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辞》无边烟雨

2、2

　　苏槿并不歧视俞博士，她只是觉得他入错了行。他适合去当教师、做学问，但不适合到企业里来。俞博士是个基督徒，性格懦弱，没什么心计。刚进来时整天乐乐呵呵的，对他的衣食父母黎舒成俯首贴耳，态度虔诚。
　　经过去年一年，几起重大质量事故令公司丢掉了好几位大客户，生意一落千丈。公司表面平静，内里却波涛暗涌。新董事长来视察的频率明显增高了，今年上半年，他几乎是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次。
　　原先负责原料采购与生产的副总在事发之后辞了职，于去年年底回到H市，说是另谋高就。但苏槿猜测，此举是黎舒成为了给总部一个交代，私下里劝他“引咎辞职”的。
　　他甩袖一走，黎舒成却把手头那些索赔案子拖着，迟迟没有处理，而新的索赔还在不断上演。
　　无论是在上一任副总离开前还是新副总姜□□上台后，由于他们来自H市，掌握着供应商和生产技术，黎舒成多少忌惮他们，便把俞博士当成了出气筒。
　　每一次索赔会议上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形成一种慢性毒药般的心理摧残，日积月累，俞博士那颗由信仰支撑的、充满光明和仁恕的心终于被侵蚀了。今年上半年，他的状态越来越差。苏槿明显发现，他每天的神情都很阴郁、很疲惫。
　　新总经理张向群来后，更是明明白白表现出对俞博士的憎恶。
　　有一次开会讨论去年未解决的质量事故，张向群面目阴森，黎舒成若无其事，而其他员工面无表情。俞博士坐在苏槿边上，不时打哈欠，张向群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他：“俞博士！你看来状态很不好？每次开会你都打哈欠，是不是这种会议让你觉得很无聊？！”
　　俞博士茫然地看着他，讪讪地说了句：“哦……昨晚没睡好。”
　　张向群一脸愠怒，却没有发作。然后，他开始逐条追问俞博士，每一笔索赔的质量问题出于何处，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还是供应商的问题。如果是供应商的问题，有没有向他们索赔。俞博士哪里记得那么多细节？何况，他起的作用无非是从业务部拿到客户寄来的索赔样品，给实验室分析，将分析结果汇报给黎舒成。最终赔或不赔，都是由黎舒成决定的。
　　倍尔思的产品起源于H市，属于新兴材料，还没有国内标准，更遑论国际标准。以前公司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是幸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质量事故，五年来倒也平安无事。偏偏第六年发生这些质量问题，大部分原因是供应商改了原料成分，可质量问题却不是立刻显示出来的，而要到三个月后才露端倪。
　　俞博士真是躺着也中枪，无端背了个黑锅。
　　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张向群的脸色越来越青。到最后猛地一拍桌子，破口大骂：“shit!你有没有为公司考虑？公司损失这么多利益，你有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你看看，这每一笔索赔都是钱！客户说赔就赔了？我们给客户赔了，有没有问供应商要回来？”
　　苏槿皱眉，她知道她现在盯着张向群的目光肯定是冰冷的，她无法掩饰自己。这个堂堂外企的总经理，满口脏话，当着所有员工的面，说“shit”、“bullshit”，甚至“他妈的”已经是家常便饭。
　　那张长着龅牙的脸本来算不上太难看，可是配上他眼里的戾气，还有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妄与傲慢，令他显得面目可憎。
　　他右手的中指断了半截，员工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说这人来路不正，那只手指，没准是被什么人砍掉的。
　　可偏偏人家是新董事长亲自指定的，刚进公司第二天，他就买了辆40万的豪车，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而公司正因经济不景气，两个月前裁了四名员工。
　　进来第一个月，他逐个召见部门经理，在每个人面前夸耀自己在原公司做了多少杰出的贡献。还说：“我到倍尔思来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挑战自己。能够把一个混乱不堪的公司引上正规渠道，就是我的成功。我原来的单位，就是这样被我理顺的。”
　　当时苏槿只是微微笑了笑，对他说：“那么，我拭目以待。”
　　然后，大家发现，张向群说话的时候，会时不时蹦出一两个英文单词，仿佛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在外企待过的。倍尔思虽是外企，黎舒成却是香港人，沟通不成问题，所以懂英语的寥寥无几。张向群这种洋泾浜式的交流方式给大家造成很大的困难，尤其是生产部的人。而只要哪个人反应慢了些，他就立刻觉得那人愚不可及，立刻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上来。
