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三十三话 云舒番外 ...

  •   莲生比我勇敢。那辗转在喉中的问题,我还未问出,莲生便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某一日秋后金色的阳光下,莲生向我表白了。我感动至极。原来我们对彼此的心,一模一样。这真是上天的恩宠。

      斜阳弄影的庭院里,我毫不犹豫倾身,吻了她的额。

      吻唇固然炙热,可在我心中,吻额是最神圣纯洁的吻,是一种庄重的宣誓。

      我爱她,此生此世,绝不更变。

      那句誓言犹然在耳,我以为我定然会爱护、陪伴莲生一辈子,不离不弃。然而我却忘记了,有一种无奈,叫命运。

      强悍到,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莲生生辰前几日,天独峰洞窟的水潭里,我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母亲,萧芷茵。

      我从未想过我跟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莲花池里,她静静地沉睡在剔透的水晶棺中,容颜比画卷上还要美上三分,然而……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似乎曾满怀的幻想,希翼,瞬间都破碎了。

      至此之前,她和爹爹是我的梦想和期盼。在那些缺少关爱的幼年,在那饱受着种种磨难的年少,在煎熬坎坷的半生中,即便频临崩溃,我亦一遍遍的对自己说,我要坚持下去,我不仅有莲生,我还有爹娘,他们一定在世间的某处等待着我。如果我倒下,便再也见不着他们。

      我一遍遍的催眠着自己,将这句话当作自己坚持下来的最大力量。

      或许,这不仅是想念,更是茫然苦痛的人生中予自己的一份良药,在我历经命运的苍凉舛驳中,不断支撑着我,熬过一个又一个生死关头,直到现在。

      而如今,我见到了我娘的尸体。一直支撑我的梦,原来都是我自欺欺人而已。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走出那石窟的,莲生一直跟在我身后不停地说对不起,我晓得她的意思,她觉得破碎了我长久以来的梦,让我难过了。我表现的很平静,装作释怀的模样,她这才放心。

      只有我知道,我心里的波澜,剧烈地撞击在心房,一抽一抽的痛。

      去了天独峰的后几日,我翻来覆去,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娘沉在水底的模样总是回想在脑海,那样冰冷的寒潭,她为什么会躺在那里?

      还有,娘是真的走了,那爹呢,爹在哪里?是尚在人间,还是也去了?

      另外,那玉璧画卷上的一行字,“芷茵一别隔黄泉,碧落望断云过尽”又是什么意思,义父同此事有什么关系?

      疑问像潮水一般,我日夜难眠。联想起江湖流传了许多年的风言风语,一面猜忌着,却又不敢相信。

      虽然维持着起码的和睦,但我与义父之间,却似生了一层隔阂,本就不亲密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好在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毕竟二十年来,我们空有父子之名,却从未好好亲厚过。我甚至不经意听阁里的老嬷嬷说,当初义父将我抱回云霄阁,并不是与我父亲奚落玉同门情深,他无非是碍于外公的面子罢了。我是外公萧别情唯一的外孙,他若想外公将阁主之位传给他,自然要对我客气些。

      我听后,只漠然一笑,不置可否。

      就在我以为这样漠然的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之时,义父再一次召我去朝阳阁。

      这一次依旧是为了莲生。

      说来也好笑,似乎我们父子之间,本不多的情分,在隔了近十年的磨难与流离后,接近消失殆尽,眼下只剩一个莲生为纽带了。

      这次是为了莲生的“婚事”,其实根本的目的就是墨莲。

      为了拿到血咒解药的第二味药材,在我的劝说下,莲生与小王爷上演了一出你娶我嫁,虚凰假凤的戏码。大婚不日后举行,义父托我送莲生上京城。

      我淡淡颔首,心中却失笑,觉得他这番嘱咐简直多此一举。京城那么远,难道我会放心武功全失的莲生独自去?

