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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湖心人 ...

  •   《湖心人》

      纵然阴阳相隔,爱依然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前世今生2》

      【一】
      在这个故事开始前,我们先来讲讲温子扬这个人。
      首先,他是独剑山庄的少公子。
      父亲因年轻时建立功勋,被朝廷封为南风候,是世袭的侯爵,人如其名,南边吹来的风总是带着一丝温情,其父温以南的剑以情著称,又被称为有情剑。剑若带了感情,那便不是用来杀人,而是教化人,更是保护人。一等一的剑术加上一等一的品德,此剑又被称为君子剑。
      “独剑”二字,指的正是“这独一无二的剑”。
      他的母亲是宋徽宗之女——北宋帝姬赵蕊,殁于南宋元年,享年二十五岁。
      可见,他的血统是十分高贵的。
      他爹在他出生后只顾在独剑山庄收徒教人练剑,顺带做些生意,所以温子扬极少去过宫廷大内,接触的多是普通老百姓。
      一谈到他,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会说花心。
      花心是什么?见一个爱一个?错。
      他的花心只是因为同情,同情这世间的可怜女子。
      准确的说来,那是重情。
      年纪轻轻,他去了青楼,看尽了那些女子的命运,她们或自愿或不愿地失了身,当年华逝去,当年曼妙的女子变得色衰暮迟,不禁成了最低等的人,总要看人脸色行事,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或是丫鬟,看似幸运,却是被各种封建礼教束缚着思想,甚至被逼上了绝路。
      他哀其不幸,希望能用自己浅薄的力量尽可能地帮助她们。
      被他赎身的女子很多,人们还以为那都是被他看上的,身边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其实她们是被他送走做了良妇,人们还以为他喜新厌旧。
      他出手阔绰,又常常为女子考虑,女子们自然也喜欢他,所以身边总不乏佳人相伴。这在其他人眼里,却成了花心。
      他不想解释,也懒得解释。解释得多了,不过是招致更多的流言蜚语,过一段时间,风声自然会停,而有关他和其他女子的话题,却从未消停。
      直到——他去了三无店。
      去三无店是他父亲的意思,最初并非他自己的意思,但待在三无店的那段日子,他渐渐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喜欢上捧着一壶酒潇洒畅饮,喜欢上店里的妖精鬼怪,喜欢上这种看似悠闲却又充实的生活……
      他接触的那些女子总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被命运所迫,虽然生活对她们不幸,但她们心里仍充满着美好,甚至敢于打破思想的束缚,追求向往的自由和梦想,从不轻言放弃。
      坚韧的性格,不屈服命运,是温子扬所欣赏的。但这并不是说,他爱她们。
      爱这个词很宽泛,若是大爱在这里便是成立的,但小爱并非如此。
      人若对诱惑没有一点抵制力,他不能算作是人,只能算是个傻子。
      男人喜欢美女,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没有美女,男人一样可以活下去。
      温子扬就是如此。
      看起来,他身边有很多美女,但他并不以她们而活。
      即便没有这些女子,他还是他,只是少了“花心”这个形容词。
      说到底,他是寂寞的。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偷偷地想念一个人——梦中人,总有种感觉,他和她一定在前世就已相知,或是爱得刻骨铭心。
      但她现在在哪里呢?
      直到遇到莫翎轩,他才明白,什么是心中藏了一个人,不知不觉,便再也无法藏下另一个人。
      若说为何,或许只能说——感觉。
      他视莫翎轩为自己的好友,一辈子的蓝颜知己。现在,他和莫翎轩的确是好友,但关系似乎又比朋友要近,若说男女关系,他们却又未到这个地步。从陌生到相知,便是如此。
      至今,温子扬还一直认为莫翎轩是男子,即便稍有怀疑,却也被莫翎轩巧妙地遮掩过去,所以他都将莫翎轩当成知音,这一点,似乎与梁山伯相似,不同的是,温子扬不是个书呆子,他有很强的分辨能力,相处得久了,是男是女,他还是分得清的,而他至今还未发现莫翎轩是女子,很大部分是因为他是人,莫翎轩是仙,仙人一向都有变身的能力,就像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一样,这可不是凡胎肉眼可以分辨的。
      除此之外,他的右肩自小有个赤焰形的胎记,据说,那是炎帝后人才有的,可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或许,这也说明他并不平凡。
      常常遇鬼、见妖,他也不能算是个普通人,但他只是普通人,没有超脱世俗的眼光,更没有抛却红尘的洒脱,他怎么说,也只是个俗人。
      不过俗人也好,普通人也罢,都是人,人就是有感情的。那些有感情的鬼怪,在温子扬眼中,也是人。没有任何感情的,即便还活着,也不算是人,算是行尸走肉。这才是最可怕的“人”。
      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这种人实在是要不得。
      温子扬厌恶那种人,更怕自己会成为这种人。
      归根结底,他多情重情,更纯情,算是个情义并重的好男人。
      在莫翎轩眼里,他到底年轻,怎么都不算成熟,但他肯定是个好人。

      【二】
      时值五月,三无店旁,葛岭上,琼花如雪,漫天飞舞。
      莺啼阵阵,清脆婉转,透过云层在林间响起,阳光如柔和的丝线落在山间。
      细碎的光影,又犹如钻石般绚烂。
      树上,两人靠着树干分别坐在一根树枝上。“白衣公子”支着右腿,将右手搁在右腿上,手上拿着一个酒葫芦,举起喝了一口,接着随手将酒葫芦往边上一丢,墨衣少年一把接过也喝了一口。
      “白衣公子”正是三无店店主莫翎轩,是女子却一直随性扮成男子,阳光印染她的双眸,清澈淡然,温暖含笑。
      墨衣公子是她的好友温子扬,典型的贵公子,嘴上总留着坏笑,说不过莫翎轩时,常常扯一扯嘴角,带着一丝轻狂。
      洁白的花瓣飘到他们的肩上、发上,轻柔如棉絮,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昨日,独剑山庄送来一封信。”莫翎轩看着温子扬道。
      “哦。”他表情淡淡,好似此事与他无关。
      “你爹说,只要你认个错,便会有人来接你。”那“回去”二字,她并未说出口。
      “哦。”
      “你可知错?”