　　确切地说，在他眼里，所有老员工都是垃圾，因为，所有老员工都是黎舒成培养出来的……
　　俞博士被张向群一通大吼吼得懵了，他竭力忍耐着，脸色发白，嘴唇有些颤抖了。
　　苏槿知道，张向群其实是在打黎舒成的脸，只是，黎舒成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听完那番话，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我……”俞博士嗫嚅着，“其实，我想说，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
　　苏槿很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事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次张向群不是拍桌子，而是直接把手提电脑啪的一声盖上了，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近乎狰狞，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你跟我谈理想，是不是？那么，我们今天这个会就不开了，我来跟你好好谈一谈！”
　　苏槿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站起来为俞博士说话的冲动。
　　俞博士看着张向群，连目光都在颤抖。苏槿发现，他的眼圈有些红了。一贯的懦弱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还夹杂着委屈。
　　可张向群根本不同情他的委屈，他只想狠狠把这个人踩在地下，踩碎他的自尊，然后把他逼走。
　　“俞博士，你来告诉我，你要花多少时间实现你的理想？”
　　这种咄咄逼人的问话方式显然背离了最初会议的主题，更歪曲了俞博士想要表达的意思。可俞博士已经失了理智，只是混乱地答：“给……给我两年吧……”
　　“两年？你他妈的要我给你两年？”张向群恶狠狠地笑，“两年时间，倍尔思早就完蛋了！我给总部承诺的是半年！我要在半年内拿出成绩来给总部看！”
　　苏槿想，张向群的试用期正好是六个月，这半年之期也是考验他绩效的时期。他肯定已经发现，倍尔思并不是肥缺，而是一只烫手山芋。所以，他现在急了，没了刚来时的踌躇满志，而是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她看到，黎舒成在这个时候嘴角划过一丝极浅的弧度，像是笑了。
　　俞博士似乎被骇住了，说不出话来。
　　张向群继续发泄：“俞博士，你来倍尔思已经两年了！你堂堂博士，在这两年内做了什么贡献？为公司创造了什么效益？你什么也不是！”言下之意是，你早就该滚了。
　　最终，那场会议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不了了之了。
　　没过多久，苏槿发现俞博士变了，他的神情轻松了许多，甚至会笑了。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他走到苏槿面前，递给她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让生命留有余地》。
　　“你天天失眠，因为活得太累、太紧张，你应该学会放松自己，看看这本书吧，会对你有用的。”俞博士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
　　苏槿觉得心里一暖，由衷地道了声谢，心里却想，他肯定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从许芸那里获悉了俞博士辞职的消息。还书的时候，她真诚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辞职了，恭喜你。”
　　俞博士又笑了，解脱一般地笑：“我……已经够了。”
　　“是的，我明白。”
　　“只是，你要小心些，你的性格正直，当心得罪了他。”
　　苏槿微笑：“很多事是不可避免的，我不会委曲求全，你知道。”
　　俞博士点了点头。
　　张向群没有让俞博士待满三个月，他恨不得立刻把他扫地出门。可这一次，俞博士竟然没有示弱，他明确地对张向群说：“叫我走可以，但请把剩下的工资付给我，我立刻走。”
　　大家都以为张向群还会耍什么阴谋或者无赖手段，没想到俞博士这一次态度坚决，寸步不让，最终张向群不得不同意他的要求。
　　当大家围着俞博士讨教经验时，张向群气极败坏地命令IT经理周越搬走俞博士的电脑，并勒令俞博士马上移交公司物品。
　　“一定要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这是俞博士对大家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