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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阴差阳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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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地势偏低,冬天奇冷,夏天奇热。冷倒还好说,多穿几件衣服、燃几盆火也就是了,可一旦热起来当真是没法子,尤其到了三伏天,简直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泡在冷水里,及至夕阳西下也不见热度消减。
嬴政姿态端正地坐在案前批复奏报,鹰眸微敛、面上是一以惯之的冷峭沉稳,身着素白单衫、鬓发以一条玄色帛带束了,随意而严整。
只不消片刻便有些难以维系了,抬袖抹了脸上腻湿的薄汗,没来由一阵烦躁。撒手丢开竹简,起身对着铜盆洗了洗脸。
嬴政是不喜与人亲近的,无论是寝殿还是政殿,如非必要从没有多余的人。此时,暮色四垂灯火煌煌,只他一人的宫室尤为安静,是以尽管脚步声很轻微,他还是听到了。
从容不迫地拿了帕子擦脸,转身便看到立在不远处的灰衣人。当视线触及灰衣人揽着的、闭目面色惨白若死的盖聂身上时,骤然变了脸,“你果真、杀了他?!”
灰衣人望了一眼似痛非喜神色复杂尤带几分狰狞的嬴政,很有些不明所以。且不说盖聂现如今还没死,如若当真死了岂不正合他意?做出这副模样,委实叫人不能理解。
不解归不解,却也未深想。如实道:“没有”。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盖聂,顿了一下又道:“倘若王上真心要他性命,大可不必费兵戈、只需任他自生自灭就是了,也算顾全了他的颜面、不枉君臣一场”。
“何意?”嬴政面色铁青,眸光冷得吓人,心中大乱。等不及灰衣人回答,疾步上前伸手探盖聂鼻息、气若游丝。呼吸一滞,扬声高喊:“传太医!”
原还担心嬴政猜忌,容不得盖聂,而今看来嬴政并非全然不念旧情。趁机为盖聂辩解道:“如果盖聂当真背叛了秦国,又怎会伤得这般重?分明是韩国使诈,使王上自废良臣!还请王上不要上当”。
说到背叛,嬴政脸色又是一变,呡唇、不置一评。
“拜见王上”太医匆匆赶来,肩挎药箱,俯身叩拜。
“把他放在榻上”嬴政挥袖一指,转目扫了眼太医,示意给盖聂诊治。
太医并非不识得盖聂,只是王上已明令削其上将军之职,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了,稍一踌躇,禀告道:“气虚力竭,歇息半个时辰即可醒来”
闻言,被欺骗的感觉霎时袭上心头。嬴政侧目瞪向灰衣人,杀人的心都有了。
“只是,多年陈伤冗患已成固疾,此番更是五脏俱损、心脉受创,时日无多”太医把话说完,徒觉室内浮热骤消,一抬眼、就见一双堪比万年寒冰的冷眸盯在他身上。
“时日无多?!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太医一听,吓得呆立当场,反应过来连连叩头,“臣之所言句句实情,王上如若不信,可令他人复诊”。
灰衣人默默站在帷幔遮掩的阴影里,眉头紧皱。怪不得、念瑞为盖聂诊脉时会露出那副表情。
“命运即是如此,王上何须动怒”话音方落,一身蓝衣、素纱遮目的女子以俯瞰世人的高姿态,飘然出现。
月神!灰衣人不自觉将眉头皱得更甚,眼中厌恶不加掩饰。
嬴政却好似见到灵芝仙草一般,喜悦顿生。抬腿踹了太医一脚,“滚”。
拂袖走到月神面前,略显急切道:“你可有法子救他?”
让月神杀人,十之八九不会失手,让她救人、可算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她又岂会承认自己做不到?
