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尔同销万古愁》凝烟

7、六、少女阿影

　　次日清晨，雪狐女将知礼叫到花园中。
　　花园极大，山石林木、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布置得别具匠心，比知礼昨日所见的庭院要奢华数倍。
　　远远的，她便听到雪狐女大声叱喝：“你活得不耐烦了吗！”话语凶恶蛮横，知礼听了，登时浑身一颤，险些摔倒在地。
　　只见雪狐女在荷花池边的小亭中坐定，接过丫鬟奉上的茶，面前跪着正受斥骂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纤瘦少女。
　　见那少女闷声不语，雪狐女厉声骂道：“阿影，你究竟为什么要一再做这种蠢笨至极、无聊透顶的事？”她斜扫一眼，瞧见知礼怔怔地站在一旁，挥手示意知礼坐到自己身边。
　　知礼小心翼翼地上前坐了，侧着身子，不敢离那个凶狠的妖女太近。很快有丫鬟献上茶水。知礼接过来缓缓啜饮，心下却是越发惴惴不安。
　　被唤作阿影的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仍是低头不语。知礼向她细望了几眼，只见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纱衫，一张秀丽的瓜子脸，长睫低垂，目如秋水，虽非甚美，却别有一股动人的气韵。发间不佩环钗，只用一根银黄色丝带束起，身上唯一的装饰是胸前挂着的一面小小的椭圆形银镜。
　　知礼暗自感叹：“这姑娘这般好看。除了狐女师父，府里的丫鬟，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不知为何，她一见阿影，便生出亲近怜惜之感，心下想道：“好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雪狐女冷笑道：“莫非……你看上那个小子了？”
　　阿影一窘，俏脸涨红，终于开口辩解道：“不！不是的！奴婢只是看他实在可怜……”
　　雪狐女目光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冷笑着打断她的话：“你是说我残忍狠毒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阿影慌忙埋下头，辩解道。
　　知礼心里悄悄道：“就是啊……”
　　雪狐女冷冷道：“好丫头，你真是屡教不改。既然你不珍惜本门的解药，我就让你好好尝一尝本门剧毒的滋味。看看谁更可怜！”说着口中念念有词。
　　阿影惊呼一声，周身顿时包围在一片模样怪异、鲜艳可怖的毒物之中，和知礼那夜看到的情形相似，毒蛇、蝎子、毒蜘蛛爬满了一地，长毛抖擞，汁液喷洒。阿影脸色变得惨白，娇弱的身躯在风中瑟瑟发抖。
　　知礼毛骨悚然，几乎想立刻夺路奔逃。但听到雪狐女的冷笑声，心头一震，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暗道：“这阿影姑娘一定是救了被雪狐女迫害的少年。瞧她弱不禁风，竟有这般胆色，好生令人敬佩！”大声叫道：“师父，不要这样对她，她也是一片好心……”
　　雪狐女闻言一怔，怒喝道：“你闭嘴！我们仙狐派不需要好心人！”
　　知礼听了她的话，猛然想起昨日的那场血腥屠杀来，惊怒交加，血往上涌，冲口道：“你！你真是无耻！”话一出口，她便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不禁大为后悔。
　　雪狐女凶狠逼人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身上，像是恨不得把她一口吞入，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知礼浑身瑟瑟发抖，不敢说一个字。
　　雪狐女怒不可遏，长袖一卷，把她卷入毒物之中。
　　知礼惊声呼叫，胡乱挣扎，触手之处却是一只黑毛红斑的毒蜘蛛。
　　“啊——”麻痒的触感令她尖叫出声，心中恐怖异常，纵身扑向阿影，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阿影把她紧紧抱住，轻抚她的长发，低声说道：“别怕！”话语很温柔很沉静，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知礼惊异地抬起头，凝望着阿影清秀恬淡的面孔，只觉得她像观音菩萨一般端正美丽。却见阿影神色温和中带着一丝凄迷，一只兰花般的素手轻轻一动，翻转胸前那面小镜。只见一阵白光闪耀之后，那些毒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知礼这次更是吃惊，张口结舌，眼中全是迷惑之色。
　　雪狐女心头猛地一震，暗中惊呼：“差点误了大事！这两个小贱人还不能死。罢了，今天也不是和她们怄气的时候。”于是微微一笑，媚声道：“阿影的功夫果然有了长进。其实，我只是跟你们开个玩笑，试探一下阿影的功力罢了。呵呵……”笑声全无欢悦之意，分外刺耳。她望着阿影淡泊平静的脸孔，道：“你回去吧。”
　　阿影长舒了一口气，放开知礼，伏地磕头，道：“奴婢遵命。”便起身匆匆离去了，不再看她们一眼。
　　知礼生性单纯，虽然雪狐女的话甚是牵强，她还是信了几分，心中只是不解：“阿影既然能除掉那些毒虫蛇蝎，为什么我没掉进去之前，她什么也没做，还很害怕呢？”
　　知礼悄悄望着雪狐女，却见她笑靥如花，目光投在自己脸上，问道：“你行过拜师之礼，我也该教你练法术功夫了，你倒是想不想学呢？”