      “不知。”
      早猜到了他会这么说,她自有对策:“五年前,独剑山庄举行了一场比武大赛,目的是以武会友,到场的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有打败江湖各大高手,方可挑战顶尖高手。其中有一位顶尖高手是少林寺的海空大师,你是为了打败他,才上场的吧?听说,你在迎战海空大师的时候,你爹突然上台制止了你,你还与你爹大打出手了,但姜还是老的辣,你输给了你爹,只得作罢。”
      温子扬闭上眼,一只手放在胸脯上,好似是想起了什么痛苦往事,半晌才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飞花道:“当年,他暗中让了我,我才得以打伤他,本想就此杀了他,但爹却制止了我,劝我适可而止。”说罢,微微苦笑。
      温子扬嘴中的“他”指的是少林寺的海空大师。海空大师是南少林的得道高僧,一生从未收过一个徒弟,常年不见外人,只顾打扫藏经阁,唯有重要场合才会到场。
      是怎样的仇恨,竟让温子扬也动了杀心?又是怎样的心怀,能让海空大师放下一切,守着区区一个藏经阁呢——
      也正是温子扬当年一意孤行,打伤了海空大师,又常常去青楼这种风月场所,温子扬的爹认为他太过骄纵,难以管教,这才将他交给了莫翎轩。莫翎轩虽是民间术士,但品性极好,正与温子扬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和莫翎轩明显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
      温子扬继续道:“十五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
      莫翎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
      “那年,我大病了一场,大夫们皆束手无策,却有一个穿着斗篷的道长说我是命中缺了一魂才会得病,若无这一魂,恐有性命之忧。娘亲问他如何能找到我缺失的一魂。那人道,我缺失的一魂虽尚在人间游荡,却很难找回,此路行不通,只能另寻他法,另一个法子是:去镜湖找镜魂来弥补我的这一魂,我方可痊愈。娘亲信了,立即上路赶往镜湖。七日后,娘亲从镜湖带回镜魂,我的确痊愈了。康复之后,我常常看见娘亲织了很多衣服给我,这事本可以让下人去做,但娘却非要亲自动手。娘亲还带着我去了很多名胜古迹游玩,那年,是我最开心的一年,却也是我最痛彻心扉的一年,就是在那年……”温子扬又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痛苦的回忆紧紧抓着他令他喘不过气来,“就是那年,那个道貌岸然的人亲手了结了娘亲的命。”手不禁握成了拳头状,好似要当场将那人碎尸万段。
      娘亲香消玉殒的那年她才只有二十五岁,怎么说都稍显年轻了些,只能感叹生命短暂,世道不公。老天爷有时也来不及顾到世上的每一个人,所以我们唯有先好好照顾自己。
      “你可问过海空大师为何要这么做?”莫翎轩问。
      “他说是妖邪之物附身在娘亲身上,若他不这么做,娘亲的魂魄也会被这妖物吞噬。”说着,他苦笑起来,“多可笑,娘亲当时还好好的,怎会被妖物附身?”
      莫翎轩道:“若真是如此呢?”
      温子扬不解为何她会说出这种话,他向来是信任她的,但最终还是仇恨占据上风。他不屑道:“哼。我觉得被妖物附体的人是他才对。”
      他娘死去的那天,她哄他睡觉,在他熟睡时悄悄离去,小时候,他活泼好动,年少调皮,哪这么容易睡着,不过是假寐,起床后跟着娘亲,想突然出去吓吓娘亲,无非就是想对娘亲做个恶作剧。
      躲在娘亲身后,跟着上了一座山,在半山腰,他亲眼看见海空大师杀了自己的娘亲。看见娘亲倒地,他马上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当时,娘亲身上虽没有任何血迹,却已经没了气息。
      他怒视着身边的海空大师,道:“佛门中人向来慈悲为怀,你怎么可以随意杀人?你怎么可以杀害我娘,今日,我要你偿命……”
      海空大师以悲悯的眼光看了一眼扑向他的温子扬,哀叹一声,只道了句“阿弥陀佛”,便拂袖离去。他看似走得缓慢,温子扬却拼尽全力也追不上,突然脑海中出现一阵眩晕感,竟当场晕了过去。
      事后,大夫说是他的身子还未完全康复,方在半路晕倒,还需休养段时日。
      娘亲死后,他爹温以南竟对此只字不提,草草地办了葬礼。
      娘亲向来体弱多病,据说是一年冬天因在宫中得罪了一位贵妃,受到宋徽宗责跪,受了风寒留下的病根子,他爹以此为由,其他人也并未怀疑,但温子扬心里明白,是海空大师杀了娘亲。海空大师是得道高僧,要打败那人,他必须要更为强大。勤学武艺,只为报仇。这点,其实和莫翎轩一样,她学法术也只是为了找魔尊报仇。就算不是为了报仇,也可以有能力保全自己。
      就在他十六岁那年,他找到了机会,能与海空大师一较高下,那就是独剑山庄举办的那场比武大赛。
      可他爹却上台制止了他,这成了他心中一道永远无法越过的坎,难以磨灭的痛。
      “你想在众人面前杀了海空大师,这并非明智之举。”莫翎轩叹了口气。
      “是又怎么样,只要能报仇,怎么样我都会试一试。”
      “即便背负恶名?”
