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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四十七章 ...

  •   景颐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琳琅端着热水过来为他擦手净面,温热湿润的细软织物敷在因为更夜的寒气而温度偏低的皮肤上,暖意由外而内地渗入肌理,让他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琳琅轻声说:“时辰不早了,殿下是否要就寝?”

      “过会儿再说吧。”将脱离了温热的手巾又逐渐凉下来的手指搭在眉心,从凉意从指尖沁透,他褪去了外出的袍服,换上了更舒适温暖的厚袍,到了书房中,就叫人搬出了许久不用的棋枰。
      他很多年不怎么和人对弈了,先前摄政的时候偶尔会和章舜卿手谈,但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人打谱。

      将黑白云子一枚一枚叩在棋枰上的脆声与沉沉夜色灯花烛泪最是相宜,很适合让心情平复下来,于这十九道纵横上翻云覆雨,就好像这俗世纷扰也不过是指尖云子,肆意拿捏随心摆放,无足轻重。

      景颐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棋谱掀过了一页,觉得或许太高估了自己。

      即使他自诩薄情狠心,真的做出这样的决断了之后,也会下意识地想起多年前年少的景皊坐在他身侧的乖巧模样。他记得自己那时候问对方“阿淘可喜欢皇叔么?”那孩子就笑眯了眼,用脆软的音色说:“当然是喜欢的,可惜皇叔政务繁忙,阿淘连见也见不到,真是羡慕皇兄,整日里都有和皇叔相见的机会。”

      在最初的十年里,他困于军政繁荣国事纷繁,连抽出一些心思每日去关切景皓都已经勉强,委实无暇顾及更小的那一个,起初还有蔡后在照料,后来蔡后病薨,似乎就真的只有景皓在关照他了。

      景颐抿了抿唇拈起一颗黑子落在盘上。

      饶是他生在帝室,幼谙人情,再次回到洛阳时见到两个侄儿间的兄弟情深之时,仍然很是吃了一惊。

      他的祖父昭帝有诸子十余,到他出世的时候只得他父亲一个尚在人世。他父亲靖和帝统共有二十个儿子,活到现在的只剩他这么一个废人,至于废燕王景预……虽生犹死。

      他的皇兄有过八个孩子,六男两女,夭折殆尽,只剩这一对同胞兄弟尚在。

      而这两个兄弟居然这样的亲厚,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甚至没法想象景皓是怎么放肆地宠着景皊,才会让景皊养成了现在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他听过最靠谱的说法是,吴王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口,觉得好吃,就会把手里那块递给皇帝吃。而皇帝会毫无芥蒂地吃下去,仿佛这并不是什么无礼至极的举动,只是兄弟间的亲厚。

      他当自己是弥子瑕么?弥子瑕尚有色衰宠弛的时候,天家兄弟,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深切的情义?只要与皇位有所沾染牵连,越是嫡亲的骨肉越是能狠下心来挥刀相向才是帝室!

      尤其现在景皓尚无子嗣,倘若一朝山陵崩,景皊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只要他没有在万人之前亲手弑君,哪怕斧声烛影*疑窦重生,满朝文武也只会捏着鼻子认下,然后费尽心思钻营着怎么才能入新君眼里。

      没有一个人会再冒着天大的风险去追究,重九阶上的新君到底是否真的曾经弑君杀兄。

      景颐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口就猛地一阵窒闷抽痛,指尖惊颤,拈着的云子落在棋盘上,打乱了好不容易摆了大半的棋局。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努力把自己从那种“如果景皓真的会因此死去”的恐惧里拉出来,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重又睁开,慢慢地丢开棋谱,将棋盘上乱作一团的黑白云子一颗颗拾起丢回棋奁里。

      他自认心思阴暗鬼蜮,城府机深,向来不知道该怎么用善意去揣度他人。何况他见多了血亲在皇位之前是怎般模样,他的腿是怎么伤的,这一身病是如何落下的,景预又是怎么被废禁终身的……历历在目。

      何况景皊实在不值得他信任。

      他不信日夜与那个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位子只在咫尺之间,会有人没有一点半分的心动。

      而且景皊有好几次当着他的面脱口而出过些混账话。

      邂逅金阳郡王后人那次他便说了“有什么话,皇兄听得,本王就听不得?本王也已经成年了,出宫建府,不是无知少年了!”

      这般似乎与他兄长平起平坐惯了的语调简直是君不君臣不臣,自谓年长更分明是以为自己堪当重任的意思……一个宗室,又他想要当什么样的重任?