　　知礼心中盘旋着无数个念头：“她为什么要教我法术和功夫呢？到底是什么居心？”虽然有一千个不愿意，可又惧怕恐慌，说出拒绝的话却是万万不敢的，犹豫良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学了法术和功夫，就可以逃走了！”转念又想：“她怎会把我教得比她自己还厉害？”思前想后，只得决定走一步算一步，这才伏地跪拜，道：“师父授我道法，我……我怎敢不学？”
　　雪狐女见她脸色一变再变，扑哧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本长仅一寸的手册，迎空一晃，立刻大了数倍。她把这本书放置在桌上，向知礼招手道：“你过来！”
　　知礼忙起身走过来 ，见桌上那书成了五寸长四寸宽的本子，似纸非纸，似绫非绫，封面上书写着几个篆字，她全不认得。
　　雪狐女举起茶杯，用长指甲弹去了一些茶沫，道：“这本书，乃是法术入门造基的秘本，全是入门筑基的课程。你先拿去看看。”
　　“我……不认得字。”知礼涩涩低下头，心下怦怦乱跳，摆弄着衣带。
　　雪狐女一怔，道：“这我倒忘了。”随手翻开了书中的一页，只见素白的页面上画着一个站立的小人，正自双手捧腹向外作吐纳状。这图形，仿佛极细致的刺绣，看上去栩栩若生，宛若真人一般。
　　“好在书中有些图画，你可照着练习。”雪狐女伸手随意地向小人摸过去，那张画面上顿时起了微妙变化。但见图画中的那个人，居然如同活生生的人一般的移动了起来！刹那间，画面上形成了无数影像，这些影像，无不惟妙惟肖，显示出一系列的连续动作。那小人表演完毕后，画面上轻轻浮现出一片濛濛白烟，影像便还原如初。
　　知礼惊得瞠目结舌，对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大感赞叹。
　　雪狐女不理会她呆若木鸡的模样，轻轻啜了一口茶，道：“识字的事……嗯，就让阿影教你吧。做个千金小姐，不认识字，总是不方便。”她原本也不愿让她和阿影亲近，但料想其他人必定不会尽心教她，反而耽误时间，只好让阿影来了。便吩咐左右再把阿影唤来。
　　知礼听她竟肯让阿影教她读书，大喜过望，顿时心花怒放。
　　阿影很快被带到，听到雪狐女命令她教知礼识字，脸上先是诧异，而后浮现出喜色。
　　“呃，阿影这丫头倒也聪明伶俐。你只管跟她学字，其它事不要多问。”雪狐女挥挥手，示意她们可以下去了。
　　阿影领着知礼走向内堂，穿门过户。她的背影分外纤弱娇小，令人怜惜。
　　知礼心中一热，对阿影低声道：“多谢你今天救我。”阿影一听，猛转过身，裣衽行礼，道：“小姐千万不要对奴婢说谢字！奴婢担当不起！”知礼不禁大窘，连忙扶她起身。
　　她们本来都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见有人亲切诚恳对待自己，不禁有些感动。对视片刻，两人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之意，均是欣然一笑。
　　她们进了书房。房间布置甚为古雅，靠壁一张书橱，整齐地摆满了诗书典籍，四边悬挂字画，书案上罗列着文房四宝，燃着一炉香，幽香细细，吸进鼻中，十分舒服。
　　见知礼好奇的左顾右盼，阿影垂手侍立在一边，问道：“小姐想学些什么？”
　　知礼道：“我也不知道。姐姐就看着教吧。”相对于学法术，她对读书识字更有几分热情。
　　阿影淡然道：“小姐，快别叫什么姐姐。阿影只是个下人，实在担当不起。”
　　知礼还颇不习惯当什么小姐，涩涩一笑，道：“那我就叫你阿影好了。我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
　　阿影躬身行礼，走到桌子前，摊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了“龙知礼”三个字，字迹秀丽圆润。她把纸条双手捧给知礼，道：“这便是小姐的名字。”
　　知礼接过纸条，细细瞧着三个字，露出一个欢快而单纯的笑容。忽然，一道光芒刺入她的眼中，原来是阿影胸前挂着的那面椭圆形银镜所折射的阳光。知礼仔细一看，那小镜光滑明亮，周围用银丝镶嵌着宝相花的花纹，繁复华丽，便道：“阿影，你戴的小镜子真好看。”
　　“嗯。”阿影低头轻轻抚摸银镜，道：“这里的书多是诗集。我就教小姐念诗吧。小姐既然没读过书，就请从简单的学起。”于是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摊开书本，朗声吟诵。知礼便跟着她读诗识字。她聪敏异常，一早上便能背下好几首诗，令阿影大为吃惊。
　　阿影温婉典雅，柔声细语，知礼在她跟前自然是比起在雪狐女面前惬意得多，忽然脱口而出：“阿影，我看你不像是狐狸精呀？”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阿影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但很快就隐去了，淡淡道：“这里的年轻女子除了我以外，都是狐狸精。”
　　知礼大惊：“那你不就是人！可你为什么和狐狸精们在一起？”说罢又怕被别的狐狸听到，连忙把嘴捂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阿影轻叹一声：“我从记事起，就和那些狐妖住在一起。至于为何如此，我也从没想过。”那淡雅矜持的眼神闪过一丝黯然。
　　知礼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