      “是。”
      “子扬,你跟我去一个地方,那也许可以解开你心中的疑惑。”莫翎轩打断他的回忆。
      “嗯?”温子扬不解,他心中又有什么疑惑,现在他心里只有仇恨。
      “海空大师要杀你娘,也总是有理由的,你难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去杀另一个人的,更何况海空大师是得道高僧,我想他杀了你娘,破了杀戒,心里也定不会好受。”
      “翎轩,你也为他说话吗?”温子扬从树上跳下,背对莫翎轩,愤愤不平,“是啊,他是得道高僧,自然有威信,大家都信他,可是他杀了我娘这是事实。我亲眼见到,岂会有假?若是你的亲人死在你面前,你是什么感觉?若无法为自己的亲人寻个公道,又怎能对得起死去的亡魂?”
      什么感觉?小时候,她家乡三千余人都被魔尊杀了,问她是什么感觉?唯有面对她爹的死,她才流了眼泪,可以说,她对村民都没有一丝感情。或许唯有冷漠,才不会伤心吧!但她永远不会成为真正冷漠的人,因为温子扬,心里有了牵挂,便不会完全冷漠。
      莫翎轩仍旧坐在树上,低下头看着他,淡淡道:“西湖边上有一户种菱人家,家里有人得了怪病,他们认为是妖邪作祟,请我过去一看,我希望你能陪我走一遭。”
      “这次,你就一个人去吧!”说罢,欲走。
      “我说这件事,无非也与你的事有关,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海空大师要杀你娘的理由,还有你娘临死前的心意。”
      莫翎轩说完这番话,他停下了脚步。
      娘亲临死前是有话要对他说吗?他娘的心意是什么?
      “怎么样,去吗?”莫翎轩轻灵地从树上跳下,倚靠树干,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会去的,一定,她很肯定。
      温子扬转身,看着她,终是点了点头:“嗯。”
      “那就去吧!”
      “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三】
      西湖边上的叶家以种菱为生,是种菱的大户。
      家中有一小女,名叫叶欣,今年十八岁,长得娇美,自小与渔夫的儿子陈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当时,湖上种菱人户,自来臠割葑地,如田塍状,以为疆界。
      温子扬和莫翎轩来到叶家外,远远瞧见好几块菱地都长得郁郁青青,绵延数里,想着今年必定又会是个丰收年。今日,莫翎轩来此地,并不为做生意,而是为了温子扬,也为了解开十五年前的那桩未解之谜。
      敲了敲门,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长着马脸、吊斜眼,眼睛就像两枚发黑的铜钱。
      她听说是莫翎轩来了,马上欢迎他们入内。
      莫翎轩是个民间术士,在民间的声誉较好,也解了很多人的疑难杂症。若说她为何会治病,是那些人被妖物缠身,她自然能解。
      中年妇女带着他们,欢快道:“莫老板,家女是七月前得的病。”
      原来她是叶欣的母亲金氏,正打算出门置办一些日常必需品,刚好遇到来此的温莫二人。
      莫翎轩道:“嗯,请详细说说令爱的情况。”
      “七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的十月,那正是水菱成熟的季节,她陪她爹去卖水菱,却比她爹——也就是我官人,晚归一个时辰,这事以前从未有过。我问她,这死丫头就是闭嘴不说。第二日,丫鬟去找她,她房间就只有她一人,但丫鬟看见的却是个女鬼,身形是家女没错,但模样却是龇牙咧嘴的女鬼啊!”金氏好似想起了什么,语气一变,愤怒道:“这一切肯定就是那个卖鱼郎陈明搞的鬼。”
      语气好似要将那陈明五马分尸。
      “你怎么那么肯定是陈明搞的鬼?”莫翎轩问。
      “因为后来被我发现,家女晚归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去见了陈明,若不是见了他,第二日能发生这件事吗?家女能得这病吗?怪,就只能怪那臭小子,我家女儿貌美如花,他如何配得上,他啊就是癞□□想吃天鹅肉,死死缠住我家女儿不放,这人真是越看越犯贱,越看越不识相,越看越不顺眼……”
      看不顺眼才是关键原因吧!温子扬听着金氏不断地咒骂,心里发出一丝冷笑,母亲长成这样,这叶欣能好看到哪里去。
      俗话说,老太婆才会这么多话,难道这金氏已老吗?
      “那丫鬟在哪?可以带我们去见一见她吗?”莫翎轩打断她的咒骂道。
      “当然可以,小蝶,小蝶……”金氏双手叉腰,高声呼唤。
      一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急急地跑过来,低着头,毕恭毕敬道:“夫人,您找奴婢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叶金氏见有客人在,收敛了下,向小蝶介绍了下莫翎轩以及她身边的温子扬。温子扬去三无店的事都已传得满城皆知,三无店就只有两个男子,金氏怎么也猜出了温子扬的身份。
      “莫老板,你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小蝶吧,她是家女的贴身丫鬟,对家女的事再了解不过了,现在我还有些事,暂时要离开一会儿,不妨碍吧?”
