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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莲花缠枝杯 ...

  •   邢江离的二夫人叫秋雁,本是织坊的一名织女,后因邢江离丧妻而续,成为二夫人。这二夫人相貌平平,家道中落,却天生一副嗲嗓子,后又学了些手腕,哄得邢江离甚是欢畅。府内外的人从此之后便都知道,那邢府内只要你哄得邢二夫人欢乐了,自然什么好处都是少不了你的。

      甫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香烛味。

      阿傍掩了掩鼻,除了香烛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稀奇古怪的气味,“邢老板,你可是找人来做过法了?”

      邢江离似乎更为痛心疾首地叹道,“是啊。都是来坑骗草民钱财的主。”

      和秋雁的人品性格相符,她的房间一色的玫红艳色,正中间挂了一盏美人灯,地上是上好的羊皮地毯,茶几上放着一个粗腹银壶和几个莲花缠枝兽脚小杯。

      “尊夫人似是北国人?”墨阳站在打开的衣橱前,拿着一件羊皮袍子打量起来,问道。这件袍子的做工粗糙,可是周围的边线却用金丝好好再加缝了一遍,看得出主人对它的重视。

      “不是不是,贱内本是大商人,幼时去北国游玩和亲人走散,后随着北国的牧民辗转才重回凤京。”

      “那尊夫人必定家室殷实,彼时去北国一趟,银两盘缠便要耗尽许多罢。”他头也不抬,只是细细地看着那衣服上的金丝。

      “……是。”邢江离停顿了半晌,答道。

      “可是家室殷实,最后怎就成了织女?”墨阳笑着抬头看去。

      邢江离惘然,“这……贱内只说过她方一回京,便经历了家庭变故,门庭没落,为保生计,便做了织女。大人……这个跟本案……没有什么大关系吧?”

      “邢老板,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娶妻之前,这个都没想过?”

      “扑通”一声,那人又跪了下来,“大人啊,我当时真没想这么多啊,别看我做生意的时候精明得跟个贼似的,在娶妻营家上,那真是不通一窍,当时草民就想着不就娶个续弦,想这么多干什么,只要她能哄着草民开心就行了……”

      墨阳却笑了出来,赶紧把邢老板拉起,“我不过是循例问问,你不要紧张。”

      阿傍听了听,一会看看那中间的美人灯,一会看看几上的银壶,怎么看怎么别扭。旋即往那羊皮地毯上一坐,旁边的丫鬟小厮都渐渐看痴了去,这姑娘一坐,仿佛那美人灯和一室的绫罗珠宝都是为她准备了的似的。

      按理说,一个喜欢美人灯,脂粉,花衣美裳的女子,应该用的也是琉璃樽,玛瑙盏,怎么会是几近北国几十年前用的器具?并且这些东西虽然不是那么大,但是也并非娇小,怎样看……都不像女子之物。阿傍想着,拿起一个兽脚杯,突然发现那杯子直面美人灯的地方隐隐透着一点绿光,从那绿光处,慢慢地生出了一只小手,再慢慢地是一只手臂,青萝蝶舞的袖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再慢慢试着爬出来。阿傍看了看四周,中指食指一弹,将那东西弹回杯子里,然后偷偷地盯着那点荧光,一会之后,闭上眼睛。

      一幅画面跃然脑海,带着那抹幽绿色,时光缓缓向前。

      寒冷的冬夜里,风冻得人直打哆嗦,一个华衣少妇走在街头,削肩细腰,头发蘸着桂花油梳得光亮,精细地编成一股一股再往上盘成一个高髻,珠玉满头,甚至鞋上都缀着大颗的珍珠。和美人之态虽相差甚远,但是脂粉气甚浓。

      “混账,”女子甩袖,咬着艳红的嘴唇,一脸愤恨,“这谷先生最近是越发给脸了,本夫人给他薄面赏金说书,这讲的都是些什么骇人故事?当众让我下不了台……”

      “夫人夫人,”旁边小童急道,“莫气莫气,这大冷天的当心气坏身子。阿成和阿福已经给您去找马了,您……”小童的话在看到秋雁的脸之后顿时噎进了腹中。

      “找马?”那抹愤恨变成了暴虐,啪的一声,一个掌印便落在了小童脸上,“这么大冷天的你让我骑马?是想冻死本夫人是吗?本夫人最厌恶的就是骑马你不知道?!没用的东西,只让我生气!”

