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长平》妖华小妖

1、第 1 章

　　一、往 昔

　　我出生于赵韩边界的一个小村庄。
　　时逢乱世，争战连年。
　　我是家中幼子，打小便生的瘦弱，在常备军制已然站稳脚跟的今日，军士从挑选至训练都相当严格，所以，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入伍参军。生性懒散贪玩的我自是乐的自在。于战争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小村庄，占得一席之地偷得浮生尘梦的我，何其幸运。战火？硝烟？就真真能够弥漫的无孔不入么！打仗？见鬼去吧。为国效力？我又是何国子民呢。
　　如此这般的悠闲终止于那日。少水河畔，14岁的我头一次见到叱咤沙场的战车。车驾驷马，威风凛凛。而我，之所以没被震慑到腿软，是因为，那是落单的战车，落难的兵士，受惊的战马。
　　少年心性终究抵挡不过诱惑，自觉很潇洒的“飞”身上前，一把拉住受惊之马的缰绳，倾身贴于马侧轻而易举将其制伏。马是被安抚下来，我想登到车上却发觉踩了几次也没够到，这时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我抬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谢昭，虽一身狼狈满面倦容之色，却依旧笑的爽朗。我伸过手毫不客气的便上了车坐于他右侧正中位置，拉动缰绳掌握车行方向，车子已然平稳，徐徐行进。
　　一旁的谢昭不由赞叹，小子，你真是天才啊。
　　我歪着头问他，什么天才？
　　他笑，驭马和驾车的天才啊。
　　我咋舌，只道他当我年少无知没见过世面耍我玩儿呢，我自小便不受重视，就赶车的工夫技术堪称一流，想来这战车战马也是大同小异，倒是车上你们二位正规军士，这车驾的也忒寒掺了点吧。面带讥讽其实心中在听到赞扬时早已乐开了花，以至后来糊里糊涂的便被谢昭拐进赵军军营作牛作马了。
　　犹记当时，他先是沉痛哀悼了先前战死的负责驾车的御手兄弟，随后便异常热心的向我讲解，曰：一辆攻车，载甲士三人，其左甲士持弓主射，便是他；其右甲士持长兵器与盾主格斗，便是身旁这位沉默少言的郭路兄弟；而我……话未说完，我当即便大叫，我不要也当中间的靶子，我不要也去送死！
　　他白我一眼似是对我的胸无大志贪生怕死很是痛心，叹口气颇为认真的拍着我的肩道，傻孩子，你居中，我二人侍于两侧，这主将之位非你莫属啊。
　　我眨巴着双眼，一脸懵懂无知样。很久以后我才知晓，只有国君，禁卫或高级将领乘坐的指挥战车，居中的才是主将，而普通攻车，一车之首却为左方甲士，比如，把我诓骗而来的谢昭。傻么，我果真是彻头彻尾的傻子啊。