      “不妨碍。”莫翎轩说完,金氏便急匆匆地出门了,急得好似是要去投胎。
      莫翎轩问小蝶:“出事那天,你家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蝶细细道来:“那天,说来也奇怪,我端着脸盆去唤小姐起床,但小姐已经起了,我透过窗子在远处看见……看见一只枯干的白骨从小姐的袖中伸出,我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再看了一眼,小姐抬头,原本美貌的脸却成了张龇牙咧嘴的鬼脸。女鬼的牙齿甚是尖锐,目光凶狠,与平素温柔的小姐判若两人,我吓得瘫在地上,移不开脚步,脸盆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小姐听见声响,向我走来,待她近时,我发现小姐还是小姐,不是女鬼。我本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但离开小姐的房间,我远远地回看了一眼小姐,小姐竟还是那个女鬼的模样……这事,你们待会儿去看也会发现,很多人也可以作证,只要近距离看小姐,小姐就还是小姐,不是女鬼,可在远处看,就是可怕的女鬼。这七个月,老爷和夫人都在找治愈小姐的方法,也找了些道士、术士,却都不管用。”
      她说得十分流畅,几乎没有疙疙瘩瘩,想必她已经回答过很多遍此类的问题了。
      “竟还有这种事?”温子扬惊疑,“翎轩,你说她是不是被女鬼附体了?”
      “现在看起来很像。不过若是道士和术士都解不了的话,这恐怕不是鬼在作怪了。”莫翎轩淡淡道,接着又对小蝶道:“现在,你带我们去看一看你家小姐。”
      小蝶点了点头,给他们领路:“其实,小姐除了这点,身上倒没有什么毛病,只是……”
      “只是什么?”莫翎轩追问。
      “只是小姐若再是这个样子,与盛大钱庄少公子的婚礼就要泡汤了,夫人正是着急这个。今天夫人其实是去找盛大钱庄的老庄主去商讨这事的,希望能在今年六月初将小姐的病治好,他们能尽早成婚。”
      “哦?若治好了病,你家小姐就可以嫁人了,实在是件好事,我要先在这里恭喜你家小姐了。”
      “不,这不是好事,小姐、小姐……她早已心有所属了。”小蝶发现自己多嘴,马上改口,“不,你们……你们千万不要将这事与夫人说起。”
      “你家小姐喜欢的是捕鱼人陈明吧,这事早有耳闻。”
      发现莫翎轩早已知晓此事,小蝶便也没了忌讳,说道:“正是。小姐喜欢的是陈公子,两人早已两情相悦,这事情乡里人无聊也会说说,但说到底,他们两人一直以礼相待,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是八字还没一撇,不能算数。现在。夫人怕小姐的病被人发现,已经七个月没让小姐出门了,她和陈公子……已经七个月没见了。”小蝶叹了口气,不禁抓了抓自己的衣摆。
      莫翎轩将一切尽收眼底,轻摇折扇,淡淡一笑。
      走着走着,穿过几个长廊,总算看见了叶欣的房间。她的房间坐落在一个池塘边,池塘边假石林立,花草秀美。
      小蝶叩响了房间的门,房门却迟迟未开,她喊了声:“小姐,是我,今天三无店的莫老板来给你看病了。”
      语毕,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传来:“知道了。”说着,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素衫女子,模样美丽动人,脸色却要比普通人更加白皙,白的有些诡异,但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她的美貌,亭亭玉女,正应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
      温子扬发现她竟和金氏一点不像。
      “你们是?”叶欣看着温莫二人,柔声说道。
      “小姐,他们是夫人请来为你看病的,是莫老板和他的朋友温公子。”小蝶分别指了指莫翎轩和温子扬。
      “原来如此,莫老板、温公子请进。”
      他们进了屋,叶欣便命小蝶退下。
      很快,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你们应该知道我这病已经持续了七个月,怎么都治不好,却也对我没有什么大碍,其实你们大可和我母亲说,你们无法医好,到时,我可以给你们一笔钱,不会让你们吃亏。”叶欣直截了当地说。
      给出这么好的条件,不接受一定是个傻子。
      莫翎轩翩然一笑:“叶姑娘,今日,我来并不是为了钱,你的病,我实话说吧,其实我可以治好。”
      她今日还真要做一回傻子,这令温子扬吃惊不已,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这自然是温子扬第一次亲耳听见莫翎轩说她不是为钱而来,想先前问她借个铜板,她都要思索半天,最终总也不肯,她不爱钱的话,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爱钱的人了。
      莫翎轩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借钱有伤感情,借钱不还更伤感情,所以不管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口沫悬飞,感天动地,这钱都不能借你。
      从此,温子扬明白了一件事:问路边的乞丐借钱都比向莫翎轩借钱要容易得多。
      一毛不拔用在莫翎轩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莫翎轩说完,叶欣马上有了很大的反应。
      “什么?”叶欣吃惊,随即摇头,“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要你不要治好我。”
      “不治好,又怎么对得起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呢?”莫翎轩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方向却是叶欣闺房的里屋。里屋被一块唯美水墨荷花图屏风挡着,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想必姑娘是去过一个叫镜湖的地方。”莫翎轩继续道。
      镜湖?温子扬吃了一惊,那不是他娘亲去为他找镜魂的地方吗?他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多次命人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仿佛它不曾存在似的。
      “你说的没错,我是去过一个湖,但那里是不是叫镜湖,我不清楚,只知道那里很美,但又美得哀伤,美得悲怆,漫天的蜉蝣在空中飞舞,黄的、绿的、红的、七彩的……它们就在碧水上徜徉,但一天过去,这些美丽便都消失了,就好像昙花一现。它们都是朝生暮死的昆虫啊!”
      美丽一纵即逝,的确令人惋惜!
      “你还看见了什么?”温子扬急问。
      叶欣摇摇头:“我是和陈大哥一起去的,那里真的是一个好地方,除了这些,我真没发现其他令我注意的东西。”
      “你喝过那里的湖水吗?”莫翎轩问。
      “没有。”她不解莫翎轩为何会问她这个。
      “那你有没有碰过那里的水。”
      “哦,我的确碰过,我在那里洗了手和脸,还照了一下湖水,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她见莫翎轩好像一切了然于心的模样,问:“现在,我的病就是人们在远处见我像鬼,近处看我便没有问题,莫老板,这是什么病?”
