126、第六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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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景皓走到景颐床边坐下，一言不发。
景颐的嘴唇还是苍白得很，一点血色也没有，和苍白的肌肤近乎没有什么区别，薄薄的两片微微抿着，将嘴角的笑纹都绷直了。
他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按住了景皓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景皓反手捉住他的手，低声问：“皇叔……知道了么？”
景颐点了点头，用指尖来回地安抚似得沿着他的掌纹滑动，他轻声说：“知道了。阿淘怎么能这样呢……你既然当时都没有对他起过杀心，自然就是准备饶他性命了。削去爵位，玉牒除名，圈禁京中……又有什么不好？总算是，人还活着。逢年过节，至少还能见一见。”
景皓忽然就觉得无以伦比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
嫡亲的弟弟宁可选择绝路也不愿信他，自幼亲近的表兄谨慎地沉默的时候，他都没有觉得这样委屈，被皇叔一语道破了衷心，却陡然就觉得委屈了起来，他低低地唤了声：“皇叔……”
声气带了哽咽。
景颐对左右说：“全都下去吧。”然后将手从他的皇帝侄儿手心里抽出来，遮住了那双湿润了的麒麟灰的眼睛，温声安抚：“想哭就哭罢。你一直都是最疼阿淘，和他也最亲近的，皇叔知道你心里难过，舍不得……你是天子，寻常不该在臣子面前，为叛臣垂泪，但在皇叔这里没有关系。”
因为抬高了手的缘故，那截衣袖滑落下来，露出苍白支楞的腕骨，景皓抬手将那截腕骨完全裹在了掌心里，更用力地把他叔父的手掌向自己双眼上按了按。
年轻的天子长长的睫毛挠在他叔叔的手心里，景颐觉得有些痒，却只是叹了口气，任由他把自己藏在自己手心里，压抑着抽噎起来。
他无端端地想起景皊才成年的时候，景皓只因他一句请求，就削了吴王的爵位，把江南最锦绣的那一块封给自己最宠爱的弟弟。
又想起当年景皊落水，景皓又急成了什么样子，平日里对他最乖巧的孩子，当着他的面连吼带砸东西地说要复开人殉。
景皓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从懂事起就放在心尖尖上疼着宠着，他富有天下，更从来不是吝啬的人，对每一个他喜欢的人，他都会掏心掏肺地去对人家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对方，一点都不会觉得心疼。只要对方想要的不是龙椅，他都能给。
所以才会这么痛恨和失望么？当初有多喜欢，被背叛之后就会有多痛恨。
可即使是这样痛恨和失望，在失去的时候也还是会难过的啊。
如果叫他知道，景皊的死也不过是自己的设计……
景颐漫无心地想着，只觉得一阵寒意渐渐透过填了雁绒的缎面厚被罩住了他，沿着皮肉一点点地硬挤入骨髓，景颐被那冷意压迫着胸口，逼仄得几乎不能喘息。
他忽然就有些不敢回忆自己都曾经做过什么，更不敢想如果景皓知道了……
那寒意摄住了他的心脏，一点点攥紧了那块脆弱的血肉，叫他痛得六神无主。
他连设想也不敢设想想下去了。
这不是他的作风。他做事谋断一贯是精细缜密得很的，从来不曾这样惊惶畏惧，短兵未接就节节败退全盘皆输，只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可是在景皓面前却好像永远就只能这样。
这个孩子是他的孽债，他早该知道的。
他就这样被这些念头压迫着，鞭笞着，直到一股湿热漫上了掌心。
那是景皓的眼泪。
就这样一点微末得几不可觉察的热度把他从那种寒意和疼痛的封闭里拉了出来，然后他便籍此，仓皇地从那可怖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原来方才的惊慌失措的漫长痛楚也不过是很短一段时间里的事情。
景皓仍旧埋首在他指间抽噎，景颐深吸了几口气，来缓释心头的惊惶和疼痛，尝试了几次，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胸口的箭创还未痊愈，喘息间都会有牵扯的痛感，更没法大声说话，便只能温声细语地道：“皓儿……皇叔有些事，要与你说。”
景皓的泪水沿着他的指掌滴落下来，掌心压着的睫羽细细颤了两下，年轻的天子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景颐看着他的皇帝侄儿在他的手掌下露出的，英俊夺目的半张脸，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启齿。可笑他一贯自负言辞优长，到了真正的用武之地，便讷然起来，零碎的字句在唇舌间打转，一时竟不知该怎样拼凑成完整的句子。