　　二、离弦

　　于初逢当日，已一年有余，时值昭王四十七年，八月的天气，依旧骄阳似火，烈日当头。偏于赵军营垒一角，我仰面朝天，兀自望着望着天空发愣。这样的时令，这样的处境，方才竟然能够入梦，而梦中却是我与谢昭初识的画面。这时才发觉阳光刺的眼睛生疼，抬手挡在眼前，我的思绪渐渐回归现实。
　　空气中，依然是诡异不安的氛围在悄声无息的滋生、蔓延，不可避免的愈演愈烈，似是一触即发。身旁是自我来到军营就一直陪在身边的谢昭，许是觉得当初硬生生的把我拖入这个世界的愧疚感作崇，他一直照顾的我很好，所以现在我的感觉却不太真实，自己究竟身在一个怎样的风暴旋涡中？模模糊糊的，我终究体会不来。将目光投向他，也许我不满的表情太过明显，几番欲言又止下来，他终于叹口气向我慢慢道来。
　　“秦军先诱我军深入，撤退至主阵地长壁，周密部署兵力；再以两万多步卒埋伏于两侧翼，插入我军后方，将我军一分为二，切断南北两线的联系和粮道；最后用五千骑兵插入我军营垒间，牵制援军，这便形成合围之势。这等形势，饶是有三头六臂，也只有束手待擒的份。所以我们现在除去等待援军，别无他法。”
　　我乍舌：“上将军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这会子了才看清形势？那这援军，究竟来是不来？”
　　谢昭冷哼一声：“厉害？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一意孤行，孤军深入，是哪门子的厉害！援军？秦王亲自征兵，御驾亲征，秦军士气大阵，而我们呢，被困于此，孤军奋战，孤掌难鸣，齐楚为自保，大概只会作壁上观吧。”
　　我吓的不轻，倒不是因为局势的恶劣，而是谢昭这番话，在这紧张的关头，与犯上比起来，这扰乱军心的话后果可是相当严重的。我小心的看看周围，还好附近没什么其他人，一身冷汗却已经出来了。
　　看着我与他担心的显然是两回事，谢昭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我无言的望着他，其实我又何尝不知他的并非危言耸听呢。初见他时，虽然狼狈，但那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不同寻常的神采与意气风发却是怎么也遮掩不掉的。后来的相处中，我知道其实他的家世并不普通，也知他胸怀抱负却鄙于借助荫亲关系攀爬。我想我不单单只是羡慕他，如果他现在赶我走，我大概也会死皮赖脸的缠着他的。
　　所以，望着他黯然无光的双目，我竟是说不出的难受，心头一紧，我脱口而出：“天无绝人之路，谢大哥不必太过担忧了。”
　　他疑惑的望向我，唉如此这般安慰人的话语平时都是他说与我听的，由我说出来果真怪异，但还是笑了笑道：“谢大哥不是说我是驾车和驭马的天才吗，大不了最后突围的时候我充分发挥驾车钻空的本事，你和郭大哥只管奋勇杀敌就好啦。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绝对会力挺谢大哥的！”
　　说着说着我不禁有些脸红，这番话谢昭一定又拿我当小孩子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虽然只是一瞬间，我还是很满足。
　　虽然心里偷笑，我却瞪他：“你不信我？”
　　他又笑了：“怎么会，到时候就看小尘你的了。”然后一个爆栗弹在我的额头上，眼里满是宠腻。我心情大好，早把方才的沉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得意的冲他乐，却不曾注意，他映在眸子深处的一丝凄寂。