      这种病在这时还是史无前例、前所未见,也难怪无法治愈!
      莫翎轩轻描淡写道:“你的病是一个叫做‘重影’的病。”
      “重影?”
      “没错,就是说你的影子里被附上了另一个影子,两个影子叠合在一起,在远处看是你的另一个影子,近看就是你自己。打个比方……”莫翎轩走到书桌,提笔作画。
      不过片刻,简单地画了个人形轮廓,待她画好,将画拿给他们看。
      图上是一个男子的模样,远看凶恶,近看温和。
      温子扬当时马上看出,她画的那个温和男子,明显就是他嘛!
      真是什么都拿他做模板啊,温子扬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就像你们现在看见的,这就叫做重影,是两个影子堆叠起来的,所以在不同角度,看见的是不同的。”莫翎轩解释着。
      “那我的另一个影子是什么,是女鬼吗?”
      “不是,那只是蜉蝣的尸体。镜湖是个有灵性的地方,就连这些蜉蝣也是,你沾了镜湖的水,自然也沾上了蜉蝣的尸体,是它们附在你的身上,蜉蝣尸体聚集在你的影子上,渐渐形成了你的形态,却没有你的灵识,看起来就像鬼,而且,肉眼无法看见细小的蜉蝣尸体,远处看东西又比较模糊,所以人们是看错了。”
      叶欣微蹙眉头,担心道:“那我会死吗?”
      “蜉蝣的尸体没有思想,不会害人,并无性命之忧。”
      话音一落,叶欣马上跪在地上,恳求道:“那么莫老板,请你不要治好我的病,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你不必治好我。”
      “你不必……”莫翎轩想扶起她,从屏风处突然蹿出一个陌生男子,他跑到叶欣旁边,扶起她说道:“欣儿,你这是做什么?”
      男子面色黝黑,身姿矫健,是常年暴晒,勤于劳作才会这样。会出现在叶欣闺房里,又如此担心叶欣,这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了。说起来,捕鱼人陈明就是个勤劳能干,善良实诚的人,虽赚钱不多,却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温子扬明白了,叶欣和陈明明显是两情相悦,但金氏贪财,想将叶欣嫁给富商之子。
      “莫老板,我只求你能够成全我们,不要揭穿我私会陈明的事,家母常常将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出门,我这才……”叶欣着急,不禁眼中含泪,哽咽难以开口。
      陈明马上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实在不行,我走就是,还望莫怪罪欣儿才好啊!”
      他们声声哀求,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难免也会有些动容。
      温子扬看着他们,问莫翎轩:“你打算怎么做?”
      莫翎轩回眸一笑:“做你会做的事。”
      离开叶欣的房间时,他们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她,这时的她,面容凶恶,犹如厉鬼,与之前瞧见的温和截然不同。
      重影就是如此。

      【四】
      莫翎轩只取走了叶欣的一根头发,对金氏道自己对叶欣的病也束手无策,便离开了叶家。
      若连莫翎轩也说无药可解的话,这凡世里估计再没有人能治得好叶欣的病,毕竟她的良好声誉摆在那里,所说的话自然有威信力,更何况这之前已有许多人来为叶欣治病,七个月都治不好,可以说是无药可医了。
      金氏听完莫翎轩的话,脸色明显很差,看起来一下子老了,成了个黄脸婆,眼睛却越发地黑了,沉下脸来像极了怨妇。
      有这么一个母亲,叶欣的日子定不会好过,但有这么一件事,金氏打好的如意算盘定要落空了。
      其实早在进入叶欣的房间,他们就知道陈明躲在那屏风后了,没有说出口,只是不想令叶欣难堪。
      想必叶欣生病的七个月里,陈明常常私下来找她,对她不离不弃,小蝶深知叶欣的心思,便在暗中撮合他们。
      就这样瞒天过海的,他们能够相守这来之不易的几个月。

      出了叶家,马车无人驾驶,却极有规律地向前跑着,好似是有明确的路线。
      温子扬靠着车身,随意坐着:“说起来,我怎么看都觉得那金氏不会是叶欣的亲娘。”
      “嗯,叶欣的亲娘去世得早,金氏其实是她的后娘。叶欣喜欢陈明,但金氏却多番阻挠,这个病倒给了她不必嫁给盛大钱庄少公子的理由,坏事最终竟成了好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不过情之一字真是微妙,常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明知道自己和对方在一起会被人阻挠,却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坚守在一起,这和飞蛾扑火有什么区别?”
      “只是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情向来是没有道理的。若没有阻挠,又怎会明白在一起的可贵?若没有阻挠,又怎会有死生契阔的誓言?若没有阻挠,也就看不出爱情的深浅了。说到底,一切都是自己决定的,烦恼是自己找的,想成为怎样的人,是否要坚守爱情都是自己决定的。若他们不选择在一起,便不会发生这些事。”
      “话虽如此,但跟着心走,总没错吧!”
      莫翎轩淡淡一笑:“子扬,这个世上会像你这样想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怎么少?”
      “跟着心走啊,说明子扬是个感性的人,并非理性。我有时会觉得你很老实,可说你老实吧,你却喜欢出去寻花问柳,说你不老实,在我这还是很老实的,我都快看不明白你了。”
      温子扬嘿嘿笑了声:“这是要看人的,对付恶人,就要用恶的方法,就如古语说的‘恶人自有恶人磨’,面对好人,自然也要装得像个好人……所以在你面前,若还不老实,我不是存心找死吗?”
      “难不成你现在就不怕死了?”
      温子扬笑得更凶了:“怕,但是翎轩是不会这么残忍的,不是吗?”
