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五十六章 ...
-
段殊摸着下巴打量着章舜卿。
他年长的情人已经很久都没有动了，保持着按着眉心的姿势靠在桌案后面的太师椅里，手肘撑在一边扶手上，另一只手在另一边扶手上叩着，不是用的指节，而是用的指甲，声音极细碎，根本不成个调子。
段殊都疑心他其实是头疼犯了挠扶手玩呢。
于是忍不住更凑近了点儿端详，孰料章舜卿松开了按着眉心的手对他额头一戳，顺势向后一推，没好气地道：“下去，像什么样子。”
段殊于是按着额头从善如流地从桌案上跳下来，还不忘开玩笑：“我还当倩臣先生睡着了。”
章舜卿横了他一眼，伸手指着旁边的椅子说：“过去坐好，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当朝元辅的手指白皙修长，尖尖细细，他那只算端正清秀的脸都很有些配不上这样一双手了，段殊爱死了这双手，低头就在他指尖上亲了一口，这才快步退开了，找了张椅子坐下，大马金刀的。
章舜卿拿眼角瞪他，一副气不过又没什么办法的样子，半晌认命似地叹了口气，把被段殊吻过的指尖搭在唇角，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年轻的情人，似笑非笑的神气。
口干舌燥也只是一个眼神的事情，段殊被他这样望着，顿时败下阵来，拿起旁边的茶盏灌了两口，老老实实地低头坐着，背书似得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到底是何要事？”
章舜卿抿了抿唇，却是言不对题地问：“伯异，你说男儿在世，文官开万世太平，武将定邦国永宁，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段殊怔了怔，懒懒答道：“为了名垂青史，流芳百代？”
章舜卿笑了一声，起身在身后的书架上捡了几册书，慢条斯理地踱到段殊面前，将书册丢在他怀里：“这便是青史。名垂青史，归根结底不过是书页几张，倘若没有天大勋业盖世武功，真当谁会来看你不成？喏，你手中的史书上那些人都是青史留名的名臣大将，你可识得几个么？”
段殊一本正经地将那些书册摞好了搁在手边的几上，坐正了身子看着他的倩臣先生：“震泽章氏儒礼传家，先生是柱国儒臣，望重士林，说这样的话可有些……不合身份。”
章舜卿仍旧看着他，无甚温柔的模样，眉眼间冷淡清疏，仿佛不是在看着同床共枕的情人，而是在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段殊与他对视，岿然不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气势让他看起来全不像是侯门贵子，周身隐约还剩些金戈锐意，那是黄沙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坚定锋锐，殊异于众。许久，他年长的情人终于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声：“本相算是哪门子的儒臣。你当现在还是开国的时候，还是熙容、宣仁那样的时候么？这个朝堂，可已经容不得儒臣了。”
“是，先生不是儒臣，是能臣。”段殊越发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笑眯眯地应和着。章舜卿叹了口气，绕回桌案后面坐下，像是很累了一样向后靠着，轻声道：“伯异，人生在世蜉蝣天地，总不过数十年的光景，而这数十年里，男儿丈夫处世立身，最重功名。何谓功名？上可定国安邦青史留名，下可封妻荫子支撑家族，你可明白么？”
段殊皱起了眉头，温声道：“先生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与你说些……人生感悟而已。”章舜卿看着他，眼神渐渐温柔下来：“伯异，有些时候，为了功业，当断则断，当舍需舍。”
年轻的折冲都尉蓦地笑意粲然起来： “得看要舍什么，若是倩臣先生，我可绝对舍不得。”
对于年轻情人时不时冒出来的肉麻情话章舜卿已经习惯了，却还是觉得耳根有些红热，咳了一声捻着耳垂慢条斯理道：“与你说正经的，陛下今年要秋狩。”
“秋狩？”段殊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问：“是真要畋猎，还是又想甩开百官扬言躲去青宫，实则偷偷溜出去玩？”
这大抵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当今天子在青宫祀过两次稷神，那两次都是托名祭祀实则离京出游白龙鱼服，章舜卿身为宰执深受其害，闻言恨不得踹他一脚，奈何现在是很正经地坐着说话，并非床笫间的厮磨，想踹也踹不到，只好狠狠地瞪了对方两眼：“这次是真的秋狩！”
“哦。那倘若只是区区秋狩，何劳先生拐弯抹角与我交代这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段殊略偏过头，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章舜卿终于看不下去，略微别过眼看着空处，徐徐道：“此次秋狩，定下了要护驾出猎的扈从禁军里，一支就是你天章左卫。”略顿了顿，章舜卿看了眼段殊挑眉静待下文的样子，轻轻呼了口气：“另一支是神武左卫。”
段殊勃然色变。
“神武左卫？吴王领的神武左卫？！”天子的表兄脸色极难看地复述着，甚至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桌案前，双手撑在案上向前倾身：“先生这是开什么玩笑！”
“段都尉，你失态了。”章舜卿仍旧安然坐着，颇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宰执气度，他甚至使用了官名来称呼他年轻的情人，就像在朝堂上一样正式：“这是圣谕，不日便要颁下，你在这里对本相吼有什么用？”
