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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十四、生离死别 ...
这日清晨,知礼拉着铁辉在院子角落里并肩而坐。南诏民风开朗,男女之防不像大唐那般严格。所以偶尔有人看到,也不以为然。
茶靡架下,藤萝倒垂,落花浮荡。蝉声鸟鸣摇曳枝叶间,一股混合花草清香的微风轻轻吹动着,更显得清幽宜人。
“你说什么?各大门派的人都到南诏来了?”知礼听铁辉说了最近听到的传闻,不禁大吃一惊。
“是的。”铁辉点了点头,道:“他们是来追击魔门的妖孽。爹和娘也来了。”
知礼不禁忐忑不安,说道:“那……他们会找到我们吗?”
铁辉道:“暂时不会,毕竟消灭魔门才是他们主要的事。但很难说不会碰上。”
知礼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道:“不知爹娘放你出来,有没有受到惩罚?”
铁辉垂下目光,道:“他们既然来了,应该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知礼凝望着他的脸,忽然道:“我们快逃走吧!逃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铁辉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道:“你真的要离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跟我四处逃亡?”
“虽然我也舍不得他们,但是他们可以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我挂念。我只要陪着你!” 知礼神色黯然,轻轻靠在铁辉的怀里。
这时,无拘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头撞见两人亲密的举止,不禁有些尴尬之色。
知礼见到他,不好意思地把身子挪离铁辉远些,嗔道:“你不陪你的新婚娇妻,来这里做什么?”
无拘淡淡道:“打搅到你们真是失礼了。我不过是想问一下,你没看见我爹没有?”
“没看到。”知礼眨了眨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无拘皱了皱眉,眼中闪过担忧、凄恻之色,转身离去。
知礼见他神色异常,连忙起身追上前问道:“等等,出了什么事?”
无拘转过头,脸容淡定,道:“这是我的家事。”
知礼深深凝视着他,带着责怪、关切的神情,道:“你又忘了我是你什么人了。姨父的事就是我的事。”
无拘微微一怔,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爹不见了。”
知礼略一思索,惊问道:“难道他去找姨母了?”
无拘眉间深锁,面含愁容,道:“我也是这么想。清儿已经恢复过来,娘却安危莫测,我怕他做出傻事来。南诏国君向来残暴不仁,手段狠辣。爹要是为了保住娘,自投罗网,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酷刑折磨!”
说起来南诏国君是他们二人的舅舅,可是此人恶名远扬,天下皆知,提起这个人,他们都不禁不寒而栗。
知礼道:“我跟你一起到王宫去找你娘!”
无拘望着她,轻轻摇头,道:“你不要去,太危险了。”
“我也去。”铁辉走了过来,平静地看着二人,见到知礼望着他的眼里有些犹豫劝阻的神色,微笑道:“我们说过再也不分开,不是吗?”
知礼也是微微一笑,心中充满了柔情和豪迈,转头对无拘道:“你自己去不是更危险?我们既然知道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我和辉哥还欠着清儿的人情,就当时我们还她的人情好了。”她的目光坚定而闪亮,充满了神采。
无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思虑片刻,道:“好,我们悄悄出去,千万别让清儿、知义和阿影知道。”又对铁辉施礼道:“多谢兄台!”
铁辉还礼道:“不客气。”
二人目光一撞,又迅速移开。
他们出门穿过几条街道,走上一条笔直的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连绵的黄瓦宫殿,屋瓦金光灿烂,阳光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为之眩目。
来到宫殿偏僻的小门,他们施展轻功,轻轻一纵,跃上墙头,跃入了宫里。巡逻的护卫们竟是丝毫未觉。
但见到处都是华丽宫殿,楼阁丛叠,星罗棋布,一望无涯,也分辨不出哪里是议事宫,哪里是后宫。他们只好往看起来较幽深偏僻处奔去,在王宫的回廊楼阁之间迅速地穿梭奔驰。到了园中深处,巡逻的护卫越来越多,他们虽是技高胆大,也不能不分外小心。
听见两阵脚步声往他们所在之处而来,他们连忙身子一闪,躲在假山之后。
两个卫士走了过来,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无拘突然一跃而出,两人都还没看清怎么一回事,已双双被点住了穴。无拘喝道:“老实听话,否则我杀了你们!”
