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纪事（下）》尔仙

35、第三十五话 他的真心

　　二更天，窗外夜色正浓。

　　颜惜正在灯下翻看着账簿，床榻上的人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呢喃。她似是在做噩梦，紧皱着眉，面容惶恐，闭着眼，不安地道：“哥……你去哪……你别丢下我……”

　　她手在虚无中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终于抓住了一角衣袍，她顺着衣袖摸过去，死死拽紧了袖子底下的手，像溺水中的人抱紧最后一根浮木。

　　那只手任她握着，另一只手又伸过来，带着熟悉的温暖，轻轻抚着她的发，道：“翎儿，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我在一旁陪着你呢……”

　　她迷迷糊糊的，仍旧不清醒，但觉得身畔这人十分温暖，让她于无助中顿生心安，她便将他的手往身边拉了拉，好叫他离自己更近一点，仿佛这样便能寻求一个避风港，将她的惶恐与畏惧尽数隔在外头。

　　颜惜无奈一笑，只得将就着她，将身子往床榻上挪了挪，但她仍是不满足，拽着他的手继续拖，最后他只得斜斜半靠在床头上，由着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腰间。

　　她继续睡去，没多久又做起噩梦，梦里出现无边无际猩红的血海，云舒躺在蔓延的血海之中，胸膛上堪堪插着云过尽的炙羽剑，她被这一幕吓的魂飞魄散，大喊着：“哥！哥！……”

　　她连喊了几遍，霍地睁开眼来，正对上一双春水般的眸子。

　　她呆呆地看着颜惜，忆起方才做的那个恶梦，猛地坐起身来，道：“哥出事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她光着脚丫跳到地上，鞋袜也不穿，心急火燎向外奔去,眼前碧影一晃，颜惜截住了她的去路，将她拉回床上。

　　她挣脱他的手，道：“我要去找我哥，你别拦我。”

　　颜惜松开手，脸上并无其他表情，只淡淡道：“好，穿好鞋袜，我带你去找。”

　　她木讷的点头，酒意晕沉的症状还在，大脑并不十分清楚，但对他的话分外顺从。

　　她穿好鞋袜，穿的歪歪扭扭，甚至心不在焉穿反了。可她顾不得，摇摇晃晃站起来：“走。”

　　颜惜看着她扶着墙狼狈的姿势，眸中波光一漾，在她要迈开脚步的刹那，堵住了她的去路，他看着她，神色幽暗，道：“你若找着了他，可他依旧不要你呢？”

　　她怔住，似是有疼痛袭来，她捂住胸口，表情空洞的有些发懵。

　　是，她从未想过，即便她找到了他又能怎样。

　　他们之间，隔着三条人命，两代人的世仇，还有破碎的彼此。

　　她呆愣在那里，眼中浮起雾意，她斜靠着墙慢慢蹲下去，缓缓张开双臂，环住自己，喃喃道：“若是那样，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环抱着自己，将头埋在两膝之间，似一个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小兽。

　　颜惜静如秋水的眼中浮起怜惜，他倾下身去，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你有没有想过，你除了他，还有我。”

　　“你？”云翎眯起眼，疑惑地道：“可是你前些天不是说，从此远离我的生活？”

　　颜惜默了默，道：“那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彼时他以为她已是他人之妻，伤心欲绝。况且她自觉幸福，他唯有黯然离开。而今真相大白，她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妻，至今也未有人能予她幸福。既如此，他如何做不得那个让她无忧无虑的良人？

　　她没听明白，颜惜却已经笑起来，温煦若四月里的暖风：“翎儿，我是你的谁？”还未待她答，他已然兀自说道：“我是你的颜惜哥哥，是不是？”

　　云翎歪着脑袋打量他，嘴里无意识的顺着他的话重复道：“颜惜哥哥？”

　　“是啊，我是你的颜惜哥哥，那些年，我们最亲密的那些年，我喊你翎儿妹妹，我同你在一起，陪你玩耍，陪你疯闹，陪你做任何荒诞的事，去任何未知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忆起旧时之事，云翎恍惚起来，“我记得，那些年，你待我很好。”

　　颜惜轻轻问道：“翎儿，在你心里，究竟如何看待我？”沉默片刻，他移目看向她，轻声问道：“你，可曾有……一丝半点的喜欢我？”

