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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

  •   晨光熹微,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雪。

      屋檐转眼便被絮絮微白铺了一层。竹衣小童裹着厚厚的棉衣擦鼻涕,有点奇怪的看着城主大人紧闭的房门。

      昨天击鞠游街好一番折腾,睡晚了些不是件奇事。虽说每年中元节城主大人都早早起身去城楼上弹琴,但偶尔一次迟到也不是大事。

      只是如今城主大人尚未起身,那弹曲子的是谁呢?

      雪落在静谧的竹林里,小竹衣在庭院后为一簇簇竹子认真裹好棉絮,小手冻的通红,冷风灌进脖子里,他抱着个暖炉往回走。

      一个上午下来,远处城楼上的琴弦早已不复清晨的优雅动听,轻缓的音调偶尔蹦出一个音符,像是谁打着瞌睡慵懒拨弦,想起来才会动一动指尖。

      小竹衣吸吸鼻子,也不知谁突发奇想跑去出这个风头,他觉得还是城主大人弹的流畅好听些,也不知城主大人醒了没有。

      但还不等他敲一敲城主大人的房门,城楼之上忽然一声滑弦,尖锐的声调刺激得耳朵疼痛不已,小竹衣连忙捂住耳朵,手里的暖炉啪的砸在地上。

      卧房的门猛然打开,城主大人尚穿着薄薄的寝衣,头发还有些凌乱,像是被高亢的琴音扰了好眠,连鞋子也忘了穿,只是脸色惨白像张纸,看着遍地积雪,衣袖微颤着接过细碎的雪沫,充满了不可置信。

      小竹衣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城主大人是潇洒的,英明神武的,城里的妖精吵架了,他三言两语就能让大家言归于好,且风吟催戏本子了,他坐在桌案边咬着笔一夜就能赶出来。

      城主大人守着一城的安宁平静,虽然有时候看起来玩世不恭,常常被大家笑话。但对这里的妖精来说,他就像遥遥之上的天空,永远支撑的辞休城,从不会崩坍的时候。

      现在,天空摇摇欲坠,城主大人失魂落魄的看着皑皑雪色,融在他掌心的雪水都已经干涸,他却一直僵在原地,像是生命被抽离最后一根支撑。

      外面天气太冷,妖精们昨天闹了整晚,一个个惫懒着不愿意起床,唯独琵琶是个精神大的,拨着弦欢快的去找丹陵,没找到,又去找妤凰,还是没找到。

      一个床被叠的整齐干净,一个还是乱起八糟,却都是空的,不知道又去了哪里玩。

      琵琶疑惑一会,没想明白,拨着弦又去烦古埙了。

      繁芜阁中,临水的窗户如往常一般开着,墨郇坐在窗边,手里转着那面镜子,蔓延整个镜面蔓延的裂隙无息合拢,再也瞧不出半点痕迹,古朴的雕花纹路渐渐退去,刀鞘上染着血色的枝蔓像是饱饮鲜血般缠绕蔓延,鞘上的小字慢慢显露出完整的形状——幻生。

      这是幽冥水渊凝聚而成的幻生镜,镜非境,境非镜,若人心两面,一面煦暖,一面狰狞。

      老君将此镜交给他的时候曾说,他们生而为神,仙龄数十万年绵延,极少有凡人红尘了了数十载的苦苦和行苦。然而上天平等,八苦去其五六,其余二三便如附骨之龃。

      纵然幻生镜能重聚神魂,却必须经历以往至乐至苦,破出心魔,才能得以重生,如果她做不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这是一场豪赌。

      他不知道她会镜中看到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当初她一个人坚持时受过多少苦。他甚至没办法提醒她那些过往,有些事越寻求就越疼痛,幻生镜上裂痕布满整个镜面,那些封在镜子里的七情六欲和记忆不断冲击着封印,无论用多少碧株草也无法缓解裂隙蔓延的速度。

      他一步步靠近和她的距离,却一点点缩短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两个月,一个月,半个月。

      直到今天。

      微冷的金属光泽里映出窗外落雪的湖庭,水波将所有的雪痕涤荡而去。

      隐约还是昨晚的烟波十里,千顷芙蕖簇着幽雅的香,回环往复的木廊,风穿过珠帘玉玦,吹起梨梳树一树繁花。

      白的雪,红的衣,她站在树下,仰头冲他安静的笑。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幽紫锋刃转眼便将楠木雕门铰的粉碎。