那两人已动弹不得,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哪位啊?”
无拘问道:“宁雅公主在哪里?”
一人愕然,另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她在……在五华楼。”
无拘问明了路径,随手将二人打晕,径往五华楼而去。知礼和铁辉飞身紧跟而上。
五华楼高达百尺,极尽富丽豪华,里头有如迷宫一般。他们又抓来一个侍女逼问,才找到韩湘凝所在之处。
从窗户外探望,只见重重殿柱与垂幔间,韩湘凝端端正正坐在案边,仍穿着素色道袍,眉宇间如往常一般平静,脸色却比上一次见到之时又憔悴了许多。
他们正打算上前,却见迦蓝匆匆走了进来,急道:“雅儿,你怎么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韩湘凝淡淡问道。
迦蓝走到她的跟前,道:“国君心狠手辣、性情阴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当年兰吾的毒酒,多半是他下的手。我的手下听见他说,说你既已被你玷污,就应当自尽明志,居然还为樊拓生儿育女,直到现在才回来,丢尽了我南诏皇族的脸面。现在居然还为了自己的孽种盗取天灵珠。他说……他非要杀了这个不忠不贞的女人。”
韩湘凝脸上毫无惧怕之色,冷冷道:“让他杀我好了。我本来就不忠不贞。活在这世间,也没什么意思。”
迦蓝顿时怔住,脸容急剧复杂地变幻着,猛地说道:“樊拓已经被国君擒住了。”
“什么?他已经被擒住了!”韩湘凝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喃喃自语道:“他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会给大哥擒住?”语气又是焦急又是关切。
听到这些话,无拘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知礼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你很担心他?”迦蓝的语气充满了惊诧和酸苦。
韩湘凝轻轻说道:“大哥十多年前败在这个南诏叛徒手下,是生平最大的恨事。我深知大哥的性情,向来刻薄寡恩,哪怕别人只是言语冒犯,都被他用酷刑折磨死。他如何忍得下这等仇怨?恐怕大哥恨不得用最污秽、最残忍的手法来折磨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是以未敢轻易下手。现在他落到大哥的手里,只怕……只怕不知怎么死法!”
迦蓝脸色变得煞白,颤声道:“那么你呢?你很了解国君的性情,就丝毫不为自己担忧?却心心念念想着他的安危。难道他那样对你,你还是爱上他了?”
韩湘凝眼中闪过淡淡的悲戚之色,道:“我……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清楚。我找过昭王,昭王承认当年用我的性命逼迫他和我成亲。我父王害死了他的全家,他能这样待我已经算是不错了。他对我称不上好,可是……别人说他冷酷如冰山,但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完全不掩饰自己所受的委屈。他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遭受的报应足有百倍之剧,我根本无法痛恨他。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全然不后悔为他生儿育女。如果没有两个孩子,没有人真心爱他,他几十年的寂寞该如何忍受?”
