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君天涯》潇翎妃

1、我离君天涯

　　女英自梦中惊醒，汗湿重衣。她捂住怦通怦通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的心脏，头像被一百根骨针穿刺般剧痛。

　　一定有什么不对。她捂着额头，克制自己不去思考，免得痛楚再次加剧。

　　可她无法停止思考。正如阿姊娥皇以贤明著称，工于织作，她女英不被隐藏在阿姊光辉下的原因，正是她善于思考。

　　黄帝化龙飞升，嫘祖子孙颛顼成王。颛顼山陵崩，帝喾美名满天下，得为新君。帝喾百年之后，她姊妹之父唐尧继承了这天下共主之位。

　　阿爷无大儿，姊妹弟兄年幼。此时华夏之主尚无父死子继之理，父亲看中的继承人是有虞氏小子，舜。

　　孝悌恭顺，勤恳善良，身长健壮，品行昭彰。继母百般虐待，以直报怨；邻里滴水之恩，以德报德。德才兼备，所过之处皆兴旺发达；仪容昳丽，所见之人皆交口称赞。

　　为了进一步考察这位看好的继承人，帝尧将她姊妹二人嫁与虞舜为妃。阿姊娥皇居长，阿妹女英居幼，夫妻姊妹共处一室，仿佛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如今虞舜已经是帝舜，父亲帝尧辞世多年。姊妹身量比之初嫁，俱增长不少，帝舜亦是已为丈夫，英武非凡。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

　　女英推醒她身畔沉睡正酣的娥皇，连声呼唤：“阿姊，阿姊！”

　　娥皇被女英自梦中唤醒，迷惘片刻，看清阿妹，用力眨了眨眼，长吁一口气。片刻之后，娥皇完全恢复神志，哑声道：“何事，女英？”

　　女英摇着她的手臂，娇嗔道：“阿姊啦~我是谁？”

　　娥皇疑惑地摸摸女英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惊呼一声：“阿妹发热！”一把掀开被子按倒女英，嘱咐她躺好，起身去寻巫医。

　　女英只觉天旋地转，头痛越发厉害起来，就连视物都有些模糊。不由得闭上眼睛，沉心静气，万事不理。

　　朦胧中被人搬来搬去，耳畔嗡鸣扰人，是巫医在神前的祝祷。她想起身喝止，却软绵绵的，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不对，这般对巫医的厌倦，对神祇的不敬，都是不对的。

　　可是，为什么是不对的？

　　不不，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不不不，这样的想法没什么不对。

　　耳畔，巫医的祝祷已经从驱邪渐渐往祭祀方向发展。女英猛然惊觉，再不好转，恐怕就要被埋进土里了。于是她勉强自己睁开眼睛，撑着虚浮的脚步，加入祭祀的歌舞。

　　日头东升西落，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间如河、渭之水静静流淌。帝舜英名远播，政绩越发突出。他愈是出色，女英愈是不安。

　　忽有一日，她记起一切。

　　娥皇女英……娥皇女英！

　　她与阿姊，被盛赞了几千年的贤良淑德，可谁知，她心中不甘？阿姊自是贤德，她是幼妹，一向爱惜自身。阿姊愿与帝舜阿妹携手共度，她却不愿。

　　从父命，姊妹同嫁。帝舜崩，姊妹千里相寻，自历山，辗转至君山，泣血泪斑斑。——肝脑涂地，血溅碧竹，成就一个贤明帝禹，成就一代贤妻良妾。

　　道甚么鹣鲽情深——帝舜之死，痛不欲生，携手相随？阿姊或许愿同生死，女英并无如许感念。噙着一口怨气，凄惨惨同赴幽冥，阿姊执念寻夫而去，她无此执念，故飘零广阔天地之间，见世间诸事，千回百转。

　　何故生为女？何故嫁于人？何故生无欢？何故死不休？

　　浑浑噩噩九百年，嬉笑怒骂九百年，冷眼旁观九百年，可望不即九百年，怨气森森九百年，万念俱灰九百年，若许年，若许年，前尘尽弃待魂散，孰料重生韶华年！

　　甚好，如今尚在国都蒲坂，倒省却她的麻烦。

　　女英袖中藏了一把锐利剪刀，邀帝舜来见。她大病初愈，憔悴不堪。少年夫妇，帝舜自是关心非凡。甫一诸事毕，便大步流星往女英织房中来，女英喜不自胜，投怀送抱，帝舜大笑相迎。

　　——未料迎入怀中的，不止是温香软玉。

　　血溅五步，帝舜薨。

　　娥皇闻此噩耗，惊怒不敢信。持刀封门问女英，女英泣血只不语。

　　阿姊横眉冷目道：“此为何故？”

　　女英仰头虚言道：“妹亦不知。”

　　娥皇遂斩女英。时帝舜正值壮年，未觅得继承人。国不可一日无君，然娥皇女英俱无出，只得三请娥皇幼弟帝尧子，暂摄国政。

　　且不言由此引来历史动荡，娥皇百年后，见女英俏生生嬉戏于东海，貌如垂髫小儿。

　　阿姊心中依然不解昔日疑问，再次问道：“如何弑君？”

　　女英笑嘻嘻来牵阿姊之手，终于据实以对：“两心相隔远，天各一方，怎生忍得朝夕相对？”

　　人都死了，生前之事还计较甚么？爱惜幼妹之心终于苏醒，娥皇扶额道：“不懂。”

　　女英捧腹大笑：“阿姊如何懂得？奴隶从来不知自己是奴隶，亦不知纵使奴隶也可当得自己的主。阿姊惯会贤良淑德委曲求全，如何懂得千计年之后，‘不自由，毋宁死’之真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