      我应承一句,转身离开,义父的眼神却一直蛛丝般地黏在我背后,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就在我即将步出朝阳阁的时候,他突然喊住了我。

      我转身,撞见他深不可测的瞳眸。他却只是瞧着我,目光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是我的错觉么,我似乎看到了愧疚,好半天后听得他沉声道:“那两年,让你替莲生做了那么多,我应当谢谢你。”

      只这一句,我的表情凝住。

      他知道!

      我成为月隐后所做的事,他竟然全知道!

      所以,那天宴席见到我归来,他平静地似是意料之中。所以那两年,每逢初一十五,我能轻而易举潜进防卫森严的云霄阁送药,不是我的轻功足够好,也不是莲生的密道有多隐秘,而是他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我心底止不住的发寒,像被冰冷的雪水兜头淋下。

      那些年,为了莲生,我以月隐的身份在鬼域宫苟延残喘的活着,泯灭良知放弃信仰,在死亡与杀戮中游走,做的是弑杀成性的行当,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计,我赌的是自己的命。有能力跟运气,便多活一时,没实力跟运气,即刻便死。

      那一段过往太不堪回首,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每一分钟都在煎熬,那是我最深的疤,我宁愿谁都不知道。

      可他全知道,全了解。

      多么讽刺!他明知我以性命相博,却作壁上观。

      眼睁睁,任我去送死。

      那一日,我离开朝阳阁,一遍遍地想。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亲情了。

      我的心冰凉如水。

      他对我,除了利用,还剩什么?

      对义父最后一点亲情的期盼,终于被抹杀了个干净。

      接下来,我一日复一日期待着能见到我的亲生父亲。这种心态极矛盾,明明连他的生死都不知晓,却还侥幸的抱有一丝希望。像是一个黑夜里翻山涉水的孤独旅人,于黑暗旅途中,幻想着前面会有光明存在,于是,不辞艰苦,翻越千里,追寻虚幻的温暖。

      偶尔我想,或许,我并不只是渴望生父,我更是在寻一味药,治愈我日益冰冷的心。莲生再好,终究不能代替这世间所有的温暖。

      ※

      事实证明,人不能太贪心,贪念越深,失去的也会越快。

      蒙迈草原上,风清拿来百知老人的秘闻簿,白纸黑字的内容,父亲的死讯再清楚不过,清楚到残忍。我故作平静,忍住内心的巨大激荡。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接受父亲的死因。

      但自欺欺人无法长久。

      在横镇山脚下的说书茶楼里,我再一次听到武林人士对父亲之死的议论。桌面上蘸水写的那个“云”字,我无法再欺瞒自己。

      我开始着手命人追查父亲之死。骨血至亲重于泰山,无论如何,我必须知道真相。

      所有的矛头开始指向义父。或许是想追查更多,或许是心中不安,那日夜里,我去了父亲的“落玉苑”。

      夜深人静,蒙尘的房间内,我翻阅了父亲曾看过的诗卷,临摹过的字画,抚过的琴谱。高高的书架上,突然有一红锦匣子掉下来,“啪嗒”一声响,落在我脚边。

      那匣子做工精美,式样独特,只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才见,乃大周风俗里装婚书的“同心匣”。里面的物什如果没猜错,应是父母新婚之夜落笔写成的誓言。

      居然能见到父母的婚书,我意外极了。打开匣子,里面果然出现两帧纸张。

      第一张婚书,字迹隽秀却苍劲有力,开篇是“致吾妻萧芷茵,”是父亲的手笔。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第二张乃是簪花小楷,落笔娟秀,偏又带着几分飞扬洒脱的意味,正是母亲的手笔。

      ——“与君结发,此生尽赋与你,相依相伴,或生,或死。”

      发黄的纸张,陈年的誓言。我凝视着这两行字,久久不能回神。父母伉俪情深,我从来只是道听途说,可这薄薄两张婚书,短短两行字,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这份情的厚重。

      只是,只是。再如何情深,终是缘浅。他们夫妻的情缘,于婚后一年,便以死夭折。

      他们为何而死?!是不是真因义父?

