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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乾达婆·七秀——《云水倾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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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倾虹》
最后一次见他,也如此时这般,在一场雨中。
那时候正是四月的天,说变就变。身上快要愈合的伤从一早就嘶嘶啦啦的疼,过了午后,天果然阴下来,一阵风袭来,空气中充满了豪雨将至的气息。
第一滴雨击碎水面时,一袭水红色身影分开蒹葭的青帐,一路踏着水波涟漪,身姿蹁跹的急纵向前,霎时间便如一尾鱼儿,从万顷新荷碧叶之间擦过,分水破波高高的跃起,落在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踏空而来的,是宛如花朵一般眉目俊秀,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
因为一时义愤,对不公之事仗义出手而被仇家追杀至此,我在重伤垂死时被他所救,藏身在湖心苇荡的小船中。几日几夜的细心陪护,我保住了一条命,却失去了持刀的右臂。
清醒后,我曾求他给我一把匕首——不能握刀,便不再有纵横江湖与邪妄相抗的理由,与其受尽侮辱被人杀死,还不如自行了断。
舍生向死,是侠士的节烈,也是世事的残酷。我想他会从我的眼中看到赴死的决心,劝说无用。
但他却没有开口劝我。
在对我的请求迟疑了一刻之后,他起身,轻盈的跃上了船头,在流风兜转之中,转瞬之间摘剑在手,我在错愕之中注视着他在夜幕下模糊的身影,只见双刃白虹如练,他在其中闪转游走,身形如同一尾红鲤,穿行在利刃的缝隙狂澜之中,美丽到令人惊诧。
“我双手都能持剑,如果有一边废掉,另外一只掌中的利刃,也会迎向敌方,而不是刺向自己。”
一刹那,醍醐灌顶。我在这几日生死交错之中都未曾落下过的热泪,突然决堤。
我如今被废一臂,许不能活到再持剑自保……你又如何得知这江湖的险恶!——我脱口而出后随即后悔,虽本无恶意,但却将一腔怨火发泄在恩人身上,心中愈发愧悔难当。
他陪我坐了一刻,许久才又开口:“也许我永远都没法经历你的苦楚,但你可曾想过,在你最痛苦之时若轻生离去,那你为之舍命的人生之中,那些未尽之事,未见之人,可舍得你走?”
我不忿,问他道:若果你如我这般经历,你可忍得?
他不假思索答道:“再痛也要忍得。”
那一夜他走后,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在那稻谷飘香的山村中的日子,曾经在那里的人们——将我视为掌上明珠,却在逃难时死去的父母;不苟言笑,但会偷着塞给我糖吃的村长;不长个子又爱哭的毛毛;总是欺负毛毛的莫雨……
还有一直药芦的大树旁忙前忙后的晾晒药材,对谁都笑靥如花的她。
想要再见到他们,让他们看到,一别之后的我,已经是行走江湖的磊落侠士。
所以,不能死。
他来时,总是带着伤药和欢欣的气息,久居船中,我不知江湖上又发生过什么事情,全是听他讲述,他也喜欢听我讲在村落之中的琐碎小事,细数那些跟我一起长大的孩童的旧闻。而他最常讲起的事情,总是和那位姑娘有关。
她是他最仰慕的一位师姐,他说她是坊中最美丽的女子,当年小小的她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他,受尽了辛劳将他带大,从记事起,他们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彼此照顾扶持。他说起当今天子曾经看过她的剑舞,为她灵动的仙姿惊艳倾倒,欲挽留她在宫中任职时,她温柔却坚定的回答——
惜红裙,不纵龙门换金鳞。
他说,七秀坊的姑娘都是这样心性高洁的女子,她是这些女子中最美丽的花儿。自从懂事后,他便一直在秀坊中生活,寸步不离她身边,别人说他性格磊落,只是在这件事上执拗,他也只是笑笑,并不改正。他一边说着这些事情,一边微笑着,陷入在回忆中,说在她离去的一段时间里,发现自己好想她,好在她已经从远方启程,正在回归扬州的路上,不多时便能再度相见。
这等色艺与傲骨双绝的女子,世间男子怎会不怦然心动!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不行,我配不上她,”他被我点破心事,略微的有些慌乱,但旋即苦笑,说:“但我想,她心中可能……有我。”
断骨处的伤,终于痊愈,江湖上探寻我消息的仇家,也都以为我早就死掉而放弃了搜寻。我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
他虽然与我年龄相仿,但武功卓绝,我曾有意拜入他的门下,可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绝口不提——江湖人都知道,七秀坊不收男弟子,而他是那座高阁之中唯一的男人,再无他例。江湖各大门派门规森严,而若我开口相求,以他这不善拒绝的性子,必定左右为难。
我与他已成知己,他救我性命在先,又助我调息将养,如何再能让他作难。
于是在那一场雨后,我便离开了那条船,继续闯荡江湖。
一别就是几年。
今天的这一场豪雨,就像是几年前我离开时那样,瓢泼到铺天盖地。
为了报恩,也是为了再度与旧友们相见,我日夜苦修,终于练成了左手刀,几年行走江湖依旧是凭心行事,仗义出刀,也算是博得了一些威名。在这一场混战的中心,我又遇到了他。
但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就算早有耳闻,若不是有人告之,我完全无法把眼前的这……与当年的他联系起来——没人知道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个如同鲜花一般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一个身形庞然的怪物,全身皮肤肿胀破裂,条条伤口蜿蜒纵横在他身上,宛如一具被天雷催炼过的枯木,不死不活。
趁搏杀平息的时间,我来到他身旁,试着呼唤他的名字,他毫无反应,弓着背站在那里,动都不动。犹豫良久,我一步上前,偷着掀起他遮面的布帘,只瞧了一眼,便迅速放手。
这一眼,令我在以后再度想起他时,胸中都会涌起激烈的悔意——在我的回忆中,那一夜在船头做鱼龙之舞的绝色少年,与眼前所见的那张脸交叠,令这场重逢惨烈到令人不忍回顾,不忍目睹。
就在此时,他的身后转出了一个身量纤细的女童,一张小脸粉嫩如花,美目流转,一身异族装束,银铃脆响。他本来一直呆愣着,仿佛对整个世界浑然不觉,听见这女童的声音时,突然间两臂直伸,向她抓去,我大惊失色,瞬间便要出刀阻拦,却只觉手臂一沉,凝神时才发觉腕上缠了一条翠盈盈的小蛇。
“别怕,他不会伤我,”女童见我在震惊中收手,不禁莞尔一笑,攀上他的双臂之前,垂手摘去了我腕上的青蛇收入怀中:“失礼了,师弟他并无恶意,请少侠放心,因为他啊……记得我呢。”
我突然想起了江湖中的一些传闻,那异族的神教之中被鬼神守护的,永远不会老去的孩童教主,在许久之前,曾经是名动一方的秀坊女侠。
原来如此。
他果然未曾食言,忍得,活了下来。而她,果然心中有他。
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茫茫人海的江湖之中擦身而过。我会继续寻找流落江湖友人的讯息,而在回眸之中,他肩扛绝色的少女,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此生若长相依,唯余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