无拘听了这番话,眼圈儿红了。知礼想起自己的父母,也是心生感叹。
迦蓝无奈地笑了起来,道:“你竟这样了解他、关心他!我不能再骗自己了。你和他并非貌合神离。你爱的不是我。即使是有那么多的阻隔……你们其实……是深深相爱的。”其实这几个月来他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只是不敢多想,但如今已是逃不掉了。他强忍心酸,终于咬牙说道:“我已经把一切都想通了,我只恨自己现在才明白。你们才貌相当,原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一对璧人,都怪我从中作梗,害得你一生不快乐。”
“表哥,你说什么?”韩湘凝大吃一惊。
“那次你跌落山坡,救你的人是他!”迦蓝平静如水的声音却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韩湘凝惊得目瞪口呆,霎那间仿佛有什么在心里崩塌碎裂。
无拘同样感到震惊,隐隐猜到了什么。
迦蓝道:“在贵族子弟中,他的容貌最俊美,武功、灵力都无人出其右,性子又孤傲,所以很受人嫉妒。而我和常陪在你身边的伙伴们都知道他爱慕你,而你对他也有好感,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那天狩猎,你摔到山崖下,我们追上前去,看到你们晕倒在一起,而你的伤口包着他的方巾,上头绣有云城两个字。我们见他相貌、灵力与皇室子弟相似,就猜到他是云城公主的后人,向国君揭发了此事。当时皇室本来就有意撮合我们,在场的所有人统一口径谎称是我救了你。”说到这里,他看了韩湘凝一眼,只见她神色丝毫未变,却仿佛瞬间变成了陌生人。
韩湘凝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凄凉的笑容,道:“原来你一直骗我。”
迦蓝神情惨淡,继续说道:“我当时只想着让国君疏远樊家,完全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竟然害死了他全家!我承认我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二十年多来,总是想着他做的错事比我严重,就算家门惨变,也不该通敌叛国,把你强留在他身边。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是我把他逼上了绝路!是我还得你们成为怨偶!”
无拘听了他的这番话,脸色苍白,眼中伤心悲愤,莫可名状,全身微颤,仿佛被谋害的人就是自己一般。知礼心中不忍,轻声劝慰道:“事情早已发生,难过又有何用?”
“那张手巾,我还一直留在身边。”迦蓝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手巾,只见那张丝绸的手巾边缘以银色丝线围了三道边,角上分别用红线绣着极小的一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另有“云城”、“白羽”四个小字。
许下誓言的二人却未能如愿,一个葬身洱海之底,一个永留苍山之巅,终不能相聚首。
韩湘凝接过丝巾,怔怔地望着,眼眶不由得红了。她思涌如潮,心乱如麻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说错了。我和他注定今生有缘无份。他虽然不是好人,但是你们……你们这些害他的人!你们又算什么东西!他曾经有的赤子之心,已经被你们彻彻底底地粉碎!他这些年来,受尽非人的折磨,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你们感到痛快了!是不是?”
听到她激愤异常的话语,迦蓝低下头,无言以对。
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如浪潮般涌动。
韩湘凝惊得立刻站了起来,大声道:“出了什么事?”
一个侍女匆匆走上前道:“禀报公主殿下,大王准备当众审判捉到的叛徒。”
韩湘凝脸容剧变,眼中闪过夺目的亮光,疾步向外走去。
“雅儿!”迦蓝抬起头,忧心忡忡地快步跟上。
“我们也走!”知礼摇了摇怔怔出神的无拘,拉起铁辉的手,偕同二人向外奔去。
王宫外的广场,伫立着数丈高的高台,高台下还围着几层的平台,平台之上全是穿着布衣的平民,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底下挺立着一群手执刀枪的兵士,箭茅如林,气势威严。
平民中也有不少穿汉人装束的,知礼等人轻而易举地混入其中。
在高台之上,有几名贵人立在高台边窃窃私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时,一个男子缓缓走来,只见他长须黄袍,头戴金冠,双目炯炯有神,神态威猛,肃然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南诏国当今国君。他走到高台中央坐下,目光严峻逼人。
韩湘凝径自走上高台,走到南诏国君面前,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南诏国君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道:“二妹,你且看我怎么给你出一口恶气。”
韩湘凝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钦犯带到——”转头望去,几个兵士已押着樊拓走到广场中央。她凝目望向樊拓,玉雕似的伫立不动,裙袍飘荡,青丝飞舞,眉宇不动,神情平静,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哀愁之感。只一个月不见,樊拓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方当壮年,内功深厚,向来头上没有一根银丝,突见两鬓如霜,满脸憔悴,教她几乎认不出来。只见他一脸镇定淡漠,眼光依然飘忽不定,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是怨恨。
南诏国君看到韩湘凝望着他的眼神竟有几分柔情,暗道:“这该死的贱人还是被那小白脸迷住了。”心中涌起莫名的恨意,冷笑道:“你们知道下面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靖远候樊拓!他原是南诏国民,为一己之私,投靠敌国,完全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账东西!他见我二妹宁雅公主生得貌美,竟起了邪念,用卑鄙的手段霸占为妻!”