      我攥着婚书,心痛与猜忌交织在一起,无法自拔。

      然而,真相却比我想象的更残忍。

      横镇寒冷的夜晚,萧夫人,也就是我的亲姨母,跪倒在我面前,凄厉的嚎哭,她手中小银锁上面镂刻着的“福”字,尚有斑斑血迹,衬托在银白的底色在灯光下一晃,艳丽地刺我的眼。

      我不敢相信这事实,我无法想象父亲死去的那个画面。我招架不住这血泪的真相,落荒而逃。

      然而我根本无处可逃,桃李村旁,醉鬼的小师叔,惊恐而疯癫地,将血淋淋真相尽数撕开。

      我的父亲,奚落玉,在荷塘畔被前来报夺爱之仇的义父一掌震裂脏腑,再一剑捅穿心脏,当场身亡。鲜血染红了池水。

      而我的母亲,听闻丧夫的噩耗后刺激致早产,丢下刚出生的我,血崩身亡。

      我的世界轰然倾塌。

      ※

      天独峰的莲花潭内,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

      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触碰到我的娘亲,却没有温暖,只有冰凉。

      我的心痛得厉害,连复仇都顾不得,只想快点将她带离这个冰冷阴暗的地方,将她送回爹爹身边团聚。

      就在我要离开时,义父出现了,哦,不,应该说,弑杀我双亲的刽子手出现了。

      这个刽子手的手中,沾满了我至亲的血。他不仅残杀了我的双亲,更逼死了我年迈的外公,逼疯了我柔弱的姨母,乱棍打死了疼我爱我的陈姑姑,绞杀了福伯——一切爱我疼我的人都被他剿杀干净!我所有可能得到的温暖,都被赶尽杀绝。

      从未有一刻,我咬牙切齿地与他这样对峙。我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嘶吼呐喊着,震耳聩聋。

      若不是他,我的父母不不会英年早逝。

      若不是他,我不会成为孤儿,飘摇无依。

      若不是他,我不会落入鬼域宫,我不会犯下那些罪孽,我不会一日复一日地在血腥的梦魇中沉沦。

      若不是他,我会有一个家,会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会有一个看得到光亮的未来……

      可如今,一切皆是痴人说梦!

      在他向我父母举起屠刀之时,我本被该幸福的人生,尽数摧毁!

      然而二十年来,这个刽子手,若无其事地将我视为工具,一步一步地利用着,榨干着。

      而我一直混混沌沌生活在仇人的谎言和利用中,认凶为父,任妹为亲!

      呵,多么荒谬!荒谬得近乎疯狂!

      我目眦欲裂,拔鞭相向,浑身的血液都似沸腾起来,报血仇!报血仇!哪怕同归于尽也再所不惜!

      就在你死我活之际,莲生意外出现,悲痛绝望到极点的我,第一次拂开了她,我不再看她哭泣的脸,怀抱着冰凉的母亲,转身离去。

      桃李村的小竹林内,我将娘亲埋在了爹的身旁。

      冷雨霏霏,我跪在坟冢前整整一天一夜。

      悲恸,愤怒,绝望,无助交织在一起,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脑里反反复复只想着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爱我的,都已死去。我爱的,却再也不能爱。

      我的梦碎了,我的希翼灭了,我半生的努力,半生的渴盼,尽数付之东流。所谓的家,所谓的团聚,所谓的幸福,所谓的江南,终成了海市蜃楼。

      这天大地大的世间,半生漂泊,除开未报完的血仇,我终是一无所有。

      我回到了北燕,回到了骨髓血脉里,我真正的家。

      溢满栀子花香的月城里,我见到了我的祖父——这个世上,唯一与我骨血相溶的至亲。

      我知道,祖父是疼爱我的,发自真心的疼爱。或许掺杂了对父亲的亏欠,但更多的,却是对我这个嫡亲孙子的在乎。鲜少有人待我如此,想想祖父的好,再联想起父亲的逝去,我心中百感交集,暗自决定不论是为了祖父,还是为了已逝的父亲,我都需好好尽孝。

