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风》姬*袖

1、第 1 章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窗外斜过几枝红梅，印着雪色，更显娇红欲滴，明艳照人。这红梅虽艳却是凌寒初开，欺霜胜雪，不沾半分烟火之气。一身浅蓝衣裳的青年懒懒倚着窗，回首微微一笑，“这梅花开得倒是好，艳而不俗。”坐在紫檀木桌边的金衣男子捧了杯花茶，此时正值冬季，茶水微热却不烫口。男子望着青年唇角微扬，“若是喜欢，我派人折来共你插瓶，可好？”青年摇了摇头，“这却是不必了，这花在树上开得好好的，何必相扰。”
　　男子唇边的笑容深了些，看着那青年，满是宠溺，“我不过随嘴一说，你要是不想那倒也罢了。趁热来尝尝这暗香汤吧，长歌。”唤作长歌的青年走到桌旁，疑惑道：“暗香汤，不是药方来着？”世有处方名曰‘暗香汤’，取香附子，砂仁，木香，檀香，甘草，胡椒等物，将这些研为细末，待用时入盐点服。若是如此，那又怎可入水冲服，况且此方用于清神爽气，于己并无用处。
　　见长歌疑惑，男子知他会错了意，忙言道：“不是不是，这二者虽同名，做法却不一样。是去年腊月我连着几天在清晨时分摘取那半开并花蕊置瓷瓶内，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之。统共才得了六大瓶，前些日子才刚刚启开。要喝时拿煮沸的雪水并蜜糖一泡，就成了。”长歌捧起那杯暗香汤，轻轻揭开绘着红梅的杯盖，只见杯中汤清香幽，两三朵红梅花灼灼盛开其上。“这倒有趣，竟像刚摘下来似的，鲜嫩得很。”
　　赏玩片刻，将这冬日丽景缓缓饮下，顿时周身如沐冰雪中，心清目明。“当真不错。”男子笑意愈浓，手指轻扣着紫檀木桌，“你喜欢就好。”言罢起身走到长歌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肩。男子肩上披着的狐绒大氅滑下，露出一身剪裁合身的描金黄衫，宽肩窄腰，越发衬得他高大英挺。长歌偎着男子宽厚的胸膛，微微偏着头。二人目光相交，微微恍惚一下，想起当年往事，再看现今二人能共居一室，赏花品茶，已是很好。
　　长歌自少时起游历四海，观山河之壮丽，天地之苍茫，登高远望，临水赋诗，闲来抚琴一曲，琴心剑胆，酣畅痛快。奈何终究是肉眼凡胎，逃不过生老病死，六道轮回。百年前长歌甫故去，男子失此挚友，悲痛不已，此后男子每隔十年前往昆仑山下剑庐扫墓饮酒，凭吊故人。直至数年前，男子蓦然醒悟，方知自己对长歌究竟是何种情意。那男子当下便决定为所爱之人重铸肉身，助其返命，其后种种机缘巧合，姻缘纠葛按下不提。总之，二人此刻能相伴相守便是再好不过。
　　环顾四下，紫檀香案，金漆屏风，数步外一鼎镂空蓬山炉袅袅生烟。长歌收回目光，离了男子的怀抱，从香案上中拿起一小小瓷罐，上面绘着百花齐放图，“今日冬至，正是用这百和香的好时日。”沉水香五两，甲香二两，丁子香二两，鸡骨香二两，兜娄婆香二两，熏陆香二两，白檀香二两，熟捷香二两，炭末二两，零陵香一两，藿香一两，青桂皮一两，白渐香一两，青木香一两，甘松香一两，雀头香半两，苏合香半两，安息香半两，麝香半两，燕香半两。如此繁复的配料须先研末，和酒放置一宿，再以白蜜调为香丸，蜡纸密封方才算成了。
　　男子一愣，望着那百和香囊微微一笑，摸了摸长歌白皙的脸颊，抬起他的头道：“先等等，好久未与你切磋剑艺，我可手痒得很。今夜月色正好，卿可来一战？”犹豫了下，长歌点了点头，“那只比剑术，不懂真气。”私心想着，一来不想拂了他的兴致，二来自己也确实手痒得很，比划比划也好，这香丸总不会长腿跑了，“不过阿辰，既是比试，总要定个赏罚吧。”那阿辰剑眉轻挑，“好，那输的人...谁输了便罚他为胜者铸一把剑，如何？”长歌微微颔首，二人灭了阁中的碧波琉璃灯，踏着山月出了门。