众人不禁“啊”了一声。靖远候樊拓是大唐出了名的美男子,风神秀绝,俊美无俦,身份又尊贵,多少名门望族想把女儿嫁给他而被拒绝,相传他与妻子琴瑟和谐,没想到竟然是强夺而得,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南诏国君面目愈加狰狞可怕,脸上的青筋不住地抖动,恶狠狠地说道:“既然玷污了公主,得到了享不尽荣华富贵,竟然还不知足。为了加官进爵,竟带兵攻打自己的祖国南诏,逼得先帝抱憾而终。他是世间最卑鄙下流丧心病狂的无耻败类!他是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我恨不得食其皮、枕其肉,把他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随即更是破口大骂,言词恶毒不堪,添油加醋的将樊拓说成是天下第一荒淫恶毒、卑鄙无耻的畜牲。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神情,从未听过如此狠毒的言语,无不听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有几个胆小的竟晕了过去。
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白衣胜雪、飘逸如仙的樊拓,却像看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妖怪。那样诛心剜骨的恶毒言语,连旁人都听得心惊胆战,但樊拓却一脸的淡漠,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南诏国君继续怒骂道:“如此禽兽不如的东西,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一死了之。一定要剥其皮,剜其骨,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众人纷纷道:“杀了他!”
“扒了他的皮,千刀万剐!”
“大伙狠狠啜他!”
“把他的肉跺下来煮着吃!”
听到如此凶厉的咒骂,无拘瞠目欲裂,面色煞白,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就要冲上前去。
知礼拉住他的手臂,用急促的语调低声说道:“别轻举妄动!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他若想走,自己会走,若不想走,谁也就不了他!”最后这句话,是在昭王自焚的火海中无拘对她说的。
无拘顿时呆住了,眼中空茫一片,仿佛瞬时间化成石像,过了半晌,才喃喃道:“就算要死,非得选择这种死法吗?”
韩湘凝听得浑身发抖,几乎晕倒,好不容易才定了定神。她知道樊拓外表冷淡,性情却极刚烈,遭受如此侮辱,比死还难受,与其让他吞声受辱,还不如立刻杀了他。她拿定了主意,向前走了两步,朗声道:“你们静一静!”众人安静下来,眼光一齐射向她。韩湘凝冷冷道:“这个人得罪于我,我要亲手射他一箭。”
南诏国君早听得眉开眼笑,恨不得立时依众人之计折磨樊拓,听韩湘凝要亲自处置樊拓,觉得更为有趣,大叫一声:“好!且看二妹如何处置他。”
韩湘凝紧盯着他的脸,道:“我射他一箭之后,所有昔日恩怨全部一笔勾销。”
南诏国君微微点头,道:“好,就依你。”
无拘莫名担心,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皱眉紧张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知礼轻轻一叹,暗道:“姨母刚刚得知姨父当年被陷害的往事,原以为他们能化解几十年的仇恨,谁知道现在竟然是这样的处境!上天为何要如此折磨他们?”
韩湘凝心神已乱,什么都没想,接过弓箭,弯弓搭弦,瞄准樊拓的心口。她望着樊拓那张俊秀绝伦的脸,回想起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情爱纠缠,顿时泪眼模糊。真的要亲手杀死他吗?明知不射死他,他一定死得更凄惨,为什么还是下不了手?
