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青丝》穆宇飞

1、第一章

　　靖城十里开外的九云山风水颇佳，向来是附近百姓埋葬亲属的首选场所。

　　一缕凉风携着两片枯叶自空中翩然而下，悄然落在半山腰一处墓碑前。

　　墓碑新立不久，篆刻的痕迹还未淡去，只见上头写道：
　　立坤山乾向兼子午二分用甲癸分金……显妣薛沐月墓……嘉兰永康十年岁次戊戌八月十八日子罗风泣血敬立。

　　沐音跪在碑前，以袖掩面，默默地流着眼泪，不时漏出几声隐忍的呜咽声。

　　罗风就站在他身旁，怔怔地望着碑上的“薛沐月”三个字。

　　半晌，他俯身轻轻捡起那两片叶子，丢进一旁的草堆中，尔后半跪在地，卷起袖子，拂去碑上沾上的纸灰，神情专注。

　　在坟顶上添了一沓纸钱后，他扶起沐音，两人一同对着墓碑拜了拜。

　　“走吧。”
　　罗风满眼血丝，平日里清亮的嗓音也有些沙哑。

　　沐音仿佛没有听见，胡乱抹了把脸，抓了剩下的纸钱，点了火折子，一张一张往火盆里送，时不时擦擦眼角。

　　罗风走近，分了一半，一张张细细撕开，放入火盆里。平日黑亮的眼睛蒙上了水雾，静静地望着淡黄的纸钱一点点化为灰烬，随风而逝。

　　烧完纸钱，两人在坟前又站了一会，这才收拾物事，不舍地往山下走去。

　　走了没多久，沐音忽然停下了脚步，罗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临云寺。

　　拜拜也好。
　　罗风牵起他的手，一块进了大殿。

　　两人合掌敛膝在蒲团上跪下，沐音闭上双目，在心中默念，望佛祖保佑罗风哥余生顺遂，再无困苦。

　　罗风匍匐在地，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恳求诸天神佛，保佑薛沐月来世生个好人家，不求富贵，但求万事顺心如意。

　　念过一遍，唯恐佛祖事务繁忙听不清楚，又再次重复，只恨不得能念到佛祖心坎里去。

　　沐音拜完，见罗风还伏在地上，知道他心里也很难受，便起身往功德箱投了些散碎银子。
　　与旁边的小师傅打过招呼，他站在通红的柱子旁，望向堂上那尊大佛。

　　佛祖慈悲，垂怜世人。
　　只是，做他们这行当的，向来不信鬼神不拜佛道。

　　真要是有神佛扶助，他们又怎会沦落到人前卖笑、人后落泪的境地。

　　罗风还在重复，一旁的小师傅看不过眼，过来扶起他，道：
　　“施主不必如此，佛祖有灵，施主所言定能知晓，往后只需多行善事，施主所求定有所报。”

　　罗风道过谢，最后郑重拜过一次，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点出二十两银钱，放进了功德箱。

　　沐音张口想说些什么，奈何罗风动作太快，他阻拦不及，只好作罢。

　　眼下离京城还有好一段距离，虽说走的是官道，但他们二人身形瘦弱，走夜路还是不太安全，为免意外，两人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传来策马疾驰的声音，沐音被罗风扯到身后，下意识站住回头看去。

　　只见一名年逾半百的老翁驾着马车朝着他们飞速冲来，后头跟着十来个骑马的壮汉，个个生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罗风眉头一紧，察觉到事情似乎不一般，连忙又带着沐音退了几步，藉以让对方明白他们只是过路人，无意搀和。

　　好在，那老翁想是知道他们两个靠不住，浑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驾着马车面色难看地从他们面前越过。

　　风卷起车厢一侧的帘子，罗风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张俊逸非常的脸颊。

　　他这些年见过的男人成千上万，但有着这般面容、在这等境况中还能稳坐如山不露半分慌张的人，唯此一人。
　　最为瞩目的是那双眼睛，匆匆一瞥，如同九幽之下的深渊一般，看不出半分波澜。

　　帘子重新落了回来，阻隔了罗风窥探的视线，马车急急离去，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那群目露凶光的壮汉紧随其后，座下的枣红马踏起一层厚厚的尘土，转瞬消失在了视野里。

　　正当罗风握着沐音的手，准备继续赶路时，一个生着双吊角眼的壮汉去而复返，停在了他二人面前，居高临下，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罗风再熟悉不过的意味，道：

　　“方才险些看走了眼，漏了你们这两个贱胚子。”

　　罗风低下头，敛去目中哀伤，再抬头时，眼中已裹上了几分媚意，巧笑着问道：
　　“不知官爷有何见教？”

　　罗风一边说着，一边将沐音的手拢进袍袖，捏着了捏他的掌心。

　　听到他一口叫破自己的身份，吊角眼倒也不怎么意外，倌馆里出来的人，若是这点眼力劲都没有，那才是奇了怪了。

　　不过。
　　此番有要事在身，若是两个都带走，实在有些过分，届时头儿怪罪下来不好交待。

　　他舔了舔嘴唇，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来回移动，一时拿不准主意。

　　矮的这个生了张娃娃脸，眼尾那点泪痣楚楚动人，自然鼓起的脸颊天生带了几分娇气，床上一定很带劲。

　　高的这个虽说模样不算出挑，身形也瘦了些，有点弱不禁风的意头。偏生那股子气质，往那一站，叫人忍不住想去撩拨他，若是他再使使小性子，亦或是露出些不服的模样，那滋味……