　　云翎怔住，许是酒精怂恿着人放纵，大醉后的她在面对他的问题上，首次卸下了心灵上的伪装，她没有像往常装聋作哑的回避，而是将真切的想法毫无保留的流露出来，她说：“我不晓得……但是，你在我心里……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语速慢得简直断断续续，答案似乎历经无比艰辛的思索才得来：“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对你是什么感情，但是我知道……你难过，我也会难过……你痛，我亦会痛……”

　　颜惜的双眸荡起涟漪，他笑了笑，眼中有无法言喻的欣喜，他虚虚指了指云翎胸口左侧心脏的位置，说：“你心里是有我的。”

　　他话音不大，却颇为笃定，云翎脸色仓皇，辩解道：“我……哪有……”

　　她的辩解那样徒劳，他清浅一笑，从容道来：“翎儿，不管你是如何看待我，有些话我须同你说清楚。你且听好。”

　　“翎儿，倘若这一次云舒让你失望，或者，你们的矛盾无可调解。”他顿了顿，眼神坚定而清明的看向他：“你可愿意，在接下来的人生，让我陪着你，我绝不会像他那样。”

　　她惊愕住，宿醉的脑中迷糊又震惊。

　　他继续道：“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无底洞，你受过太多的痛，吃过太多的苦，你将那些苦痛埋藏在心底，从不与人诉说，但这不代表你不痛。你对过去无法释怀，对未来充满恐惧，你有着强烈的不安感。因着那些不堪回首，你孤注一掷爱着一个人，却不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你需要医治，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安全感，来慢慢医治，来抚平那些过去的阴暗。”

　　他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凝视着她，春水般的眸里清楚倒映着她的脸，有着从未有过的肃穆。他说：“让我医好你。我会用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医好你。”

　　云翎的神色有刹那的震动，这些年，从未有人同她讲过这样的话，从未有人这样去深入的剖析她的内心，许是这几天太过伤心脆弱，这一番话在这个时候，格外的让人感动动容，她居然忘了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他温热的手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明明并不是十指相扣的姿势，却无端让人生出一种踏实感，他说：“翎儿，你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这样丢下你，不会让你这般伤心欲绝的四处寻找，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抓牢你的手，绝不随意放开。永不。”

　　许是他最后的几句话太过一针见血，她联想起云舒那日坚决抛下她的场景，想起自己孑然离家，四处寻找的心酸无度，想起穿越千里遍寻无果，酩酊大醉后的无助凄凉……她捂住胸口，疼痛难忍。

　　一只手揽过来，带着他特有的清荷气息，将她的头靠在他臂弯，仿佛要为她抵挡住所有的痛苦悲哀。墙角的高脚金藤蔓烛台，十几只火烛摇曳着明亮的光火，像身侧他温暖而跳动的心，那样令人安定踏实的光景里，雪白墙上投下两人偎依的影子，他的声音清晰而明朗的传来。

　　“翎儿，你的晋康王妃是假的。可我的心，是真的……让我治好你的伤，我愿尽我所能，从此之后你不再受一丝一毫的痛，不再挨一分半点的苦，可好？”

　　他的表情那样真挚温暖，他声音带着一贯的清朗及优雅，微微含了丝沙哑，一字一句郑重其事的道出，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半依在他的怀里，一时呐呐无语。他偏过头来，专注的凝视着她，等她的回复。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满怀期待，一个神情迷惘，时光似乎凝滞不前。

　　暮色沉沉，四底下岑寂无声，就在云翎即将开口的瞬间，朱红轩窗外蓦地有白影一闪，朦胧夜色下，窗外人影临去之时那回眸一眼，神情澹泊，眸光清冷，掠过房内相拥的两人，若染了一层深秋冰霜，又蕴着极致的痛楚。

　　只这一瞬，云翎犹如被泼天冷雨兜头淋下，醉酒迷蒙的神台一片清明，最后一点酒意醒了个干净，她挣脱颜惜的臂弯，跌跌撞撞向窗棂冲过去，高喊着：“哥！哥！”

　　夜色如墨，窗外的天，雪白身影如纤鹤一掠而过，隐入外庭萋萋花木中。云翎外袍都没来得及穿便往外奔，她刚到门口，却又霍地站住，转身朝身后的颜惜道：“我去找他，你不用跟。”

　　“对不起。”临去刹那，她又补上了这三个字。她的眼神有愧疚。颜惜的脚步敛住，还没来得及回答，云翎人已经跑不见了。

　　夜凉如水，颜惜独伫在院落之中，心头也似被这冬日夜色染上一层凉意，他默然瞧着她远去的方向，良久，苦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