“二妹,你怎么还不动手?还是让我替你来收拾那个混蛋?”耳边传来冷冷的话语,她心中一惊,猛然间手一颤抖,竟舒箭离弦。箭如流星疾奔,在半空中打着转向樊拓射去。她蓦然感到无可遏制的后悔,恨不得把箭收回,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
樊拓竟然不闪不避,泰然承受,脸上仿佛还有生平罕见的笑意。利箭穿胸而过,离心脏不到半寸,力道强大震得他口吐鲜血,跪倒在地。但他全然忘记了疼痛,因为无形之箭早就射穿了他的心,撕心裂肺的苦楚已然难以承受,反而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所爱之人的箭下,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
无拘只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嘶声大叫起来:“爹——”知礼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要冲动,他们人多势众,被发现就完了。”
韩湘凝心痛如绞,肝肠寸断,浑身发抖,仿佛箭是射在自己身上。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扔开弓箭,奔至樊拓身边,流着泪望着他苍白痛苦的脸,竟怔住了。
樊拓淡淡一笑,道:“阿凝,以你的箭术,竟然不能射中心口,你太大意了。”鲜血像喷泉一样飞溅出来,片刻染红了白衣。
韩湘凝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这一瞬间,血和泪混合在一起。樊拓紧紧拥抱了她,仿佛恨不得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的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
相拥的刹那,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孤寂的人生。
十六年了,樊拓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碰触过他的妻子。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他轻抚妻子的秀发,柔声问道:“我本来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但我还是想问你。你能原谅我吗?”
韩湘凝早已泣不成声,呜咽着道:“我原谅你了。我早就原谅你了。”颤抖着把一直握在手中的丝巾举到他的眼前。
樊拓微笑着用手握住她拿着丝巾的手,轻叹道:“能得到你的原谅,我就死而无憾了。人生得此一刻,夫复何求?”望着水晶般的泪珠滴在他的手上,他猛地喷出一口血,那块原本染着黑色血迹的丝巾瞬时成了赤红色。
韩湘凝带着哭腔道:“你不能死。你刺我一剑,我射你一箭。我们扯平了,今后谁也不欠谁。”
樊拓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还欠国民一个公道……你说得对……既然有罪,就应当敢于接受任何惩罚……叛国者罪无可恕,我已是万死难辞其咎……何况箭上有毒,我已命在顷刻间了……这样死是便宜我了……不知我这一死,能否赎清我所有的罪孽?”
韩湘凝惊骇不已,果然看到伤口流出的血全然黑色,毒药剧烈无比,已是无法可救了。她扭头看她的兄长,正在向微微冷笑,立刻明白了一切,不禁大哭道:“是我害了你!”
樊拓已是气息微弱,道:“我早就生不如死了,此时才得已解脱……我不怪你……死在你的手上,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像条汉子……他们骂我的话都是对的……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
韩湘凝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快说。”
樊拓凝望着妻子,深情脉脉,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我已有九千四百五十二个日夜没见你笑过,能不能再让我看一次你的笑脸……”
韩湘凝满面泪痕,露出一个凄艳无比的笑容,这笑容竟比哭还令人难受。
樊拓眼中的韩湘凝渐渐模糊起来,朦胧中竟变成二十五年前那位手执银弓稚气未脱的娇俏少女,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然后,笑容缓缓隐入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韩湘凝眼睁睁看他嘴角边露出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她一搭他的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伸手探他的鼻息,也已没了呼吸。
她、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他!杀死了世间最爱自己的人!