　　吊角眼心下有了计较，全程观察着他的罗风若有所觉，不等他开口，主动牵着沐音上前，嗔道：
　　“官爷，你莫不是看上了他，便瞧不上我了吧？”

　　吊角眼对上罗风的眼睛，只见他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角噙着泪，眼尾泛着红，着实可怜得紧。

　　尤其那对乌黑的眼珠子，方一对上，如同在心坎里落了片碧羽般，叫人心痒难耐。

　　“怎么会？爷相中的当然是你了。”
　　被罗风这么一说，吊角眼粗犷的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些。

　　“可我们俩啊，惯常一块使活，官爷若是只带一个，平白少了些乐子，扫了兴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罗风微微抬起头，轻启唇瓣，清亮的嗓音落在吊角眼耳朵里，更是搅得他色心大动，恨不得当场将人按倒。

　　沐音的手动了动，罗风在他掌心按了按，示意稍安勿躁。

　　这群人有事在身，此人断然没有太多时间耽搁，该是打着先带走后办事的想法。
　　就算他们纪律不明，任务还未完成，他在半道上捡了小倌回去，一捡还捡俩，那也说不过去。

　　何况，他二人目睹了他们追人的事，带走的那个想是玩够了再灭口，至于留下的那个，大概率会被当场击杀，以绝后患。
　　因此他们决不能分开。

　　“好，都依你，都依你。”
　　吊角眼听他这么说，本身又被惑得五迷三道的，哪里还不答应。

　　他心下忖度，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大不了先让头儿玩了，他再跟着吃点汤，兴许把头儿伺候高兴了，还能多领份打赏。

　　“来吧。”

　　吊角眼见他这般上道，还挺怜香惜玉，下马将他们依次抱了上去，期间还不忘嗅一嗅他们身上的香味。
　　随后翻身上马，扬鞭一抽，喝道：
　　“驾！”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罗风搂紧了沐音，假意紧张，倚在吊角眼怀中，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则借着眼角的余光，四下察看周遭情形，伺机逃跑。

　　吊角眼对他这副模样很是受用，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安抚道：
　　“莫怕，爷纵马十余年，摔不着你，驾！”

　　耽搁了一会儿，吊角眼特意加快了速度，不多时就追上了大部队。

　　他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只队伍后头的两个男子回过头瞥了一眼，吊角眼咧开嘴笑笑，对方似是司空见惯，并不当回事。

　　罗风注意到这伙人每个人背后都背了弓箭，看来是要抓活口，否则大可不必追这么久。

　　他远远地望着那辆飞驰的马车，回想起马车里坐着那人领子上的金纹，这等身份之人，养些护卫府兵自是不在话下。
　　这样看来，兴许会有援兵来救，届时两方打起来，他们便可浑水摸鱼，趁乱逃跑。

　　然而，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的追赶已经有了结果。

　　马车毕竟是马车，速度再快也快不到哪去，终归还是被追上了。

　　冲在最前头那人一刀斩在了系马的绳索上，又砍了马一刀，那匹黑马本就十分疲劳，挨了这么一遭，跑了没两步，倒在路边喘着气，俨然是命不久矣。

　　失去平衡的车厢俯冲了一小段，垮塌在地，驾车的老翁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摆出防御姿态。
　　饶是如此，老翁脸上并无慌乱，只是眼底掩不住的担忧，一目了然。

　　另外三人围了上去，成掎角之势，齐齐挥刀，车厢一霎时被劈散，一个身影从中飞了出来，往一侧的小树林中窜去。

　　众人调转马头，留了两人看守老翁，往林中追去。
　　“追！”

　　罗风隐隐感觉有机会，他不着痕迹打量着周围，不时看向前方在林中飞速穿梭的身影，想不到这人身手如此了得。

　　不过就算轻功卓绝，也只是占了地形优势，等出了这片林子，到了开阔地带，再想甩开可就难了。

　　对方想来也明白这一点，眼看着再往前走就出了树林，右前方是一处水潭，便突然换了方向，往左侧逃去。

　　罗风顺势看去，那个方向有一座矮山，一旦进了山里，骑马还不一定比轻功快。

　　吊角眼明显看破了他的意图，调整方向，放缓了速度，从身后取下弓，张弓搭箭，瞄准了不远处那个上下翻飞的身影。

　　有机会！

　　就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罗风瞅紧了时机，装作没坐稳，抱着沐音往边上一倒，顺势滚下了马。

　　吊角眼一下没反应过来，眼下这情形没工夫管这两个小倌，只骂了一句，朝着先前那人的方向追去。

　　罗风抱着沐音，两人拧着脸，都闭上了眼睛，直直地滚向了潭里。

　　他想着，即便那个吊角眼有心追赶，看到他们二人落水，必然不会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两个小倌和任务对象，孰轻孰重不必多说。

　　沐音会水，罗风在入水时便松开了他，自顾自屏住呼吸，他憋了一小会以后，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往上浮去。

　　谁料水下不知怎么忽然涌起一股暗流，将他的右脚卷了进去。
　　他整个人一下子卸了劲，被扯了下去。

　　他深知越是这时越不能挣扎，否则会越陷越深，只得咬紧了牙关，控死了鼻息，死不张口，浑身放松，随波逐流，任漩涡将他带跑。

　　渐渐的，漩涡消失了。

　　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似乎落在了地上。

　　地上？
　　他微微搓了搓手指头。
　　没错，这感觉不像是在水里。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洞里，洞口笼着一层淡紫色的泛着光的屏障。
　　也正是这层屏障将潭水都隔了开来。

　　他缓了口气，回过头，不由一惊。

　　洞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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