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风轻》引煜

2、第 2 章

　　煜羡君氏的正宫，一向以辉煌华丽而著称。
　　白日里，凤阁龙楼，玉树琼枝，巍峨高耸的金顶直入霄汉，而黑夜里，琴瑟箫笛，琵琶编钟，广阔的大殿之上八音齐奏，煜羡皇室宴请各国使臣，为贺当今皇帝大婚，江山万年。
　　大殿上，煜羡皇帝君赢逝频频举杯，与诸国使臣齐齐敬酒，大殿之中更是歌舞助兴，你斟我饮，轻歌曼舞，十分畅快。
　　然，在这种场合，但凡是有一丝怠慢，于国于家，那都是莫大的影响。
　　二十余载，慕昱风一向喜欢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在自己这副皮囊中，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出身。
　　此刻，他正在坐在两列酒宴席边，距离煜羡皇帝最远的一个角落。
　　如此安排，不为别的，只因邃羽国国小势微，数百年来，只能作为煜羡的附属国，进贡割地，才能苟延残喘从各大国的割据纷争之下存活下来。
　　殊不知，当今天下，东煜羡，西映碧，南苗疆，北洛湅，四国雄起割据，久僵不下，到最后，不得已进入了分治天下之以群工的局面。
　　而四国实力强大，其余诸国，即便联合起来，仍旧不能与中原煜羡、映碧、苗疆、洛湅四大战国的任何一国抗衡，唯有唯唯诺诺，攀附奉承，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慕昱风，在邃羽国中，人人都称他“昱王爷”，掌外相之权，日日游走在诸国之间，为邃羽国的邦交之策竭尽所能。
　　他还有个弟弟，名唤慕昱璟，与他为一母同胞所生，现今正坐在邃羽国国主之位，体弱多病，身子很是不好。
　　而他此次来煜羡，除去为庆贺煜羡皇帝大婚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慕昱风正端着酒斛到嘴边，微微出神，忽听大殿上丝竹之乐顿起，随即，一众身着红衣的舞女簇拥着中间一位风神洒落的女子飘然进殿，长袖一甩，宛若一朵红色浮云，从容洒落地飘然而至。
　　慕昱风细细观察，不知为何，眼神就被那众人簇拥中的女子直直吸引了过去。
　　乐声起，节奏开始时，所有舞者轻轻起步，一扬手中长袖，飞舞的红袖霎时漫天遍地，就好像凌空飘扬。
　　那人周身的那些女子，个个千娇百媚，风姿妖娆，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如拈花颤动，身形似弱柳扶风，飞舞长袖袅娜多姿，令人惊艳。
　　而比之周身女子，“她”，却并不千娇百媚，也无半点婀娜摇曳，更甚至“她”的一头如墨长发，只随意挽了一个髻，以一柄玉制的发簪轻轻固定住，除此之外，全无半点装饰。
　　“她”双眼以下，被一袭红色面纱轻轻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样貌，只余一双如剪水般的眼睛。
　　慕昱风不由自主地观察着“她”那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随“她”游走。
　　不得不承认，那人，有着一双美目，凝睇之间风情横生。
　　不得不承认，那人，有着最温和从容的笑容，顾盼当中春意骀荡。
　　这一点，光从“她”微微弯着的目光中，就可推断出来。
　　而乐声从在此刻，也从几不可闻渐渐高亢起来，在中间轻覆面纱的女子的指示下，众舞女嫣然回旋，轻纱红裙仿若蝉翼，大红色的锦裙飞扬之间，令殿上众臣眼花缭乱。
　　曲中，舞群亦多次变换队形，然，红衣覆面的女子始终是人群中的焦点，一举手一投足，都无不带着落落风情，潇洒英武。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乐声忽然愈发高亢起来，但听一声铿然长吟，殿上管弦齐奏，中间覆面的女子，却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凛凛长剑来，在胸前一挽，以翩然红袖，飞带起剑舞剑花，向当空刺出。
　　只见，那人舞剑之时，动作犹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连绵不断，又如行云流水,均匀而有韧性，令人不禁生叹，险些就要拍掌叫好。
　　再加上，“她”舞动起来的时候，剑与长袖又刚柔相济，变化多端，又使一场剑舞生色不少。
