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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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没有比时刻充满生老病死的医院再让人心情复杂的地方，每一个转角，每一个病房，都充斥着生离死别的悲欢离合。
面无表情的医生，行色匆匆的护工，蹒跚而行的病患，消毒水的味道谈不上刺鼻，却也说不上好闻，只是闻的时间太久，也就习惯了。
床头的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显示屏上代表心脏跳动的线条十分有规律的上下波动，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生命会由这些绿色的线条来代替，人体的温暖终将由这些冰冷的机器来维持。
殷存真轻轻的侧回头，将视线移开显示屏，目光落在靠在自己病床前的黑色头发上。男人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丝毫发型可言，原本不过是打理发型的发胶上沾着不少污渍，明显很久没有清洗。艺术家通常不修边幅，作为其中的翘楚，江哲身上头上经常沾满油彩，殷存真不止一次嘲笑他像个大花猫。若是放在寻常，殷存真肯定一脸嫌弃的将人推进浴室，用满身的泡沫将他淹没。现在，他除了想想之外，只能对江哲露出微笑。
化疗已经让殷存真虚弱不堪，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他所剩下的日子，不过短短几天而已。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斑白，他与江哲分分合合，纠缠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世纪。他曾经错过，也曾经后悔，年少轻狂的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这个对他始终如一的男人，而对方，对他始终无怨无悔。
兜兜转转大半辈子，当他最终打算与江哲共度余生的时候，命运脚下一滑，同他们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艾滋与胃癌。
呵！多么讽刺！
殷存真一直都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它来次亲密接触。得知真相的时候，胃癌反而显得没那么显眼。除却对死亡的恐惧，殷存真更在意该如何开口对江哲说这件事。
“嘿，亲爱的，你看，报应来了。我得了胃癌，奥，还有艾滋！”
江哲用那双澄澈的蓝眼珠盯着殷存真好一会，最终叹息一声，伸出长长的手臂，将他揽进怀中。
“别怕，有我在。”
下巴枕在江哲宽厚的肩头，殷存真紧紧抱着他，泪流满面。
那一天，是江哲50岁的生日。
作为国际知名的艺术大师，尽管年过半百，江哲的精气神依然如同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跑步、健身，努力维持自己在闪光灯面前的形象。他曾经被评为“史上最有魅力的男性”，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绝代风华，令人为之倾倒。
而在殷存真生病之后，时间不过才过去一年，江哲就迅速的老去，仿佛在一夜之间，皱纹爬满他的脸庞，鬓角的头发悄悄花白，更别提他深陷的眼窝与下巴上厚厚的胡茬。曾被殷存真称为“天空之蓝”的眼珠中早已布满血丝，看上去有些恐怖。
时至今日，殷存真才知道江哲为自己做出多大的牺牲，而自己是个混账，一次又一次的将这个深爱他的男人伤害的体无完肤。殷存真苦笑，虚弱的手掌缓缓摸上江哲的头发，即使现在自己想要补偿，也为时已晚，只能等下辈子了。
若真的有下辈子，我会……不，若真的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们不再相遇。没有我的人生，你会过的更幸福吧。
手下的头微微颤动，江哲慢慢睁开眼睛，抬眼看到殷存真正在盯着他看，愣了一下，之后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抱歉，睡太熟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东西？”
江哲的声音带有刚睡醒时的呢喃与异常疲倦的沙哑，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天前的那一套，显然他有很久没回过家，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看到这样的江哲，殷存真心底泛起一丝难言的疼痛。
他殷存真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良人守护他一生啊！
“你把窗帘拉开吧，房间里光线太暗，眼睛看的难受。”化疗带来的副作用不仅仅是头发的脱落，他的视力大不如从前，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更别提江哲的容貌。
窗帘“刺啦”一声被拉开，陡然射入房间的日光刺痛殷存真的眼睛，下意识的眯起双眼，眼中只剩下明亮日光中江哲高大的轮廓。后者走到病床前，将病床摇高，拿来旁边的枕头垫在殷存真的身后，尽可能的让他没那么难受。
在终年有雾的伦敦，这样的晴朗早晨真是难得一见。法桐刚刚抽出嫩芽，早起的鸟雀落在树梢，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说不上热闹，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寂寞。殷存真目光怔怔的望着窗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江哲。”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一如当初初见之时的小心翼翼。
“嗯？”后者听到自己的名字，停下手中的动作，半趴在床上，伸手轻轻覆在殷存真没插软管的手臂上。“怎么了？”
殷存真侧头与江哲对视，险些又溺死在对方温柔的蓝色目光中。他没有着急开口，直直盯着对方的蓝色眼睛好长时间，好像是在记住这一刻。
“江哲，带我出去走走吧。”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人身子一僵，随即将眼底的情绪隐藏起来。他弯下身子，在殷存真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吻，动作轻柔，像是在呵护手中的珍宝。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和医生安排下时间。”