      “傻瓜。”莫翎轩没好气道。
      “你若要对我残忍的话,我就活不到现在了。”
      “哼。”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镜湖。”她的食指上缠着叶欣的头发,如此一来,她可以根据发上的蜉蝣尸体找到镜湖。
      传说,镜湖是洛河的一条分支流聚而成,只是后来中间的一段河流被晒干,洛水流不进来,它也流不出去,从此成了死湖,不久湮废。李白曾作诗“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赞美了镜湖之美。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找到镜湖,要么是有缘,要么是像莫翎轩这般利用镜湖里的东西去找。
      温子扬将左手肘放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慵懒地说道:“翎轩,之前你说叶欣得了‘重影’的毛病,这名字应该是你瞎编的吧!”
      “此话怎讲?”
      “因为从来没听过。”
      “没听过,难道就代表不存在吗?”
      “只是翎轩很喜欢编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来诓骗我呢!”
      “有吗?”
      “刚才你就说了一大堆。”
      莫翎轩挥扇而笑:“说来也是,你猜得不错,‘重影’这名字的确是我编造的,只是为了给这个病下个定义呢!“
      “翎轩,你是觉得名字不重要,对吗?”
      “是啊,名字这种东西,不是人创造的吗。就好像子扬,你叫子扬,这名字是你父母亲创造的,但若你不叫子扬,子扬你还是你啊!”
      “对啊,我若是别的名字,我还是我。”
      “所以取什么名字,本质都不会变呢。”
      温子扬正要点头,莫翎轩又道:“在这世上,往往不是名字决定事物的本质,而是事物的本质决定了名字。”
      “唔,翎轩你又把我弄晕了。”
      “哈哈……”
      “……”

      不久,马车穿进一个树林,天色渐暗,树林却仍像白昼一般,空中飞着萤火,犹如将天上的星星都摘来挂在树上,苍天古木似乎将这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马车越跑,路越平坦,也越宽敞,路上青苔翠绿细腻如丝。
      来到一个发着绿光的湖时,马车停下了。
      他们下了车,只见湖边有座亭子,亭边杨柳依依。
      正应了那句:杨柳岸,晓风残月。
      镜湖不算大,连西湖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水是碧绿的,仿佛是块绿翡翠。
      想到娘亲曾来过这里,温子扬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感觉,似乎这里也变得亲近起来。
      “翎轩。”他唤道。
      “嗯?”
      “当年娘亲是怎么找到镜魂,为我治病的?”
      “这事要等天真的黑下来,我才可以向你解释清楚。”
      “翎轩,我还想问你,和人相比,鬼可怕吗?并告诉我为什么。”
      “其实很多鬼都不可怕,据西藏的一本生死经说鬼是三魂七魄,思想已属于婴儿状态。所以鬼的思想都很单纯,人心难测,叫人防不胜防,自然人比鬼可怕。”
      “嗯,其实我以前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鬼。”
      “这样想也没错,很多人是碰不到鬼和妖的。既然碰不到,自然可以说没有。所以人还是比鬼可怕。”
      “翎轩,我没想到你会连西藏的经书也看。”
      “所以子扬你要多学学我,别每天动歪念头。”
      “我哪有歪念头?”
      “子扬不是一直把我当成女人,很喜欢我吗?”
      “唔。”温子扬的脸不禁红了。

      两人一直聊着,夜深人静时,湖上突然传来女子诵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朗声念着:
      诸行无常
      诸行非常
      万物变幻
      迁移地方
      等诵完这几句,又诵下面几句,仿佛是唱歌一般: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这是《涅槃经》里的一段。
      诵经的声音在林间回荡,令人辨不清这声音起始的地方,又因在深夜响起,让人不禁毛骨悚然,联想到了女鬼。
      温子扬总觉得这声音甚是耳熟,仿佛哪里听过,问:“翎轩,这段经文是什么意思?”
      莫翎轩展开折扇,解释道:“说的是,此世的众生万物都变幻无常,有生就有死,摆脱生就必有死这一无常的痛苦;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安乐。除此之外,涅槃经强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妖魔鬼怪也有佛性吗?”
      “嗯,正是这样,这段其实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
      “什么舍身偈?”
      “就是,雪山童子为了追求佛法在山间修行,不知哪里传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雪山童子循声而去,一看竟是个妖魔在吟诵,他请求妖魔念下去,但妖魔说要吃人肉、人血才肯念下去,雪山童子就让妖魔吃了他,然后妖魔就说了下面一句‘生灭灭己,寂灭为乐’,说完,吃了雪山童子,霎时间,妖魔化成了帝释天的形象,吟诵着喜庆的祝词,抱着童子离开了。”
      帝释天在佛教中是忉利天之主。作为护法神,他的主要职责是保护佛陀、佛法和出家人。其形象依《大日经疏》等说,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住于须弥山,有诸天及众眷属围绕。
      雪山童子舍身偈的故事说的是妖魔也可能是神变幻而成的。
      所以一旦见到妖魔,没有必要都担惊受怕,若真遇上了,还是大胆些比较好。是真妖魔,你想逃也逃不走,但若是神幻化而成的,常常是在考验你。
      诵经声突然停了,湖心起了波澜,水荡漾开成了一个漩涡,空洞的漩涡中,一个人形渐渐浮出水面,是一个女子——冰清玉洁如水中月,镜中花,岁月未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印记。
      她抬眸,温暖、亲切,淡淡一笑,又如月中的水。
      莫翎轩此生见过无数美女,却很少见过像眼前女子这般,美得让人无可挑剔。
      怎么会?温子扬见到那女子的时候,内心是抑制不住的情感,感觉声音都在颤抖,最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娘……”
      湖中心的女子是温子扬的亲娘吗?