      上元宫宴上,他的所作所为更无法让人容忍。

      景皓曾经与他说过意欲和他相好,至于子嗣,只消传位景皊。以这兄弟二人的亲近,此一番话皇帝未必没有和他最信重的胞弟说过。而段殊在洛阳的时候时常出入宫禁,表兄弟之间未必不亲近,难说景皊就不知道段殊辞爵到底是为什么。

      倘若他知道,却还出言为段殊说话,那其所图谋的,还能是什么?

      就算退一万步,景皊只是纯粹想要为表兄解围,那脱口而出的一句“兄终弟及本是应有之理”就已经罪该万死了。

      倘若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哪里会这么顺理成章便说了出来?景皓与他亲近惯了素不设防,并未在意这个,他却无法置若罔闻,只把这当做一句孩童戏言。

      如景皊自己所说,他都快十七岁了,足够做一个执掌六|合的天子了。

      何况他还要了兵。

      在京畿重地手握甲兵,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畋猎,猎得又到底是什么?

      景颐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再怎么都无法坐视那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在景皓身上,不过是一身淋漓鲜血而已,虽然他杀人的时候从来不愿衣角染血,但他愿意为景皓挡去这一身淋漓。

      说服了章舜卿,这事就算成了一大半……少年时认识的小狐狸已经成了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若不是抛出了自己和皓儿的事情,恐怕还不足以拉他下水,但只有确定了拥有天子不容置疑的支持,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便已经不足为虑了。

      何况还有那一份足以让段殊舒舒服服吃一辈子的功劳,容不得他不心动的。

      而他的皓儿那里……

      将棋盘上散落的最后一颗棋子拾回棋奁之中,景颐微微笑了一下。

      他太了解对方了。

      二百铁甲只是一个引子,一个会让他心寒难过的引子……那个孩子有时候太温柔太重情,这样一件事并不足以让他对一直亲近爱护的弟弟起杀心。

      所以他在那个温存缱绻的清晨对他说,那张笺纸未必就是他留在吴王府上试印的笺纸。

      那是一根敲进了皇帝心底里的钉子。

      倘若是,那便是景皊欺君。

      若不是,景皊买通内臣,矫诏欺君,而且所图更大,一定还有后续。

      他笃定景皊一定会找到那张笺纸,何况他也十分了解这个小侄子,那样肆无忌惮的性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怎么能忍得下来呢?

      埋下了这个钉子,就只消抛出德良的死,让皇帝亲眼见到德良那里抄出的吴王府的赐金就足够了,接下来,只要等着景皊拿着那张笺纸入宫为自己澄清即可。

      没有一个人可以受得了,被自己倾心相待的人肆无忌惮地利用伤害,甚至于,发觉对方想要杀了自己。

      景皓绝对不是例外。

      想到这里心口毫无征兆地无意识地抽紧,景颐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啜了口尚有余温的茶水平息了那种稍纵即逝的忧惧,然后摇了摇头。

      唯一算错的就是景皊的肆无忌惮恃宠而骄居然没有因为先前的事,有哪怕半点收敛,他居然真的会为想要出一口气而向他的兄长讨要兵权。

      这和景颐所料得有些出入,虽然似乎比他早些时候预想得效果还要好一些,他却没有料到景皓悲愤之下竟然答应了。

      大抵是怀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的心思,但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已经将景皊逼到了这个境地,却让他手里掌握了洛阳的禁军,一旦事有不谐,说不定他就会做出什么孤注一掷的事情来。

      景颐忍不住就按了按额角,心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算尽世情却算不到人心。景皓对伤害和背叛的容忍度远比他想象的低,作为一个皇帝来说这其实也算是好事,偏偏越是这样,这些事就越是要做得手尾干净,否则让他的皓儿知道自己其实是这样一个人……还真是,十分可虑的事情呢。

      将这些念头抛到脑后,景颐拈起一颗棋子落在天元,轻声自语道:“是时候走下一步棋了……以前那些事要一件件摘干净,还真是费神呢。”

      在心里暗自将所有的布置揣测了一番,细细思考过相关诸人可能有的反应时夜已经很深了,琳琅不知什么时候端了碗热腾腾的紫苏饮子来搁在他手边,轻声道:“九殿下,该休息了,无论如何,都请保重身体。”

      他徐徐地应了一声,端起那碗紫苏饮子呷了一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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