      银紫勾勒的花瓣利如锋刃,携着阴厉鬼嚎转瞬而至,带着倒刺的藤蔓森然直逼到面前。

      墨郇将镜子收入袖中,抬手便化了个结界。

      结界霞光锦绣,旭日透过浓霭云层,万千阴厉鬼息魔气瞬时退却无声,幽暗诡谲花盏怯拢着闭合,藤蔓无力的垂落于地,转眼便被赤金火焰燃烧殆尽。

      结界之外,幽紫的藤纹在寂蔺脸上蔓延,转眼就覆盖了大片面容,暗紫色的眼睛带着血光,仿佛涉过鬼墟深水的幽冥河。

      墨郇终于皱了皱眉,抬袖之间,结界化作千万道金芒,密集如箭矢向对面的紫衣魔君而去。

      巨大花盏凭空而生,妖异沉幽,如诡谲的幽冥渊一般无声无息吞噬一切,但那花盏却只挡住了部分流矢。

      一支金芒凝聚的利箭直直钉穿寂蔺的手腕,他的手一松,怀中的丹陵差点便摔在地上,他急忙伸手去揽,一侧身却离开了摩诃空桑的遮挡,利矢钉穿他的手脚,胸腹之被数道金芒穿肋而过。

      大片血迹将他的袍子染成暗黑色,身前的摩诃空桑瞬息凋零,丹陵却安然无恙,甚至没有摔到地上,只是微翘的睫依旧安静的垂着,描金眼角飞扬艳丽,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冰冷。

      寂蔺随手拔出一道光矢,灼烫的温度将他的手掌烧成焦黑色,他低低笑了两声,却咳出大量鲜血,“听说这一箭就足以燃尽元神,多好的机会,君上不准备动手吗?”

      他语中带上些决绝的狠戾,“本君以七殿魔君之名起誓,若你现在不将我飞灰湮灭,东西二泽,甚至东南林泽,本君不介意重蹈当年的覆辙,君上不妨一试。”

      停在他胸前的金芒一颤,只差毫厘便要穿透他的心脏。

      墨郇却停了下来,拂袖之间箭矢凝缩成光束,瞬息消散。

      他语气平漠,甚至没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你想学冥君一样,为一个女人挑起两族之战?”
      又看了看他怀中的丹陵,笃定道,“你不会。”

      “我会!”寂蔺冷笑一声,“我为什么不会?你当本城主很想被你救吗?若早知道你待在这儿是为这个目的,我就不该让妤凰留在辞休城!为了让我继续守着辞休城,为了让这里继续充当东南林泽的屏障,你就把一切告诉丹陵,让她代我去送死!她那点修为能保结界几年?保到凤妤凰恢复神力,不再需要这里为止吗?”

      “这株牡丹当初得妤凰的血浇灌才得宜幻化成形,身上的修为也多半得益于她,对封魔结界的作用远高于你。”墨郇开口解释道,“倾娆的故事是你写的,七万年是你白白浪费的,你自己做过事让她伤心绝望,她才选择这条路,与本君何干?昏睡诀是她的手笔,本君从始至终不过给了她一根琴弦。倒是你,连城里一个妖精也管不住,还好意思来找本君问罪?”

      “是吗,你现在说什么都可以。”寂蔺脸上的幽紫藤纹,随着墨郇的话蔓延越深,但面上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你们神仙总会给自己的私心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杀了,否则哪天疏忽,让现在这个没有神力,废物一样的凤妤凰落入魔君殿,君上到时后悔都来不…”

      他话还没说完,赤金的光芒便猛然刺穿他的胸口,墨郇眼神冷的像是刀,“妤凰就是没脑子才会帮你们这群魔物,若不是她抽了维持魂魄的神力去凝琴弦,你以为这只花妖还能存下形体?寂蔺,你欠东南林泽的情,这辈子都还不清,本君还没找你问责,你却跑来送死,你以为本君当真不会杀了你吗?”

      “你说什么,妤凰她…”

      “她还活着。”墨郇面无表情的补充,“至于你,想死可以快点去。”

      “不可能,如果她用神力凝了弦,再加上我的阵法,丹陵不会这...这个样子!”寂蔺心底隐约升起一丝希望,想要相信,又害怕希望之后是更多的失望。

      “这只花妖形体尚在,不过是失了几万年修为,妖息不够昏死过去,你这么疯癫白痴,用魔解之法寻死觅活,甚至妄图威胁本君,本君实在想不明白。”

      看着寂蔺不可置信愣住的样子,墨郇扔了瓶药给他,冷然道,“没看出来,你不是号称喜欢倾娆吗?”