      他们的眉眼的确很像,就连笑也是那么相似。
      十五年前,温子扬的母亲自知命不久矣,常常为他做以后可以穿的衣服,一针一线都是自己亲手缝上去的,看着他穿上自己做的衣服,心里便无比满足,这是她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唯一能为自己儿子做的事。“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说的也无非是这种情感。
      十五年,镜湖的湖心一直住着一个人,一个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儿子的命,自己却注定要困在镜湖中,难以超生。
      真相或许对温子扬来说,实在残忍了些。
      女子的身形轻灵,来到温子扬的身边,轻抚他的脸。
      十五年未见,压抑着的情感好似要在这一瞬间爆发,女子看着他,眼中虽有泪,却还是带着笑,柔声说道:“孩子,我的孩子长大了。”
      “这些年过得好吗,你父亲待你好吗?”女子问。
      “我很好,娘亲,我很好,那么,娘亲你呢?”温子扬含泪道。
      “娘亲也很好。”说着,她情难自禁地将他抱住,当年她并非有意离开,只是要让他好好活下去,她只有离开啊!
      温子扬抱住自己的娘亲,一声声地喊着“娘……”
      娘亲离开他前,他虽然才只有六岁,但永远都不会忘了那段快乐时光,也清楚地记得,他生病,发着高烧,无力地躺在床上,是谁没日没夜地陪在身边,照顾着他,是谁偷偷地在夜里抹着眼泪,是谁亲手煎药,煮美味的饭菜给他吃。
      这一段记忆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任时光飞逝,都无法磨灭。
      那年,所有大夫都说他快死了,连他爹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只有娘亲没有放弃寻医,他的命是娘亲给的,出生时是,生病时也是。娘亲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娘亲这般疼爱他、在乎他,即便是有,也不会是同样的感情。
      娘,请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温子扬心里恳求着。
      但,这可能吗?
      莫翎轩最见不得这种煽情场面,总觉得稍显矫情了些,但人的情感无非就是这样,常常难以抑制,忘了旁人,这是作为人都会有的情感。莫翎轩独自走开,打算让他们好好聚一会儿。
      十五年未见,他们定有很多话要说。
      没有人可以代替娘亲在温子扬心中的地位,即便是她,也不可能。
      不知过去了多久,云遮住明月离开又遮住,就这样,循环了无数遍。
      天快亮了,还有好多话想说,却时不我待,虽依依不舍,但终有离别时。
      温子扬还未来得及抓住他娘的手,他娘已飞身离去,退回到湖中央,含泪带笑,对他挥了挥手,此次分离,怕是再也不能相见了,目光没有一刻离开他,但终是咬牙一忍,别过脸去,沉入湖底。一人一魂不该多有接触,这样对他不好,她也不能自私地将他拉到湖底,过她这样寂寞孤苦的生活。
      她要他好好的,一辈子健康地成长,即便自己不能守在他身边,只要想着他很好,什么苦,什么累,都不算什么。
      孩子一直以来是母亲最甜蜜的牵挂,当母爱升华,她已不再是鬼,而是神,世间每一个母亲身上往往都带着神性,像阳光般普照大地,又像甘霖般滋润万物。
      这就应了雪山童子舍生偈所要告诉众人的意思,妖魔鬼怪也有神性。
      但不知道是孩子造就了世间的生机,还是母亲孕育出生机,或许,孩子与母亲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孩子好,母亲也会觉得好,即便娘亲不在了,但她还活在孩子们的心中,也算是活着的。
      她此生能见到孩子茁壮成长,早已无憾。
      温子扬要下湖去追,却被莫翎轩拉住。
      “你是要像叶欣那般得重影的怪病吗?你是要下湖成为你娘亲这样困在湖心的魂魄吗?你是想寻死吗?若是这样,你对得你母亲生前的心意吗?”
      “我不管,我必须要救出我娘。”温子扬嘶声喊着。
      第一次,莫翎轩看见如此无措的伤心得像个孩子的他,他却又像个勇士般要去救出自己最珍视的人。或许,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加成熟,有多少人最终还能谨守孝道,明白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教会了我们去爱他人,我们却忘了如何爱他们。
      世间最可悲的莫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以及海空大师都尚且无能为力,你又能做什么?这一切,无非是你母亲自己选择的,她做这一些可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你说什么?”温子扬难以置信。
      “你以为你母亲从镜湖中带回的是谁的魂魄?”
      “……”
      “你母亲在这里念了七日的涅槃经,使得这里的浮游尸体都有了灵气,后来叶欣接触了有灵性的蜉蝣尸体,蜉蝣感知叶欣心中的痛苦,化成女鬼的模样附在叶欣身上,这一切也是叶欣自愿的,若叶欣没有痛苦的想法,蜉蝣会自行散去,可不药而愈,所以叶欣的病没有人能治好,只能靠她自己。我当时对叶欣说可以医好她,只是想逼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现在,你母亲这么做,其实也是她自愿的。”莫翎轩见他稍稍平稳了心神不会胡来,才放开他,“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不增不减,你母亲是用自己的魂魄弥补你缺少的一魂,你才能够活下去,若她继续活着,她的一魂迟早会回到她的身上,所以她选择了死,但她的死必须得由得道高僧亲自执行,否则她的魂魄无法超度,也无法救你,所以她找到了海空大师。”
      温子扬听完,无力地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手支额,另一只手放在胸口,眼神复杂,似痛苦,似愤怒,又似悔恨……
      “是我误会海空大师了。”他痛苦地说着。
      “海空大师用一个善意的谎言,将所有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就怕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且你也误会了你父亲,你父亲其实知道你娘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他要尽快将你母亲的葬礼举办完,以免时间拖长了你会发现什么端倪,如此便辜负你娘的一番心意了。”
      “原来……娘离开我,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真该死!”说罢,一掌就要打在自己的头上。
      莫翎轩抓住他的手,制止他道:“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你娘为你做的这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唯有珍爱生命,才是行你对娘的孝道,成全她,也成全你自己。”
      “为何娘的魂魄会被困在这里?”
