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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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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
沈夜不太记得捐毒的事情了,确切地说,他只是不愿想起。华月看他自那日之后便再没有提过谢衣,不敢细问,以为他前尘尽忘,心硬如铁。只是每每到了夜深人静时,沈夜一个人呆在神殿里,总是会想起那些旧事来。
当年谢衣叛逃下界,他命人全力追捕,务必将这逆徒捉拿回城。然而谢衣委实狡猾,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流月城的人追着他天南海北地走,刚找寻到他的信息,未及回禀完毕,那人又没了踪影。
沈夜那时经常能听到属下回禀的谢衣踪迹,每一次派出去追捕的人都无功而返。沈夜一开始还有些笃定,不过区区一个偃师,在人界浊气影响中,能有什么作为?然而时间长了,他却总是能听到另一些消息。
谢衣到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做了哪些偃甲,被世人奉为圭臬……他忽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复杂难辨。那个说着“我做偃甲,是为了让大家过的更好”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怀着他的绝顶偃术,踏遍山川河流,造福那些遇到困难的人。
只是那个“大家”却与流月城无关了。
那个一边说着“请恕弟子僭越”一边用力亲吻他的年轻人,也离开他的视线很多年。
沈夜想过很多种二人重逢的场景,他将如何细数对方的罪行,如何刚正不阿地处置这个逆徒,让他知道叛师的下场。若是他肯服软,讨个饶,像以前一样带一点讨好和顽皮的笑意看看他,自己或可给他个机会,问问他怎么敢一声不吭地离开流月城离开他,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还有……问问他当年是哪里受了伤?问问他……那个逾距的吻是什么含义?
然而当他于捐毒截杀谢衣,质问对方时,对方却道:“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沈夜听着,连心都冷了。
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昨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位叛师弟子,竟然如此狠绝。
十一载的师徒情谊,谆谆教导,百般厚望,二十二年的音讯全无,你追我赶,不见不闻,对他来说百般疑惑愤怒失望伤心的三十三年,竟然换来谢衣的一句“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呵呵……沈夜冷笑,他真是低估了他的弟子,论无情无义,谁有比得过谢衣呢?
一个不深问,一个不细说。
彼时他气急攻心,甚至来不及问出自己心中疑惑,便失手重伤于他。
在那个瞬间,沈夜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明明三十三年也不是很长,怎么他却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他竟然认不清谢衣的面目,也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他当时是不是有些难过?沈夜已经不太清楚了。
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的?
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多久?有没有……一百年?
听说近日下界有几个人一直在找寻谢衣踪迹,雩风被一个人用偃甲蝎所杀,他们在附近感觉到熟悉的灵力流动,特来回禀。
沈夜派了瞳下界查看,若真是那人……此时可有趣了。
翌日,他于梦中惊醒,便看到瞳已在殿中晃了许久。
他询问过雩风属下被拿去炼蛊之事,便问起更关心的那件事来:“你去下界,可曾见到那个人?”
“他那里结界重重,我破界潜入之后,也只远远看了一眼。应当是他,但……”瞳略一犹豫。
沈夜心下一沉:“……如何?”
瞳看着他,似有几分无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未能释怀……?”
沈夜冷了脸,提醒他:“……七杀祭司大人,你可是对本座决意有所臧否?”
瞳淡淡道:“属下不敢。”
“你可知道,本座为何让你而不是华月前去?因为本座以为,你与华月不同,懂得不说多余之话、不做多余之事。”
“这并非多余之话。若我不问你这一句,就永远不会有人问你。”
沈夜好奇:“哦?你想问什么?”
瞳语气慎重,再次确认:“今次之后,再也不可能有退路。你当真不会后悔?”
沈夜轻笑,倒是没有之前的困顿犹疑了:“呵……一切早已结束,我不过是去收拾残局。这许多年来,对于他——我有失望,有厌憎,有不甘,唯独没有过后悔。”
瞳沉默良久,叹息道:“既然如此,属下复命已毕,这便告退。请大祭司珍重。”
“去吧,自己保重。”
沈夜想,他也该去会会那个人了。
不知百年过后,他有了机会重问一次,那人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呢?