      城主大人被狠狠一噎,却没有反驳,着急的将药喂给丹陵,又握住她手施法化了药力,折腾好一会,终于探到一缕微弱的气息。

      他嘴角顿时咧开,抱着丹陵忍不住笑,越笑越大声,直到牵动伤口,才低低的咳起来。

      他慌乱着急之下竟失了分寸,没有细细探寻便以为丹陵修为耗竭而死了,墨郇这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倒将他点醒了。

      其实,怎么会不懂丹陵的心意,七万年的陪伴,从相识到现在,已经不记得给她写了多少戏本,也不记得挨过她多少铁拳,明明是剑拔弩张,明明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但渐渐的便松懈下来,变得相知,变得理解,变得想要依赖。

      时光擦去旧日的回忆,将那些以为会越想越思念的事渐渐描白,柜子里尘封的话本落了层灰,甚至连他也忘记,自己曾做过一幕戏中比边角还边角的配角。

      他和丹陵错过太久,一年,两年,七万年…但这些都没有关系,以后还有会很多时间。

      曾经是这样想的,直到祈司弦断的那刻,他才发现时间那么短,现实无法避免,命运总在他以为未来很有很远的时候,锵然截断,所以才选择隐瞒,选择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想,保护好辞休城,然后安静得从她的世界退演。

      就算六合八荒顷刻颠覆,但这里能给她一处安心。

      在看到满城岚雪之前,他从不认为这个决定愚蠢,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巨大的喜悦伴随着愧疚涌上来,他失而复得的抱紧丹陵,怎么也止不住笑,“多谢君上,也多谢…妤凰。”

      “碍眼。”墨郇哪想理他,冷冷瞥过一眼就朝外走。

      那只花妖的心愿他已经帮忙完成,就算对她失去几万年修为的补偿,此间事了,他是自虐才留在这里看别人团圆。

      “在妤凰归位之前,这里都会是东南林泽的屏障。”城主大人顿了顿,“只是我想不到,你竟然会同意妤凰这么做,何况这些事如果不是你告诉她,她也不会知道,君上身为东泽主君,本身就足以护东南林泽安稳,为什么要做这些?”

      “不为什么。”墨郇停下脚步,“她喜欢这里,这里就给她。辞休城妖精都会知道是妤凰救了你,救了辞休城,甚至包括丹陵。当然,这件事你不说也可以。”

      他看了丹陵一眼,“总会有人去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让她抱着必死的决心祭城,却又在最后关头予以援手,在别人满心绝望时给予小小的一点恩赐,收获的却是感恩和臣服,他都是如此,何况丹陵。

      “果然好算计。”城主大人无声笑了笑。

      从今以后,城中的妖精们有多依赖这座城,有多敬重他这个城主,就有多感谢拯救这座城池的人。

      只这一次牺牲,就可以得到一切。

      “可这样妤凰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回来,这种代价,不觉得太大吗?”

      墨郇丝毫未觉,于他而言,付出的不过是一根琴弦和一瓶灵药而已,妤凰消失只是灵体难以再在外界坚持,和此事没有半点关系,不过寂蔺愿意这么想,他也不会好心到去解释。

      “这次不会很久。”

      一路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渐渐远去,回风岚雪之下,一切秘密皆被掩埋。

      包括那一年建下的辞休城,包括凤宣上君留下的祈司琴,还包括每五百年一次的千择宴。

      千择宴的择选的妖精虽然不多,但这么多年下来,也着实不在少数,有的四海八荒里担着要职,有的可能只是小小的仙侍,地位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的对辞休城怀着深刻的感情。

      以妤凰之名救下辞休城,他们必定心怀感激,觊觎东南林泽的人太多,微小的力量拧在一起,滴水穿石。不管是魔君殿,或者是觊觎东南林泽的九重天,都不能轻易忽视。

      他不仅想让她回来,还会给她铺平所有的路。他喜欢的这个人,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那么长,总要放弃某些东西,他不想放弃她,他想去陪她,可他总会满足她的愿望。

      “我不太懂喜欢是什么,不过我觉得,我好像……”

      “嘘,我知道了。”

      他这一生从没有过软弱,也没有过任性,偶尔一次,就一次。

      结局已经注定,就不想再听温柔的宣判,即使身为长天之外的神祗,也最终落入命运的觳,他渡不过劫数,因为注定会爱上她。

      可这样没什么不好,时间很短,他很知足。

      长夜的风慢慢吹起来,安静的繁芜阁与疏桐阁只相距一道墙,楠木桌案上,绯红清冽的晚雪空露,盛在薄瓷酒杯里,无人问津。

      庚未中元,祈司琴奏起的这一日,辞休城降下漫天岚雪,一目之空,遍地安静里,有苍白的温柔。

      像很久以前辞休城上奏过曲,不觉曲中意,非辞言不休。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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