说完，江哲替他掖掖被角，出门去找殷存真的主治医生乔治。江哲走后，殷存真觉得身子又有些乏，明明才睡醒，一股浓浓的睡意又袭上心头，他强打起精神，想要等江哲回来，奈何身体不听使唤，他迷迷瞪瞪的又昏睡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殷存真醒来的时候，看到江哲眼眶红红的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像是刚刚哭过。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爱哭。江哲看到殷存真醒过来，连忙擦干净眼泪，强颜欢笑。
“存，你醒了。乔治说了，今天下午的天气不错，你可以在外面转悠十分钟。要不要现在去？我已经把东西全都准备好了。”
在医生护士的协助下，江哲将殷存真抱上轮椅，又拿来厚厚的毛毯将他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虽然是下午，这个季节的伦敦还是有些冷，因此江哲异常小心，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这个时间来遛弯的病人不少，殷存真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也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不知是已经痊愈还是……
江哲推着他，走的很慢，凉爽的微风送来些许鲜花的清香，耳边是哗啦啦的喷泉还有江哲的脚步声。殷存真裹紧身上的毯子，深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身上清爽很多。
觉察到他这一动作的江哲立刻紧张兮兮的问道：“冷吗？要不要我再去拿一条毯子？”
殷存真摇摇头，轻声说道：“不用，我就是有些感慨。做梦都没想到我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
“存……”
“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有数。这全部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不过，有件事我十分庆幸，就是我没把病传染给你，这么想来，也算是老天开眼，没让你陪着我一起受罪。不，也不能这么说，我这么活着，难受的反而会是你。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安乐死算了。”
“别这么说，存。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爱的人，我是你合法的丈夫，我们发下誓约，交换戒指的时候说过的，无论生老病死，我都会照顾你，爱护你，一辈子不离不弃。”
殷存真低头摩挲手指上的戒指，目光悠远，不知思绪回到哪里。他喃喃道：“你若不离不弃，我定生死相依。”这是他们结婚时的誓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竟然还记得。他忽然闭上双眼，眼角流出眼泪。
曾经背叛誓言的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啊！
江哲忽然停下，从后面走到殷存真的面前，蹲跪在他面前，看到他眼角的眼泪，颇为心疼的用拇指为他拭去，眼中仍旧是柔情一片。
“存，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在我身边，对我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殷存真看着他拉起自己的手，温热的双唇印在他的手背上，温度忽然变得滚烫起来，一如当年他们婚礼上的那个誓约之吻，感觉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让人难以忘却。在这一刻，这样的真实感忽然变得遥远起来，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渐行渐远，殷存真有种奇特的预感，自己怕是要离开了。
终于到这一刻了么？
得知死亡的来临，殷存真丝毫不觉得恐惧，反而认为是一种解脱，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非要说有遗憾的话，大概是他欠江哲的一句对不起。不知怎的，明明有无数次的机会来说这句话，话到嘴边的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直拖着，拖到现在。
殷存真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变了。
“我们回去吧。”
江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阳光，将殷存真的整个身体笼罩在阴影中，殷存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对方一言不发的走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回走。
“江哲。”微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声音小的可怜，若不是江哲一直都在注意他的动静，根本听不到。
“嗯？”
“……我爱你……”那句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殷存真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说那句话。仅剩下微不可闻的声音让江哲浑身一僵，他咬咬牙，极力控制眼眶中即将滚落的眼泪，眼前的一切都被泪水模糊。良久，他哽咽着声音，颤抖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爱你。”
然而这句话，身前的男人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冲出眼眶，无声的哭泣渐渐变成低声的啜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江哲跪在地上，死命抱着殷存真尚有余温的身体，泣不成声。
“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死亡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