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亡 ...
-
这里，是一个荒凉的山坡，传说中的乱坟岗的所在地，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几根白骨，还有一只野狗在四周徘徊着。那些死了却找不到家人、没有人收敛尸身或者大户人家里犯错被打死的仆人都会被破席子随意的卷卷扔到这里来。有些生前人缘还可以的尸体还能被草草的埋一下，至少能留个全尸。向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比方说他，就会直接被扔到地上，然后还被厌恶的吐上几口吐沫，人走之后，许久没有闻到腥味的野狗会三三两两的聚过来，再过一段时间，野狗散去，天上的秃鹫会飞下来……等到十几天后，被扯得更加烂了的席子上面就只剩下几块散落的白骨，连一丝丝肉沫都瞧不见了。
或许这就是他作恶的惩罚，灵魂被困在□□上，感受着身上的肉被野狗一口口扯下的痛苦，受着秃鹫撕扯身体的折磨……等到身上所有的肉都被吃掉，骨头四散连个人的架子都拼不出来的时候，宋青书就被孤独彻底的包围了。
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看得到他，没有触觉，没有痛觉……什么都没有了。
相较之下，他更希望自己生前能够多长几斤肉，至少，那种撕扯皮肉的痛苦，可以延续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受到酷刑，也不是遭遇心伤。他在死了以后才知道，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明明还在这里，却没有人能够发现你，只有你知道你存在的孤独感深入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你是活着，还是死了，全不知道。
不，他知道，他死了。
他宁可被阎王打入18层地狱里受刑，或者干脆被天雷劈下直接被轰到的魂飞魄散，也不要再承受这种无边的寂寞了。
他叫宋青书，是一个，狼心狗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被噎死的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眼中有他。他死了，每个人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变得轻松起来。
在生前最痛苦，最卑微的时候，他曾想过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可是，真的死了以后，才知道，死亡不是结束，是另一种磨难的开始。
只有一个人的世界总是孤单的，为了不被无边的寂寞逼疯，他总要想一些事情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唯一能够一遍遍的翻来覆去的想着的，也只有，他生前的经历了。
真是悲剧的一生。
宋青书苦笑着。
总结起来，不过是，用了十几年爱上了一个眼中从来没有自己的女人，为了这个女人，背叛师门，狼心狗肺的杀了自己的师叔，为虎作伥为非作歹，最终把自己从一个青年才俊玉面孟尝变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败类，然后被自己的太师傅大义灭亲一剑杀死。
周芷若，一想到这个名字，纵然早已经没有了心这个器官，宋青书依然好似能够感受到当初胸口隐隐作痛的感觉。
她怎么就能够那么的狠心，将他为她付出的一切视若无睹，把他当成一件工具一条狗呼来喝去，然后她，满心满意的全都是那个张无忌，她的心里，从没有腾出哪怕一小点空地放上宋青书这三个字。
呵，所以一切都是他宋青书自甘下贱自甘堕落，巴巴的贴上去让人踩在脚底下，天生的坏人坯子，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还癞蛤蟆想要吃天鹅肉，武当派的败类，活该去死，活该死无全尸……
明明就是地下的一滩泥，还妄想着当天上的月亮。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谁。
他是谁？
宋青书有些迷茫的想着，或许是时间太过久远了吧，久远到，他都快忘记自己也曾经是武林的一代俊杰，也曾是无数门派宣扬的别的门派的弟子，也曾经名震武林，每个人听到他宋青书的名字都会忍不住的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他到底是怎么落到如今这地步的？