      那童子年纪不大,经这一巴掌便暗暗垂泪了下来,估计不是第一次经这一遭。

      “哭,哭什么哭?去给我找轿子来!”

      “是!”

      央了童子去取马,秋雁似乎有些后悔,在街上左顾右盼然后猛地一下,被一个黑影撞了满怀,“哎哟,”她叫唤一声,拂袖转过身来,“哪个不长眼的?!”

      秋雁一把把少年推开,摸着自己被撞疼的地方,正准备发作,却慢慢地僵直了身体,缓缓看向前去。只见眼前立着一个人形的影子,着着一身长袍。再往上,阿傍便看不清楚了。只见秋雁的瞳仁里映着的是一朵盛开的……花,她的瞳仁一阵猛缩,来不及说任何话,秋雁连滚带爬地跑了走,跑了一阵到有一些灯火的地方,才放开喉咙,喊道,“有,有鬼!!!”

      ***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秋雁捧着胸口走进来,头发散乱,鞋子也丢了一只。邢江离正在和一人谈着什么,“江离,有,有鬼。”

      邢江离不动声色,眼底却是一抹纯粹的厌恶之态,“来人,把夫人带到房间去,谁叫你们把她放出来的。”然后抱歉地对客人笑笑,“贵客见笑了,贱内疯病又犯了,我去去就来。”

      秋雁一手捧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扯着邢江离的衣襟,痴痴道,“有,有鬼啊。”

      邢江离连看也不看她,“休书我早就给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肯走?”

      “呵,”秋雁笑道,呵呵一声,放开抓着他的手,坐在羊毛地毯之上,斟了一杯酒,“你赶我走啊?”

      “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夫君,”秋雁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是声音嗲起来,“你别这样说嘛,我们之间又不是真的不能挽回了,你说是也不是?”然后她笑着举起那兽脚杯,一饮而尽。

      “从当年……”她站起来,突然,脸上的笑容褪去,杯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然后眼睛鼻子嘴巴里同时流出鲜红的血来。

      邢江离一蹦几步远,“你,你……来人哪!”

      画面慢慢地变得模糊,远远地,似乎那七窍流血的女子嘴巴一直在不停地开合,血液漫过地毯,沿着台阶,顺流而下……

      “阿傍姑娘。”

      “阿傍姑娘,阿傍姑娘。”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

      她睁开眼睛,手中握得紧紧的兽脚杯还在发着幽幽的光,诚然,是只有她能看见的光。

      邢江离在她身后,微微紧张道,“姑娘真有把握五日之内擒得真凶?”

      这时她才真正看清楚,那邢江离头上顶着一层乌色,那乌色中间赫然是一张人脸,那张脸,正定定地望着阿傍,半晌,露出一个诡异地笑容,牙齿之间,低下青色的涎水来。

      “阿傍姑娘?”邢江离问。那绿色的涎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男子的额头上脸上,最后流进他翕张的口中。这个……倒不像是人魂,像是一只食面兽的元神啊。

      她看着这个明显在撒谎的男人,然后低头看看地毯上早已干掉的血迹,“邢老板,你确信其他的抓鬼先生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是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瞒姑娘,抓鬼先生我已经请了无数位,可是那些先生们来来去去,我还是能感觉到,”他超头顶上望了一望,那人脸也看看他,邢江离皱着眉头,“有什么东西,就在我身边……”

      阿傍莞尔,要知道在如今的世道,找一只真妖都要比找一个真材实料抓鬼先生来得容易,“那你这次可是找对人了。”

      “姑娘真有把握五日之内擒得真凶?”邢江离再一次问道。

      阿傍努了努嘴,四周望了一望,“待我将它拿到你面前,你便知道了。到时,那一抽屉东西……?”