神色不动,高深莫测地悠悠开口道:“盖聂活不过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是早已注定了的命运”。
呸!灰衣人握了握拳,委实看不惯阴阳家那一堆自命不凡、成日里装神弄鬼的人。说盖聂活不过今冬,他偏不信这个邪!悄无声息退出大殿。
嬴政颓然转身,看着这样的盖聂,再生不出怒意,灰衣人的话不由得信了七分。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是随时致命的隐患,根除、绝非易事。
“月神,你说、盖聂究竟有没有背叛孤?”话、虽然问出口,答案却不那么想知道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苛求的。
月神默了默,不敢一再让嬴政失望。从袖底拿出一个精致的青铜匣,打开、星空变换般的高缈之音缓缓流转、宛如天籁。指尖幻动,诡魅幽光自指间流泄,浮在床榻周围,迅速弥漫,顷刻覆盖了半个宫室,下一瞬消弥不见,一切如常。
“入无相幻境者,所见即所思。盖聂有无反叛之心,王上从旁一窥便知”言毕,月神自行退下。
七月流火,天气却未转凉。阳光烈腾腾炙烤着大地,行走在人流如织的长街,盖聂并不觉得很热,只明晃晃有些刺眼。
街道繁华,叫卖之声不绝。人来人往,或三五成群笑语绵绵,时有小童往来奔跑、稚语欢快,又有妇人抱子坐于门前懒懒晒着太阳……
盖聂执剑独自行走其间、面无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漫步踏上浮桥,桥下荷叶绵延绿波似海,扁舟荡漾。女子欢愉的歌声和着莲子清香遥遥传来,盖聂举目四望,却没有发现值得自己停留的东西。
依稀晓得,大事已了,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略一顿足,又复前行。
盖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步不停地走着。路,越走越荒僻、越走越荒凉,心、反倒沉静下来。循着意愿,一往无前,一如最初追寻理想大道时那样。
高山大河,绿野黄沙,仿佛用尽了一生来跋涉。当他伫立在雾海漫漫的云涯上、亘古的长风迎面拂来,隐隐夹杂了谁曾说过的话,偏头、身侧空无一人。此一刻,盖聂好像有些明白。
“你在找什么?”
嬴政立在幻境之外,见盖聂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不停脚地缓步绕行,时而坚定、时而茫然,坚定时眸闪希冀、茫然时满是寥落,显见是在寻觅什么。
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盖聂依然如故,嬴政渐渐有些沉不住气,负手踱步近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询:“你在找什么?”
闻声回眸
盖聂并不确切知道自己是在找人,见到了,才晓得原来他一直在找人;见到了,才晓得、找到了。
迈过一座座山,趟过一条条河,最终回到这里,最终见到这个人。绕是盖聂心如止水,此时此刻亦不免心潮澎湃。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他苍山覆雪般的白发。
来人一惊,本能地后退半步,满眼的不可思议。
盖聂顿住。唇畔一丝笑意苦涩至极。怎么就忘了呢?小庄对你的恨、何其深重,怎会愿意与你亲近!盖聂,终究是你妄想罢了。
正待收回手,徒然被人拉住手臂。
“盖聂,你在找孤?”虽是问句,话语里隐约带了几分笃定,沉敛不动声色的眸子渐染喜悦。
“是的,我在找你”盖聂向来诚实,他问,他便答。
抓在臂上的手骤然紧了紧,有些发疼。盖聂却乐意让他抓着,疼也乐意。
“找孤做什么?”
做什么?盖聂不晓得。只心里清楚,自己就是在找他。找了很久、很久,一腔情思爱恨不知该如何诉之于口,不知、该怎么说。顺势握住他的手,一瞬不瞬将他望着、千言万语尽融在这深沉如许的目光里了。
被凝视着的人自然是看懂了,依旧不敢置信一般试探着确认:“盖聂,你可是真心?”
“高天、阔地、乾坤、朗日,可证此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一声快意的短笑逸出口,反手回握,“我心亦然”。
盖聂微怔,垂眸看向十指交握的双手,那一丝苦笑悄然淡去,欢喜徐徐漫上心间,当真笑了。
“你…,这些年,你并不开心”即使高官厚禄加身,你也并不开心。这些年,从未见你笑过。滞了滞,无端一声轻叹:“诚然,孤待你之心的确不纯粹,但已是孤所能给的全部了。你、可明白?”
怎会不明白。你要我背秦降韩,我、做不到。一百与一、别无选择。天下大义当前,一己私情只能舍弃。我也从不后悔。即便可以千百次重新来过,仍旧会是这个结果。
盖聂眨了眨眼、眼角微湿,晓得这大抵是个梦、不是真的。小庄、早已恨他入骨,岂有温存。揽臂将人纳入怀中,下颌枕在他肩头紧紧相拥,闭目无言。
倘若,你我还能这般亲近,便也只是这一刻了。
任盖聂抱着,未做挣动,心中惨然神伤。喉头滚动,哽了哽道:“余下时日,孤不会再令你做什么。留在孤身边——而今孤只有这一个要求了,此外、已别无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