捐毒。
沈夜第二次来到这里。
流动的沙土百年来不知换过多少沙丘,茫茫夜色下,呼啸的西风将这个域外之地渲染得如同一场荒芜的坟墓。
明川在与那几个小子缠斗,沈夜在结界中注视着他们。确切地说,他在注视着一个人。
五官眉目依稀是他熟悉的样子,一身白衣,沐在月光之下,映出俊朗温雅的一张脸。他站在那几个年轻人身后,看见明川的时候眼神闪了闪,逐渐做出防御的姿态来,而蓄起的灵力,是自己熟悉的,施展的法术,是自己教授的,防御的对象,是自己的手下。
沈夜唯有闭上眼,才能抑制住心中升腾而起的失望。
那个叫阿阮的女子发现了他,他便收拾心情,从结界中缓步而出。
他听到那个年轻人叫他:“师傅——”
沈夜觉得好笑,不由问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不及对方应答,他又连笑几声:“……呵,委实荒唐。”
谢衣走到他面前,对乐无异说:“……没事,不必惊惶。无异,站到为师身后去。”
谢衣无暇顾及那些年轻人的心情,而是仔细逡巡过他的脸,缓缓开口:“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当真令人心绪难平。”
谢衣面色沉着,看着他,并无惊慌之态:“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沈夜听着这问话,轻笑一声:“自是无恙。这么多年过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此生居然还能相见,本座亦是——三分意外,七分欣喜,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那些小辈惊疑于他的身份,他任由风琊回答,自己却盯着乐无异问:“你方才,叫谢衣什么?”
谢衣微微闭了闭眼,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沈夜的眼睛注视着他,明明知道他不是谢衣,说出的话都不自觉地带着嘲讽与恨意:“荒谬,当真荒谬……待本座想想,该如何称呼于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现任破军祭司?还是——本座的——叛师弟子?”
说到最后,他语调中几乎带了极其外露的愤怒。连华月都侧目看他,不知他为何如此不复镇定。
“什么?!谢前辈是——是——!!”
面对那些人的质疑,谢衣只是看了乐无异一眼,淡淡地表示了肯定:“……他所说种种,皆是事实。前事繁杂,稍后与你分说。”
沈夜看他到现在都对这几个弟子维护有加,忍不住问:“呵……看来,昔日爱徒是想与本座好好叙叙旧?”话里些微的咄咄逼人,若不细想,谁又听得出来?
“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沈夜捏紧了拳头,看着他,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怒火滔天,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谢衣啊谢衣,你实在有趣。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今日这一幕,究竟何等荒谬。”
谢衣似乎对他语气中的含义毫无所觉,一板一眼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足下授业之恩,谢某永世不会忘怀。只可惜……足下所谋太深,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谢某不能苟同。”
沈夜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在神殿里与他争执的弟子,过了这许多年,他竟然依然保持同样的想法。他曾以为谢衣经历得多了,便可对他理解一二,如今看来……呵呵……沈夜的心开始泛凉,却还是忍不住质问:“不能苟同?你一己自尊,当真重过整个烈山部的存亡?”
谢衣不为所动:“……君子有所不为。谢某心意已决,足下此来有何指教,还望明示。”
沈夜闭了闭眼,心终于一寸寸凉下去:“时隔百年,你想对本座说的,只有这些?”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沈夜似乎看到藏在谢衣眼底的思念与恋慕,然而还未看清,便听到谢衣收敛表情,话锋一转,“但事到如今,即便再说什么,也不过徒然而已,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沈夜终究还是没能听到他未出口的“千言万语”,就像是那个夜里大胆亲吻自己之后惨笑又瞬间变得规矩的弟子,从来不说,从来……都不说。沈夜咬牙道:“谢衣,你果然……分毫未改。”语气中夹杂着他自己都感觉得到的恼怒。
“是么?……我却觉得,大祭司变化良多……”谢衣看着他,眼中的怀念很深,却也带着伤心与失望,“那位明川祭司想必是新晋升的。前路还长,若是从前的大祭司,定会救他一命。”
沈夜被他眼中的失望刺伤,他忽然想到曾经谢衣用多么渴慕的眼神仰望过他,说出的话便冷冷地带了毒:“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谢衣微微摇头,眼中的失望更加明显,那被漫长时光的分别所空白的记忆里,映着两个人的面目全非:“这百余年来,大祭司究竟有何遭遇,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沈夜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方才的情绪波动不过是他情急之下的一场失误。他微微敛了敛心神,缓缓道:“……也没什么。只是……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谢衣附和道:“是啊……真的已经太久了……大祭司原来明白,却为何还要来这一遭?”
沈夜抱着最后一点期待,站在他面前,牢牢锁住他的眼睛,终于问出了百余年来,最想问却也可能得到最伤人答案的那个问题:“我来,是为亲口问你一句话——你,可曾后悔?”
谢衣目光平静,熟悉的固执,陌生的坚定:“不悔。”
“好、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沈夜听得到胸腔里的心像是被刀子一寸寸地割下去,疼痛难当,鲜血淋漓。那痛苦其实熬了很久,百余年来,他自己就曾眼睁睁地感觉着那让人发疯的梦魇化作刀锋,毫不留情地戳刺着他的想念。他自欺欺人了很久,终于还是败给了现实。
而后,他说出当晚最清醒也最残忍的一句话:“师则,章二,目三。灭师悖命、累及他人者,杖二十,鸩杀。风琊,处刑。”
自此后,他终于亲手斩断了,所有关于过往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