      祖父是个坚毅的人,这从他掌控奚氏五十余年屹立不倒便可看出,但我从未想过,他那样的人,也有哭得控制不住的时候。

      那是我回到奚氏的半个月后,祖父命人将父亲母亲的灵柩接回,葬在了奚氏墓地。

      重新下葬的那天,一贯艳阳高照的月城突然下起了雨,我们淋在雨中,谁都没有打伞。

      雨丝飘摇,因着灵柩的重新收殓,我第一次残忍地直视到父亲的尸骸,当年那风姿绰绰的男子,肌肤肉身早无,只剩一架空荡荡的白骨,其中前胸之处,应是被猛力击撞,五根肋骨齐齐断裂,从这骇人的力道便可分析出,脏腑定然当场破裂,可想而知,死前他承受了何等的痛苦。

      祖父看着那骸骨,浑身颤抖,抚着汉白玉墓碑,眸中近乎滴出血来。我怔怔立在一旁,锥心泣血。

      良久以后,祖父站起身,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字一顿道:

      “梵音,你且记着,此仇似海,不共戴天!”

      许是父母下葬那天记忆太深,自那以后,夜半时分,我时常被噩梦惊醒。

      我总是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是一望无际的翠绿竹林,白衣飘飘的父亲坐在那抚琴,他侧着头,目光深情地凝视另一端,那边舞剑的母亲,衣袂翩跹如天际红霞。

      梦里的我回到了很小的幼年,我高喊着,爹,娘!雀跃地向他们奔去。爹看到了我,停下抚琴的手,微微含笑,而娘笑的灿烂,老远张开了手臂,要拥我入怀。

      然而,还未等我触碰到他们,他们便远远退后,我正要加快速度,身后有个小人儿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正是六岁的莲生,我焦急地喊道:“你松手。”

      莲生摇摇头,固执地道:“哥,你不能丢下我。”

      父母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心急火燎,拨开了莲生的手,大步向父母的方向追去。然而就在我即将拉到母亲的手时,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竹林消失了,周身的场景变成了奚氏的墓地。

      荒凉的墓地中,父母的身影早已不见,我看到两口棺木,一并排着,其中一个棺木敞开,森森的骸骨露在风中,前胸的肋骨碎了个干净。

      风中传来呜咽的哭声,是谁?是母亲在哭么?

      我心如刀割,大喊着:“娘!娘!你在哪?”

      我没有看到娘,风中那哭声还在回响,似是有人在我耳边泣血一般地喊着:“报仇!报仇……”

      哀泣持续不休,我跪倒在地,向着风中道:“孩儿一定为你们报仇……”

      我的话还未说完,墓地陡然变成了后山的湖畔,清幽的湖边,莲生孤伶伶伫立在那,脸色苍白,她目光哀戚而无助:“哥,你终是不要我了么?”

      还未等我回答,她勾起一抹怪异的笑:“你要报仇么?那我将这条命偿给你,可好?”

      不待我反应过来,她已然纵身一跃,朝着深不可测的湖水跳去。

      她一下子便坠入湖底,清透的湖水,我甚至能看清她沉入水底之时,脸上那抹义无反顾的决绝。我嘶声大喊:“莲生!不要!”

      ……

      每到这一幕我便大汗淋漓地惊醒,冷汗湿透了整个枕巾。

      梦里父母的骸骨还在我脑里晃荡,混合着最后莲生跳湖赴死的表情,交织在一起,活生生地如同亲身经历了一般,我痛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窗外夜色幽暗,似黎明再也不会到来。我抱住了薄被,苦痛道:“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