二十多年爱恨纠缠,眼看云开月现,真相大白,一见面竟成永诀,韩湘凝也不知是爱是恨?是幻是真?但觉心头混乱,欲哭无泪,比恢复记忆之时,还更难过,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樊拓的身边,哽咽着说道:“你不要睡,不要生我的气,今后的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我都用笑脸来对着你,好不好?你快醒来呀!”神态间无限黯然,热泪磅礴,滚下双颊,滴在那尸体之上。
广场上一片沉寂。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迦蓝走到她的身旁,道:“雅儿,他已经死了!不要再伤心了,他既然已去,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用,善后要紧。”
韩湘凝摇摇头道:“不,他没有死,他只是睡过去了,很快就能醒来。”
迦蓝叹了口气,只觉一股寒意冷渗心头,遥望南诏国君越发阴沉的脸色,终于下定决心。他早已与大将军杨裕德联手策划发动政变,推翻当今国君的残暴统治,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可如今韩湘凝一再得罪国君,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他不得不提前发动政变了。
他向高台上的杨裕德打了个手势。杨裕德会意地点了点头,手中杯子摔落在地。
雷鸣般的号角声、喊杀声猛然间响起。数千兵士大声呼喝,潮水似的涌将上来,刀光如雪,箭芒似雨。平民中本就混杂了不少杀手和会武功的拜月教徒在其中,纷纷抽出藏在衣内的兵器砍杀开来。
广场内飞沙走石,人潮汹涌,杀声震天,鲜血四溅,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知礼见无拘双目通红,脸色煞白,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知他为父亲之死难过已极,拉着他的手臂道:“走!我们带着姨父姨母冲出去!”
无拘猛地回过神来,颤声道:“娘,一定要把娘救出去。”
狂风暴雨般的激斗之中,剑光如闪电般亮起,左穿右插,如繁星陨落,白练横空。
三人身陷重围,拼死力战,一点一点向韩湘凝靠近。无拘神情大异,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拼命。知礼和铁辉极为担心,紧紧护在他的身旁,以防不测。
“娘!快走!”来到韩湘凝的身侧,无拘大声叫喊,上前抱起父亲的尸体。
听到儿子的呼唤,韩湘凝一瞬间仿佛清醒过来,站起身来,脸上淡定平静,径自向前方走去,对满眼你死我活的争斗视而不见。
“走吧!”知礼对铁辉叫唤着,望了抱着父亲尸体向前走的无拘一眼,大步跟上韩湘凝。
在这横尸遍地、血光冲天的修罗场中,几个人从容镇定地向前走着,身形飘飘若仙。
不知是被他们的气势所震慑,还是接到了命令,交战双方竟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在远处,迦蓝向韩湘凝深深凝望,目光中凄伤、不舍、悔恨、绝望……交织成一片。
呐喊声、痛呼声、悲吼声、兵刃交接声无休无止,到处都有人流血倒地。
血战之中,南诏国君连滚带爬来到韩湘凝跟前,哀求道:“二妹,看在兄妹的情分上,救救我好么?只要不杀我,任由你处置!”
韩湘凝冷若冰霜的目光徐徐扫过他狼狈不堪的脸上,森然问道:“你是不是害过姐姐?”
南诏国君一怔,立刻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那样的事!我不是禽兽!连自己的亲妹子都要残害!”
韩湘凝脸上露出一丝阴阴的笑意,那古怪的眼神与樊拓如此相似,以致他一瞬间几乎以为樊拓的灵魂附在她身上,吓得他几乎跳起。韩湘凝寂然不语,只是淡淡地凝视着兄长的眼睛,仿佛冰雕玉铸,动也不动。冰冷的目光中,神色变幻不定,凌厉的杀气缓缓凝聚,又渐渐散去。最后,她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死后定能升入天国,到了那里,记得替我告诉姐姐,宁雅很快就去陪她。我们兄妹情深,切莫失信!”说完不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知礼、无拘和铁辉都没看他一眼,匆匆从他身旁走过。
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是那样的疯狂而凄凉。
是日,南诏国君在政变中被杀,大将军杨裕德拥立其幼子为傀儡,从此把持朝政。
接近尾声了,写得我好伤心,但也不得不如此
如无意外,一个星期就可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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