　　这个时候，慕昱风突然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子来。
　　想必这位舞者，除去曼妙，必定还生得十分英武。当他武舞时，气壮山河，而文武之际又有如黛柔情。就好像男女两种截然不同的舞姿一齐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几乎雌雄难辨，让人猜不出她真实身份，到底是男是女。
　　听礼官刚刚报说，这舞曰红袖舞。红袖，他是知道的，是煜羡史上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虽身为女子，但战时，因男丁缺稀，她曾随父出征，为煜羡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
　　因此，这舞中间，以剑相辅，到是能显现出红袖的一番英气来了，没有什么不妥。
　　这舞的最后，最出彩的地方，乃是用水袖沾墨汁在白布上作画。
　　只见，不知何时，殿中四角，竟都已放上了盛满墨汁的八脚银器。围在覆面女子周身的众舞女，不知何时，也各自散开，八人托着一副长缎白绢上来，站立于大殿之上。
　　乐声忽然更高亢激昂了起来，隐隐夹杂着鼓的节奏，覆面女子随着第一声鼓乐打击下去的节奏，忽然长袖一甩，沾了墨汁，直直就向自己前方的那段白绢飞甩而去。
　　之后，“她”急速地旋转着，犹如旋风，有时折腰转身，有时脚步轻移，而她的长袖也不断沾了墨水随之翻飞，令自己的身姿在其中舒展自如，若隐若现。
　　同时，“她”亦在自己身前的那副画作上，不停地留下笔墨的痕迹，令人目不暇接，望而生叹。
　　而在这旋律之间自有一种蓬勃浩瀚的咏叹，画面上亦有一种铿锵有力的晕染。
　　慕昱风实在想象不出，这一舞红袖，竟是由一个女子舞出。
　　一曲终了，众人还回不过神来，不知多久后，才有第一个人拍起掌来，道了声好，众人这时这才醒悟，跟着一起鼓起掌来。
　　这第一个人，正是慕昱风。
　　当中的覆面女子，不知为何，向这边看了看，正与慕昱风微微眯起的眼神撞上。
　　覆面女子看着那人深沉万分的眼眸一眼，微微点头，笑了笑，正要福安告退，却忽然被慕昱风站起来，喊住。
　　“煜羡鼎鼎有名的广御王爷，君赢羽，不想王爷一曲惊鸿，让众人开眼，现下，为何不打声招呼，便要匆匆告退呢？”
　　“在下有心结识王爷，还望王爷留步，赏脸。”
　　慕昱风走到覆面女子的眼前来。
　　覆面女子的眼里，惊讶不过片刻，很快要恢复淡定从容，他摘下面纱，瞬时露出一张风仪洒落，安静英俊的面容来。
　　如斯面容，绝不会让人想象出，是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子所有。
　　慕昱风望着比自己低了半个头的人，继续道：“如若在下猜得不错，王爷此番，该是用了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如意缩骨功，才使得王爷身段形似女子。”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如此妖娆的舞姿，怎会是女子，一时瞠目结舌。
　　“女子”笑笑，即便被慕昱风戳破伪装，也无半点不镇定，他继续温和的：“昱王爷果然慧眼。”
　　说罢，只听大殿之上忽听一阵骨骼作响之声，不过片刻，但见慕昱风身前，早已站立了一个十分高大英俊，风仪洒落，眉目温和如水般的男子。
　　这人，竟比慕昱风还高了半个头之多。
　　要说，慕昱风身形，在整个邃羽国，也算是高的了，寻常人根本及不上他。他身长八尺，横眉如剑，眸目深沉，虽然称不上貌似潘安，却也算得上是器宇轩昂，有些正气。
　　可现下，比起站定身前，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温和从容，好脾气的君赢羽，慕昱风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忽然就矮了一截。
　　再加上眼前此人，因刚刚一舞为了追求飘逸之态，身上舞衣本就大了许多，因此即便此刻恢复真身，也并没有撑破衣衫，反而是一身红衣黑发，愈发衬得他肌肤若雪，温文尔雅，恭谦有礼，很是客气。