　　三、血　战

　　不曾想，真有那一日。
　　不到最后关头，大家总是怀有一线希冀，眼巴巴的盼着援军和粮草的到来。直到营内军心渐散，竟至自相残杀，杀人而食。
　　我瑟瑟的缩在谢昭怀里，他亦是紧紧拥着我。冰冷的空气，噬血的味道，箭在弦上，一轮轮的突围，一次次的横尸遍野，所有的人都知道，最后的一战，破釜沉舟，终是要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惨烈的最后一战是如何开始的，。赵国五十万大军，最后一刻，真正面临的不是远方山头飞驰而来的秦军铁骑，也不是秦军万弩齐发的强弩大阵，而是五十万人内心深处的垂死挣扎，五十万人的困兽之斗，五十万人的天地绝响。
　　两翼骑兵搭弓射箭，先行包抄，兵器交接声，一排排的人马坠地声，伴随着隆隆阵鼓声，凄厉悲鸣的号角声，响彻九天云霄，震撼长平大地。浩浩荡荡的战车阵奔驰而出，瞬间惊雷，卷起滚滚烟尘。我只觉得两耳嗡嗡做响，大地似在震撼，而内心却空前的澄明，紧紧握住缰绳的手从未像现在这般坚定，毫不犹豫的穿梭，穿行，雷厉风行，如电闪之芒，如雷鸣之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忽听谢昭在旁长呼，“早就是兵以诈立，还当是以礼为固么！我们赵人果然一个个都是傻子！武安君！竟真是武安君！很好！既然如此，也不枉我谢昭在世走一遭！”（注：当时白起是秘密被任命为长平一战上将军的）
　　我根本听不清谢昭在吼些什么，只瞥到他突然将箭指向远方阵前一柑凛冽飘扬的大旗上，全身空门大开，全然不固飞射而来的一排箭雨。我大骇，猛的将手中缰绳一侧一抖一拉，车子瞬时改变方向，箭雨险险从他肩旁擦过，只是蹭破衣衫，我刚松口气，却见三两枝向我面门飞射而来，眼见避无可避难逃此劫。咣咣两声，电光火石之间，却是郭路挥戟替我拦下。头一次心头火起，我大怒道：“谢昭你个混蛋！！逞英雄了不起啊！！！糟践自个儿命就算了！还要陪上郭大哥和我吗！！！”
　　“小尘？”
　　“你说过信我的！你说过信我的！！既然是你把我扯进这战火里，就得奉陪到底！！你没权决定我们三个任何一人的生死！！！”也不知晓他听到没有，我只管扯着嗓子猛喊，手上缰绳却拉的越发凌厉。不知怎的眼睛有些刺痛，脸上也突然湿漉漉的，唉怕是我也溅的满脸是血了吧。
　　“小尘……”
　　仿佛听到幽幽的叹息声，我一楞，这喊杀声冲天的，怎会听见如此之声，许是幻听了。
　　眼瞅着冲杀出去一阵，突觉身旁气氛异样，冲锋声夹杂着哗然声，阵型也随之散乱起来。有变故？我脸色一变，郭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赵将军……中箭了，大势……已去……”我手一抖，只觉得右侧一轻，却是郭路被敌方军士一枪挑下了车。
　　“郭大哥！！”我下意识的伸手便去拉，却被谢昭一把拽住。我惊望向他，他悲愤的摇摇头，神色间满是痛苦却依然坚定，迅速自车厢后部铜管内抽出一柄长刀，一手拉住我持缰绳的手，一手挥刀砍向车横，接着顺势带着我跳上脱离左横的战马。
　　“来不及了！我们共乘一匹，小尘你坐好了！”谢昭在我身后低语，战马已然奔出好远。
　　“谢大哥……”我惊魂未定，从郭路遇难至乘上战马只是瞬息间，耳边疾风阵阵，我紧贴在谢昭胸前，他的胸膛温暖而坚实，我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听到自己的一颗心跳的咚咚做想。
　　“前方谷地，必须弃车了。”他顿了一顿，道，“赵军……完了。赵括将军领兵作战自有千般不是，也是为我们赵国力战而死的英雄！我竟忘了，他实是……比我还年轻啊。若是我，又有何德何能担的起这等重担！天下间，又能有几个廉颇白起？”
　　我眼里一酸，再也控制不住，热泪滚滚而出。是为年轻的赵将军？还是为沉默少语，却同谢昭一样对我关心爱护的郭大哥？一抬头，正望见冽风中那展“白”字大旗，正是谢昭方才欲射的。
　　“小尘，你马骑的如何？”谢昭在我耳边大声问。
　　“我骑马如何谢大哥不是最清楚吗？”我抹了把眼泪，抬起手，拉紧缰绳，一字一句道：　　“没问题！交给我吧！！”
　　“好！”他哈哈一笑，自是万般恣意，“谢大哥这便信小尘的，也听小尘的，冲且一冲！”

　　四、挽歌

　　遍野。山川。
　　烽烟。战火。
　　处处皆是血光一片，尸横遍地。
　　战马，渐行，渐远。我心无旁骛，只是驱马狂奔，能够清清楚楚感受到身后人温暖的气息透过肌肤渗入入我的内心深处。身旁不停有人砍杀过来，然后不停的倒下去，我知道是谁在浴血奋战，我知道是谁在保护我。我不能回头！我要专心做到我能做的事！可以的！我可以的！！