“圣谕？”段殊越发觉得好笑了，睁大眼睛反驳道：“可陛下明明——”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他想起了章舜卿和他说这话之前絮絮叨叨的那些唯利是图有辱斯文的话，此刻细细咀嚼，倒像是劝说和开导了，而劝说和开导的方向让他心里一阵发冷，面上惊怒的神色渐渐凉了下去，变成了难以言喻的苦相：“这当真是……圣谕？”
章舜卿轻喟了一声，面上带了三分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这个年轻的情人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很多事情只消稍加点拨，对方就能回过味来，又极知道分寸，什么该知道，什么该装作不知道，向来都拿捏得极好，一点都不愧为景宁哥的外甥。
这是好事，虽然有的时候，太聪明了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总比蠢死要强得多。
他不忍心回味自己的残忍，于是说了些别的岔开话题：“除了禁军，还有京营也会挑几部过去。”
段殊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然后他转过身走回自己方才坐着椅子的地方，把小几上那一摞史书抱起来，放回章舜卿面前的桌案上：“我果然还是不喜欢看书的，先生收好。”
章舜卿抿了抿唇叫他：“伯异。”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段殊摇了摇手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劳先生太多关照，我省得厉害。到时候自会做好……当为之事。”
外间的天气阴沉了一天，但还是窒闷暑热，到晚上，雨才姗姗来迟。
景颐在府中水榭里摆了靠椅，捧着茶看着落雨成帘晶珠乱落，一派悠闲的模样。
浅浅呷了口茶梳理思绪，章舜卿那边已经通过了气，料想之后，神武左营里那些刻意种下的钉子也该派上用场了。早先景皓将神武左营交给景皊的时候他们便安插了些人，当时便想了倘若景皊那孩子万一脑子不好使了，也有个防备。
而今他却是下了决定，那兄弟两个闹成这样，中间还掺和着一个苏世俭，此事想必已经无法善了，不论如何，都该有个了局了。
那个叫云蕊的丫头被景皊带出来了正在苏世俭处读书识字的事情，如果叫皇帝知道了，势必不会轻饶。这一点他十分的有把握，景皓对他用情之深，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一想到景皓，一颗心就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景颐自己没有孩子，景皓是他的侄子，似乎是足够亲近的了，但其实在那个家里，这是算不得多亲近的关系，而他甚至不是先帝同母的弟弟。
可景皓还是一小团襁褓里的肉的时候他就抱过，后来他又抱着他，拖着一条跛着的病腿走过覆雪的宫闱，把他抱上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张椅子，一守就是十年。
他应当为人父的日子里所有心思却都浇筑在这个侄子身上，从半推半就的相依为命开始他就一直抚养教导着这个孩子，直到他成长为一个比自己还高大俊朗，英明神武得足以青史留名的皇帝，无欲无求地爱着他，无欲无求地对他好，掏心掏肺的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铁石心肠也怕真心换真心，掏心掏肺地捂着，早晚会被捂暖捂热。何况景颐不是铁石心肠，他曾经也只是个温柔懵懂锦衣玉食的小皇子，被母亲宠着阿姊疼着，一颗心柔软得近乎罪过一样地不谙世事。
然后老天再看不下去他的不谙世事，一夕惊变，朔风北来冻硬了他的心肠，可即使是这样，先帝无微不至地待他好了那么多年，他就再也没法竭尽全力地去恨他那个兄长。
这样的他根本经不住景皓那样稚拙热切的爱。
他也曾经反思过，在金殿上杀伐决断圣君之姿的皇帝私底下怎么就被他养成了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又甜，又软，又黏人。
人还懵懂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掏心掏肺地待人好，乖巧得近乎霸道，只要放在心上了，就蛮不讲理地把所有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捧过去，再蹂身而上亲昵至极地讨好着，仿佛为了自己一个笑容就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躲在禹州一个人安安定定地琢磨了两年，直到景皓再次打上门来，他才忽然发现这样无微不至的关切维护和掏心掏肺的迁就归根结底是得了自己几分真传。
至于那份蛮不讲理的霸道则是大齐皇室一脉的真传，景皓是嫡出，大概真的要比他传承得更多一点。
一直以来他都把景皓当做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都不忍心他难过受委屈，甚至无可救药的觉得这个孩子哪里都好，比自己更好，乃至于为了他可以连皇位都不要。景皓小时候大概是大齐开国以来最不让人省心的皇帝，他照样心安理得地惯了下来，十几年里只认真地冲他发过几次脾气，基本上连累以章舜卿为首的满朝文武夭寿要来得多些。
终于把孽缘惯成了孽障。
但无论孽缘也好，孽障也罢，既然喜欢了那便是落定了的事情，没有也无需转圜的余地，他心甘情愿地和景皓在一道，怎样都好，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成为他们的阻碍。
他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第五十六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