　　殿上立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众人议论纷纷，想不到刚刚一舞，竟是由煜羡大名鼎鼎的广御王爷所舞，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早些年就听说广御王爷曾师从少林，想来，这一身的缩骨功，看来是真的了。”
　　慕昱风不知为何，牙里冒出些酸水。
　　君赢羽眼神继续温和的，微微低头望着他，笑了一笑：“昱王爷好眼力。”
　　慕昱风心中暗道这人当真不好结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是一句“昱王爷好眼力，昱王爷慧眼”就将自己打发了，这如何能不让他气结。
　　其实他此次出使煜羡前，早就查过煜羡几位王爷的过往，其中，就只有这位二王爷君赢羽行事成谜，他只隐约查得出他早年该是上过少林学过武，善于经商，又在民间经营了几处产业，除此之外，只知他又爱读书作画，诗歌礼乐，常常主持煜羡皇室的一系列歌舞宴会。
　　然而世人都说，广御王爷君赢羽，风仪洒落，文采清丽，博古通今，广览道释书，兼通禅寂虚无之理。
　　这样一个人物，在煜羡皇室中，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处理着几桩民间小生意，慕昱风不信。
　　因此，他是十分想结交君赢羽，然而这个人温和虽温和，几句话下来，却不是那么个好结交的人。慕昱风看得出。
　　“君赢羽礼数不周，还望昱王爷自便。”
　　不多久，见君赢羽又是一笑，客气礼貌得很，语气继续温和淡定从容。
　　他说罢，微一点头，向大殿上众人微笑示意，正要离开，却被殿上皇帝喊住了。
　　“二弟，既然来都来了，你也来敬众人一杯吧。”
　　君赢羽走上前，迈的步子和他整个人感人的感觉一样，温和淡定，礼貌周到，一看便是有很好的教养。他上前，举杯，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便一杯薄酒下肚。他十指根根，洁白如玉，就连指甲都修整地圆润好看，没有一丝不妥，因此这一连串敬酒举杯的动作被他做下来，也愈发显得流畅优雅，十分赏心悦目。
　　慕昱风突然觉得，这人或许并不是自己这种国小势微的王爷能够交结得起的。
　　后来，君赢羽离席，慕昱风不知怎的十分郁闷，心中苦涩，也愈发觉得果然“弱国无邦交”的这个道理了。
　　倘若他是映碧，苗疆，抑或洛湅，这三个大国中随便一个什么使臣，君赢羽今日对自己的态度，定会不同。
　　后来，他喝了许多酒，直至散场之时，也越发的步履不稳了。
　　他斥退来接他回去的仆臣，一个人摇摇晃晃地，醉眼朦胧地向偏殿接待各国使臣的寝宫走去。
　　许是喝了酒的人总是脆弱的，这个时候，慕昱风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远在邃羽国的皇弟，想起了父皇母后临死之前，殷殷嘱托他一定要在邃羽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然而，弱国无邦交，他怎么才能够？
　　今日，他真是觉得被那君赢羽小瞧了。他说了那么多句话，君赢羽才偶尔回上一两句，一看便知从未用心，只是碍于场面，才好脾气地应付于他。
　　慕昱风虽然出身小国，但自小身上便有一种不肯服输的自尊，今日的君赢羽，虽然态度客气，却让他深觉羞耻。
　　他都说了想要结交，然而那君赢羽却是一直微笑，不说好，亦不说不好，只是带走了话题，最后又来了一句什么“昱王爷慧眼。”
　　真是大丢颜面！
　　慕昱风不知为何，越想越气急，不由便拽下自己头上玉冠，仍在地上，泄愤似地用力踩了好几脚，才算作罢。
　　他这样子，倒当真好像将脚下玉冠当做了那个任何时候都从容镇定，波澜不惊，总以微笑示人的君赢羽了，不多踩两下，怎能泄他心头之愤！
　　天上明月如冰盘，十分的美，清清冷冷地撒了一地，慕昱风兀自踩了一阵，也觉得累了，便又摇摇晃晃地向寝宫走去。
　　可谁想，他刚走两步，因为醉酒后的头昏眼花，却冷不防地撞入一个人的怀抱。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来，却只看到一个可以媲美天上明月的温柔眸子，明晃晃的，动人心魄。
　　慕昱风酒醉后的三魂七魄，仿佛都被瞬间吸引了进去，再也挣扎不出来。
　　那人好似也是一阵讶异，一贯的温柔语气，开口唤他：“昱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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