好像，就是从那个叫张无忌的人出现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曾经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无关重要的路人，太师傅、父亲、诸位师叔的重心直接变成了那个人。
对他严厉的只有训斥只有不满的父亲对着那个孩子会笑，连他去请教武艺都会时常忙起来顾不上他的师叔们会去陪那个孩子聊天，逗乐，他最崇拜最崇敬的太师傅，在那个孩子的面前，慈祥的像个老爷爷一样，还会为那个孩子放下尊严去武当求助……
他曾经以为的家人，在那个叫张无忌的人出现之后，全都成了那个人的家人，而他，被排斥在那个家之外。
他是哪里比不上张无忌？
论出身，他是武当派大弟子宋远桥之子，武当的下任掌门，而那个人，不过是五师叔和一个魔教妖女无媒苟合生下的孽畜。
论资质，他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连太师傅第一次见到都赞不绝口，而那个人，身中玄冥神掌，学不得武功，还不断的消耗着门派的资源，拖累武当。
论相貌，论才智，他哪里比不上那个傻小子……
可是，就是那样一个处处比不上他的人，夺走了他的家人，夺走了他的爱人。
是的，爱人，他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爱人，心里却只有一个张无忌。
他不甘，他愤怒，嫉妒之火冲昏了他的头脑。
要是没有这个叫张无忌的人，该多好。他不止一次的这样想着，然后，被这个念头，一点点的，推向深渊。
那个人仿佛才是上天的宠儿，他对他生一次恶念，就向绝地滑去一点，然后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只能向着无尽的黑暗走下去了。
芷若的不屑和利用，太师傅的失望，父亲的恨铁不成钢，师叔们的痛恨，鄙夷、嘲笑……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点点的，推着他，一条黑的走下去。
他曾无数次的在黑夜里哭泣，为什么，明明知道他走错了路，却没有一个人肯伸手，拉他一把，带他走上旁边的阳关大道，每个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旁边站着，指指点点……
一切都是张无忌的错！他只能这样的骗着自己，只要没有他，一切就能够回归原样！
可是，七师叔的死，让他意识到，就算是没了张无忌，一切也回不去了。
那个对他最好的，小时候带着他长大，教他练剑带他下山，唯一会对他笑着，唯一会在他做错了事情的时候找出来要拉他回去的七师叔，被他亲手杀死了！
他还记得，那柄剑穿透他身体的触感，他以为他可以躲开的，他没有想过会伤到他，可是一切一切的借口都掩饰不了，他杀死了他的七师叔的事实。
那之后，七师叔的鲜血的触感好似还留在他身上一般，怎么洗都洗不掉。
那之后，他放弃了用剑，因为一碰到剑，就好似那种穿透七师叔身体的感觉又回到他的身上。
他开始学习新的武功，新的掌法……
他告诉自己，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那个时候，他唯一的救赎，就是芷若。
她是唯一不嫌弃他，愿意接纳他的人。纵使知道她对他只有利用，他也无所谓，只要能跟在她身边，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死死的抓住她，仿佛抓住唯一的稻草一般，他为了她付出了这么多，要是连她也没有了，他还有什么？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你抓得紧就可以有的。
感情这种东西，他爱了一辈子，却依然不懂。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她施舍来的，呆在她身边的机会，婚姻，为她杀人，为她揽下所有黑暗的事情……
自甘堕落，死不足惜……
宋青书不知道在这里漂浮了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日升日落，连乱坟岗上的野狗都繁衍了好几代，他依然在这里。
曾经的记忆被翻来覆去想了几十遍几百遍，连从前从未注意到过的小细节都被挖了出来反复的想着，曾经的怨与恨由越衍越强到消磨的不剩下一点一滴。
如果说是因为怨和恨让他变成了恶鬼无法超生，那么现在，黑白无常为什么还没有带他走？
乱坟岗从来都是闹鬼事件的多发地，每次那些百姓们请来所谓的高僧得道之士来做法超度亡灵的时候他都会向前凑去，但是，依然没人看得到他，没人碰得到他，道士喷出的火洒下的符水、鸡血、狗血穿过他的灵魂落向四周，连一点儿挠痒痒的感觉都不能给他带来。
他居然没有疯？真奇怪。