　　蓬莱山分前山后山，蓬莱阁建在那前山之上，往来仙妖可随意出入；后山则为蓬莱阁之禁地，非阁主元老不可擅入。而后山之下有一清潭，灵气充盈，万载不曾枯涸，因划在后山里，倒是少有人来，是比剑的好地方。二人行至水畔，夜风微凉，月色清明，映得水面上盈盈波光，银练轻舞。 “就在此处吧。”长歌说完，身形一闪，已立于水面之上，他前世虽是凡胎，不过现今因那沈逐辰，就是那阿辰相助方才能以昆仑玄圃中的甘木重获肉身。这新肉身乃借甘木之力而成，除却不老不死，亦与了长歌不少妙处，好比当下浮水而行。
　　逐辰足尖轻点，也跃上了水面，水波在他脚下荡开，他本是得道上仙，自是妙法无穷。手上玄霜剑玄光清冷，寒锋已露，衬着皎皎月光竟有一丝欺霜胜雪的傲意。“出剑吧。”逐辰仗剑而立，朗声对长歌说道。长歌此时也已拔剑出鞘，“阿辰，接招——”他话音刚落，剑峰挽过一个剑花，便向着逐辰攻去，逐辰不慌不忙，剑影一晃，脆声轻鸣，两剑交锋。
　　双剑撞击一声后，两人身影随后分开，止于湖面，忽的逐辰动如游龙，翩若惊鸿，剑气横贯而出，长歌剑尖抖动，自下划出，生生划破劈面袭来的剑气，剑未相交，剑气先争，逐辰身形已近，一时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只见皓月之下，剑光舞动，分不清那人影究竟如何。剑峰轻鸣，脚下水波初为轻颤，后剑气相撞，水波沿两人脚下环波而起，湖水波荡，久久不止。
　　斗了一会，两人相持不下，剑峰相撞，惊起水畔禽鸟无数，两人复又同时跃开，拉开了距离。长歌初时还束手束脚，没一会却已被逐辰逼得只能专心迎战，二人原本还是懒散笑容，此刻沉心迎战，面目都不由得一寒。长歌反持对面那人宽额挺鼻，修眉薄唇，侧脸冷厉如玄霜，整个人就如一把宝剑惊霜飒飒寒。“可还想再来？”逐辰横剑问道，晚风拂过，更显出他凛凛仙姿。
　　“请沈兄赐教！”长歌朗声道，他的脸上微红，眼眉上调，带着少年时的不服气。“好！”逐辰一笑，如冰雪初融，剑峰一抖，龙吟之声大起
　　百里屠苏举剑道，“请师兄赐教！”两人相望，剑气激荡，剑影交错，高山流水，酒逢知己，棋逢敌手，本是人生一大幸事，何不畅快一战。长剑鸣啸，今夜的后山注定久久不能平静。
　　次日，云翳飞雪，纷纷扬扬，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皆如披银衣。高大的红漆木门将风雪一并隔绝在外，长歌合目倚在梨花木软榻里，榻上垫着温暖厚实的白虎裘皮，鎏金熏笼在一边烧的正旺。如此，寒气虽是袭人却分毫入不了屋子。紫檀香几正中摆放着白瓷美人肩花瓶，瓶内插着昨日比试完逐辰摘的几枝红梅。
　　窗前的书桌上放着一盆水仙，逐辰刚带进无尘居的时候还是一颗一颗蒜头似的东西浸在那清水里，现在翠绿叶子抽得高高长长，拖着数枝黄蕊重瓣的白花，香气清净怡人。养水仙的白瓷盆下压着张画，画的是一枝老梅，虬枝盘旋，白梅花错落有致，刚好八十一朵。这画是一副九九消寒图，自冬至起每日染红一朵，等到这素梅尽数染作红梅，就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眼下冬至已至，正当时令。
　　昨日二人比完剑，晨光熹微都未分胜负，且又飘起了雪，只好作罢。送逐辰回了他的紫寰宫，长歌亦不是很困，看了会儿咏梅的诗词方才睡下。只是没想到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许是冬日贪睡，长歌到了晌午也没醒。逐辰倒是老早就醒了，看了这人还未起，去园子里摘了些红梅，和着蜜糖撒在那梗米熬成的白粥中，如此就成了一碗梅花粥。这清粥中自有一股梅香，令人心神舒爽，刚起床吃这个再好不过了。原先威震四海的蓬莱之主，如今卸了肩上的担子，洗手作羹汤。
　　其实，他原本是游戏人间的潇洒过客，恣肆红尘的不羁浪子，携腰间一壶酒，执手中一长剑。只是碰见了那个人，相忘尘世不如相濡以沫。云散月出，失而复得，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