　　不知跑出了多少里，也不知身处韩王山方位的何处，我却清晰的感受到，硝烟的味道，鲜血的味道，越来越远。我内心一阵狂喜，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激动？兴奋？还是奇迹？
　　“谢大哥谢大哥！”我的声音禁不住的颤抖，“我们……逃出来啦！”
　　我的手上突然一松，颈后竟是湿漉漉的。刹那间，心如死灰，我不敢回头，不敢出声，忽然之间全身上下冷的打颤。
　　“小尘……”谢昭的声音。
　　我发不出声，只从喉咙里硬生生的挤出一丝声响。
　　“我……不行了……中了六、七箭……两箭，皆在要害……还有肩上，腰上，也被……”
　　“别说了！”我竟吼出声，死死拉住他渐渐冰凉的双手，背上依旧是熟悉的他的身躯，贴的我那样近，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小尘，一直想问，你……恨我么……”
　　“恨恨恨！我恨死你了！把我骗来又一直在骗我！我一辈子都恨你！！”
　　“呵……小尘，若我弟弟还在，也当……如你一般大了……”他气若尤丝，我听了这话更是没了感觉。
　　“你弟弟？……”
　　“恩，他叫……谢晨，晨光……之晨……”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和他一同跌下马来。
　　呵，原来，这马儿也要随着去了么。
　　原来，他关心过的，从来不是我。
　　原来，我卑微的爱，从来不曾有过开始。
　　恍然回头，他的眼神已然涣散，他看着我，却又不是看我，透过我，他看的是谁，是谁……
　　我抱着他，望着他依旧不肯闭上的双眼，突然笑了，轻轻的在他耳边道：“哥哥，你终于来了，小晨等的好辛苦，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再抬起头，他已经阖了眼，嘴角似乎擒着笑。
　　呵呵，谢昭，很好，你真是好狠的心。

　　五、新生

　　三日后，我立于丹水河畔。遥望滔滔河水，满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红。
　　萧萧瑟瑟凄凄寒寒，四十万赵国降军，尽数被坑杀于此，长眠于这长平大地。那一夜，又是何等惨烈？
　　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瓶，我抬起手，微微皱眉，却又放下。谢昭谢昭，这冤魂永噬之地，怎能做你安眠之处，是我糊涂。那么，就算你不为护我而死，郭大哥不是战死，我也可以借口这是天意，为你们本就应命绝于此而安心么？而我，或许会作为那些年轻的放回赵国予以示威的小兵？兜兜转转，原来皆是命中注定。
　　兀自一笑，我回头，但见一人身着素衣，须发灰白，正望着我，眼里尽是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是何人？”我歪着头问。
　　仿若没听到我的疑问，他只是笑着道：“赵国的小娃娃，怎的不回家？”
　　我摇头：“我要到西边去。”
　　“西？那可是……”
　　“没错，我要去秦。”
　　他笑：“可是想去寻仇？”
　　我再摇头：“我没有那个力量，况且，复仇有何用，失去的东西就能回来吗？只是我哥哥说过，这长平一战，若是赵国败了，便无法再与他国抗衡。今后，也许只有秦才能一统天下了。所以，要我亲眼去验证。”
　　他似乎挺惊讶，却仍是笑着道：“小娃娃胆子不小说话不知轻重，不过你哥哥似非寻常人，他怎的不亲身赴秦，却让你一个小孩子身赴险境呢？”
　　哼，岂容你一个老头子评判谢昭的不是。我撅了撅嘴扬起手中的瓶子：“他战死啦，我正要带他一起去的。”
　　“原来如此。”他兀自沉思一阵，扬眉笑道，“你一个赵国小娃娃如何入得了秦，你可有一技之长，兴许老夫一时兴起便可以带你同行的。”
　　“当然，我是天才的！”我颇认真的望着他。
　　他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天才啊？”
　　我也笑的灿烂：“哥哥说，我是驭马和驾车的天才。”
　　“哦？有点意思。”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凭什么你就进的了秦呢？”
　　“老夫白起。”他捋了把胡须，探究似的看着我。
　　乍听到这个名字，我该是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呢。可惜现在的我，内心却无丝毫涟漪。
　　哼哼，白起白起，武安君白起，战神白起，深明韬略，战无不胜，坑杀四十万赵军的罪魁祸首啊，你这是端的哪一出呢？果然人心是最难测的。我挑挑眉毛，嘴里却说：“你骗谁呢，白起一代名将，定是威风凛凛，怎会是你这般模样？你是想吓唬我哄我走的吧，我才不会上当呢。”
　　他笑：“小娃娃真是鬼灵精怪，罢了罢了，想跟便跟吧。”他转过身，我跟上两步，他复又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眸远望，晨光下，山海交接处，我看到远方迷雾中一高一矮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似真似幻。
　　微微一笑，回转身形。

　　“谢尘，我叫谢尘。”
　　迎着阳光，手抚过眉心，我踏前一步，再不回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