      “这是海空大师的意思。不是每一个缺失一魂的人都可以轮回转世,你娘将自己的一魂给了你,她是不能轮回转世的。”
      “那为何我可以?”
      莫翎轩笑:“因为你不是普通人啊!”
      “……”
      “海空大师取走你娘的魂魄,让她在这里日复一夜地朗诵《涅槃经》,镜湖本就有灵性,如此一来,灵性更加充足,这镜湖周围的山、水、植物、动物能够吸收灵气,你娘也可以,她缺失的一魂迟早可以补齐。十五年了,你娘复活虽是无望,但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莫翎轩在前世,魂魄也损伤得严重,也是靠天地灵气弥补了魂魄方能转世,她对这种情况自然再清楚不过。
      “翎轩,那你救救我娘,我不想她永远被困在这里啊!”
      男儿不会轻易下跪,但这次,他却向莫翎轩下跪了。在外人看来,他向来是个傲慢的贵公子,但此时却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骄傲,也许从走进三无店的那一瞬,他就开始变了,变得更加可爱,更加令人喜欢。至少莫翎轩是这么认为的。
      “好。”她不忍心他这样,就一口答应了。
      不管怎样,她都会带他母亲去投胎的,就算是消耗自己的修为又如何呢!
      此生拥有一个知己不易,她不想让他失望啊!
      天亮时,蜉蝣从水中飞起,蜻蜓点水般在湖上掠过,水中却涟漪不生。它们是镜湖之灵,以湖为中心,相互交缠,哺育下一代,世代相承,生生不息。

      【五】
      五黄六月,所有的事都告了一段落。
      叶欣因怪病与盛大钱庄少公子解除婚约,嫁捕鱼郎陈明为妻,在此期间,生活能够自给自足,甚是温馨幸福,不久,叶欣的怪病不药而愈。这成了乡亲们打发时间谈论起的奇闻逸事,更成了一桩美谈。
      温子扬主动向他父亲认错,他父亲发现他是真的懂事了,允许他可以随意来往于独剑山庄和三无店之间,他仍喜欢待在三无店里,即便是给莫翎轩打打下手。

      金秋九月,丰收之际,莫翎轩和温子扬赶去少林寺上了这月的头一炷香,并添了些香油钱。
      温子扬在藏经阁外下跪,不管风吹雨打,以坚持不懈的诚心才得以见到海空大师本人,从此与之冰释前嫌。
      海空大师从未收过徒弟,却将自己所学对温子扬倾囊相授。
      其实温子扬并非少林寺俗家弟子,更不受少林寺清规戒律的束缚,本不该学习海空大师的本事。只是海空大师认为他是可造之才,能将所学用于造福百姓,方私相授受。

      与此同时,临安城城北赵家员外喜得一女,天上竟有五彩祥云流动,一白衣算命先生在门外喊着:“通晓百事,唯我半仙,不为良相,但为良卜。”女童刚一出生,赵家人便请算命先生进去为孩子卜上一卦,算命先生看了看女娃,对家主道:“这女童生得如此可人,可以说是富贵之相,你们且好好善待,你们赵家定能世代平安,步步高升。”
      赵员外听了,大悦,问着算命先生:“既然如此,那就请高人为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算命先生看了看门外的景色,只见花开如锦,又嗅了嗅周边的空气,只闻得满室芳香,笑道:“金秋九月,桂花飘香,菊开似锦,花蕊绽放,不乏生机。不如就叫做赵蕊吧!”
      赵员外开怀大笑:“好名字,好名字啊!”随即命人给这白衣算命先生白银千两。

      回了三无店后,莫翎轩刚褪去扮成算命先生的白衣,温子扬走了进来,啧啧道:“真是会赚钱啊,轻轻松松就将千两白银拿下了,果真是一次都不亏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没听过这话吗?”莫翎轩兀自收拾手中的衣服,淡淡道。
      温子扬知道她之前做了什么,说明他是一路尾随着她,想来他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娘亲的,即便他娘已转世轮回,但血浓于水,亲情这东西是怎么都断不了的,这种爱常常可以跨越生死,并永世长存。
      “那么翎轩,下次这个活,我帮你干,我可以不去打扫吗?”温子扬问。
      “想偷懒可以直说,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莫翎轩换好衣服,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他一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暂时还不可以。你先将这房间打扫干净再说,记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你都要清理干净。”说完,推开他,径直出门去了。
      温子扬扯了扯嘴角,心里嘀咕:真想把这房间的东西都扔出去,这样也好清理些。
      门外,侍女小梅和小雪妖穆离殇正玩得起劲,但他却只有无奈望天的份。
      这日,阳光明媚,天清云淡,温子扬偷懒,躺在房顶上,看着手中的脉络,感受指尖流动的微风以及心的跳动,心里想着:是否娘的一魂还在我的身上,她是否还能感受到我?
      镜头渐渐拉远,三无店变得越来越渺小,人更为渺小,犹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但就是有这么一群人过着自己想过,做着自己想做,爱着自己所爱,有着惬意悠闲却又丰富多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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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徽宗出生于1082年,在20岁生下温子扬母亲赵蕊(即1102年),温子扬母亲在19岁生下温子扬(即1121年),殆于1127年,终年25岁。这个故事发生在温子扬21岁那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5-湖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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