踟蹰许久才慢慢地道：“这些日子来索然一直昏昏沉沉，不过其实也不是全无所觉的。一开始确实是伤重昏沉，后来虽然被太医们喂了汤药，仍旧昏睡着。但其实渐渐地便也有些知觉了。昏睡时陛下握着我的对我说的那些话，很多其实也能听见，或许听得不全，但很多都听见了。每每知觉醒转的时候，便能觉出陛下是陪在我身边的，心里顿时就会觉得安稳不少……”
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才像是鼓起勇气似得道：“今日早晨被外头的喧哗闹醒的时候，睁开眼来，下意识地就想找陛下，却是找不到，心里一下子就空了一块似得，竟是觉得……有些怕了。便叫明喜拿了陛下赠我的短剑来，握在手里。怕倒是不怕了，却还是，想念得紧。”
景皓渐渐听得怔了，将掩在自己双眼上的对方的指掌拉开，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了泪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皇叔——他的爱人，想要惊喜又不敢置信地问：“皇叔方才……说什么？”
景颐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
景皓握着他的手，凑近前去，贴在他耳边絮絮地道：“皇叔方才、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皓儿方才没听清，皇叔再说一遍罢。”
说着眼巴巴地看着他，连期待都是小心翼翼的。
等了一会儿，又侧着脸凑过去些，说：“皇叔若是觉得不好意思，对着朕的耳朵说，也是一样的。”
景颐凑过去，在他耳壳上轻轻咬了一口。
叹息声和熟悉的温柔语调一起吹拂进年轻的天子的耳孔里，痒得温热细碎。
景颐笑得有那么一点细细的苦：“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对着晚辈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很不该的……先前，我也实在是没法那么坦率。但是死过一回之后，做事总不免更果决些，生怕一个不小心，以后就再没有以后了。”
景皓整个耳朵连带脖子根都红透了，景颐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敛容郑重道：“皓儿，皇叔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每次闭上眼，都生怕再一睁眼的时候，就看不见你了。”
景皓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实在不知他一贯拘谨自持的皇叔，竟还能说出这样坦率热烈的情话来。这场漫长的恋慕一直像是他的独角戏，永远是他在热烈，他在明朗，他在掏心掏肺，他在诉说衷肠，景颐只要有一点点回应和许可就足以叫他欣喜若狂，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期待有朝一日他的叔父也会向他表白。
以至于此时此刻心绪纷然得，恨不得能再次落下泪来。
景颐见他只是看着自己，许久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心里又稍紧了些。
皇帝才刚刚失去了最疼爱最亲近的幼弟，自己却在这里请难以自已地吐露爱语，不论怎么说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藏在被里的那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弹动了一下，景颐垂下眼，轻声道：“阿淘才出了那样的事，我本不该在此时此地，说些这样的话的。可是喜欢这种事情，从来就是身不由己。”
景皓忙攥紧了他的手，侧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脉脉含情地道：“这样的身不由己，朕……再明白不过了。”
怎么会不明白呢。
满腔情炽的热血倒灌进五脏六腑，将失去弟弟的痛楚和委屈挤到了一边，反将他满心的爱意烧得沸腾滚烫，恨不能肆意宣泄出来，叫对方知道他的欢喜和爱慕。
这是不应该的，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扑上去把对方拆吃入腹已经是用上了最大的克制和理智，连一点反思的余地都不曾留给自己。
年轻的皇帝用额头抵着他的皇叔，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呼吸相闻。
青年炽热的吐息就这么吹入他的唇间，一字一句，都是满心欢喜：“皇叔这样的身不由己，朕也委实是……再喜欢不过了。”
景颐闭上了眼睛。
飞蛾扑火也罢，爱令智昏也罢，他顾不得了。
粉身碎骨也好，灰飞烟灭也罢，就当都是他咎由自取好了。
他终于抛却了最后一点犹疑，奋不顾身地投入了名为景皓的烈焰里，连最后一点退路和顾虑都扔得干净，只望能被这团他深深眷恋的烈火灼烧殆尽。
夕死可矣。
【黄裳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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