宋青书冷静的想着，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剥离掉一般，他就像个局外人一样，冷静的看着这个世界，冷静的回想着自己的记忆，生不起一丝感情波澜。
不过这天，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一大排穿着素服的人哭着吹啦着向着乱坟岗走来。
这是要下葬？有请这些哭丧的人的银子就够打个破棺材卖块小坟地了，怎么还会把人扔到乱坟岗来？
吱吱呀呀的，人群走到乱坟岗上，人群正中放着一口棺材。
棺材？宋青书有些失笑，这些人，有钱买棺材有钱请人哭丧没有钱给去世的家人买块坟地？真不知道这个死者的家人是孝顺还是不孝呢。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通灵的话，他会看见在斜前方不远处的树上飘着一个灵魂，一袭白衣，头戴冠帽，俨然一副书生模样，却在胸口处有一个明显的掌印，血肉崩裂，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一个貌似是其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拿起手中的绢布念起悼文来。
宋青书本来并没有认真的听，但是随着声音飘入耳中，他的神情不禁凝重起来。
“宋氏远桥，暗室不欺，德厚流光，冲淡宏远……”“云中白鹤，矫矫不群，洵洵儒雅，有伯周遗风……”“拜于武当张三丰名下……”
宋青书飘到棺材上方，他的父亲就躺在里面，没有盖子的阻拦，他清楚的看到那已经满是银丝的头发，老父脸上一丝丝的皱纹，面色青白，紧捏眉头……他的父亲，那个总是“孽子孽子”唤他，那个每当他练武不勤或者礼仪不周之时便会劈头盖脸一阵痛骂的父亲……就这样，去了？
“有不肖子青书……”
宋青书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年，心情已经足够平静，此时却忍不住的暴怒起来。
这是要将他的父亲葬在这乱坟岗之上么？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父，武艺绝伦，为人正直不阿……武当派呢？武当弟子在哪里，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师伯师祖葬在这种永世不得香火祭奠的地方？
这是欺他无子了么……宋青书双眼含泪，一切的罪都是他的错，为什么还要牵连到他的父亲身上。
“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自命绝于天地……愿以身代子受过……”
一字一句，宛若晴天霹雳，砸在宋青书头上。
他的父亲，是自愿，葬于此地，只为代他受过……
他双眼含泪，跪倒在父亲面前：“不值啊……不值得啊……青书怎能……”
为人子女，父亲老迈无法尽孝于膝前，一时错念毁了父亲一世清名，纵是万死也难辞其过，怎配让，父亲再……
“爹——”
“青书错了，错了！”
少年的一幕幕在眼前飘过，本是怨气冲天，本是以为天负青书……现在却全部消失殆尽，死了这些许年，承认曾经误入歧途，却将一切过错归咎于他人身上。是苍天之错，是命运无常……
此时却。
“都是青书的错啊——”错在无法理解老父严厉苛责下的一副慈心，错在一意孤行，错在，错在一人死不足惜却牵累老父一生。
“都报应在我身上还不够么……”青书跪着痛哭。
那厢老人已经念完了全部悼文，几位高僧超度之后，几人上前将宋远桥的尸身从馆中抬出，无视青书在他们身上穿来穿去百般阻拦，将尸身放在地上后，一队人吹出拉拉的离开。
不一会儿，几条野狗寻味而来。
“不要这样——”青书扑在父亲的尸身上，妄图以身挡住那些野狗。
一些都是徒劳，灵魂状态的青书，纵使再拼命护住，也无法阻挡那些活物的一举一动。
“不——”青书的眼睛通红，看到老父的手被一只畜生撕下。
一股力量仿佛从灵魂深处燃起，是真的燃烧起来，青书的腿上冒出火焰，他突然可以碰到实物了。
灵魂被火焰一点点烧尽是什么样的感觉，青书不知道。他只是红着眼杀死了所有围上的畜生，然后颤抖着身体上还没有燃着的部位，为老父挖出一个坑，将父亲的尸体埋入其中，盖好土。
父亲希望的脸，愤怒的面孔，失望的表情，还有最后，把剑想要杀他却最后连剑都握不住的无奈和绝望……
灵魂燃尽最后一丝。
隐约间，似乎听到“痴儿，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无忧亦无怖么……
怎么可能？
他宋青书，无情便无望。
终于可以，迎接彻底的死亡了——
父亲，青书不孝——
永寂降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死亡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