      “放心!都是姑娘的!”

      阿傍看着他,讳莫如深的笑容在她的脸上展开,然后变成几声银铃般的笑。

      阿傍:“哈哈哈。”

      邢江离:“哈哈哈。”

      墨阳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嘴角,不发一言。

      “不过,在此之前,这个杯子我借来用用可好?”阿傍接着道。

      邢江离愣了愣,犹豫一下,“自是没有问题的。”

      月上柳梢,鳞次栉比的房屋上青砖灰瓦照得都如同明珠一般。墨阳从永安巷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阿傍的影子。

      “公子!”一声大吼传来,荀笙气喘吁吁笑着跑过来,“西海……西海翠玉簪给夫人送过去了,夫人叫你回去。”他搀住男子的手臂,再四处望了望,“姑娘不见了,找不见了!”

      “恩。”男子紧了紧狐裘,接着在雪地里往前走,“方才跑去了南市,我已叫明珠去跟了,没有大碍。”

      “哦,那就好那就好。”荀笙吐了一口长气,然后又瞪大了一双牛眼,“公子!你今日可是忘了饮药?”

      “回去再服就好了。”他走一会之后停下来,侧身回过头来的时候像一只雪狐狸,揉了揉耳朵,“还有,以后说话小点声,我是病了,不是聋。”

      “哦,好,”荀笙偷偷道,“公子,你确定是她吗?”

      墨阳仰头,风霜吹过几片花朵,月朗风寒,男子眼睛里的光辉像燃起的火焰,“我确定啊。”

      ***

      阿傍此时正在南市街头走着,一双眼睛冻得如兔子一般。在第一百三十八次在内心里表达了对风神雪女的不满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对面便是曾经秋雁工作过的织坊,方才答应了那邢江离五日之内破案,这五日再怎么,也得争分夺秒了去。于是要了秋雁的生辰八字和曾经的地址,急急奔了过来。

      一过来,阿傍就后悔了,还不如方才直接回了牛头山去睡一个大觉的好。眼前就是一块巨大的平地,其它周边的地方多数已经改成民房,只剩下一口枯井和旁边大家用来镇魂的符纸和一块盖在上面的石头。奇怪?阿傍挑了挑眉,这地方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放这些做什么?不过,死马先当活马医。靴子轻轻地踏过去,眼睛搜寻着里面可能存在的一点生魂或者阴魄,转瞬,写着秋雁八字的纸啪的一声被拍在井壁,两指并起,阿傍闭上眼睛。

      一张年代很久的织布机静静地架在一间房中,一人手一碰,梭子便从左到右穿梭了过去,“呵呵,”一人娇笑道,“进步了不少,真是好得太多了。”然后画面里长久都是黑色,只剩下织布机静静纺布的声音。

      再然后,阿傍腰间的铃铛响了。

      叮当叮当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头回响。

      接下来就是铛铛三声巨大的重响声,更夫一身布衣,搓着手掌,缩着头,大声喊道:“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亥时。

      阿傍睁开墨黑色的眼睛,这秋雁要是真在这里呆过这么久,那这画面记载得也太少了。

      街上的人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还在摇头晃脑,痴谈逗笑。

      四周安静的异常,只有风刮过耳朵的声音。

      阿傍站在路中间,按紧腰上的铃铛,让它不要再晃。

      玉暖为变,主杀戮。

      织坊,商铺,树,屋檐,民房,阿傍挨个感知了过去,最后落在一间民房,那是一户很普通的人家,精致小户,院门上的茅草沾着夜露。门旁的草丛中,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待她仔细看了,才发现,一条手臂粗的蛇正活活撕扯着一只田鼠,不像别的蛇都是囫囵吞咽,它似乎要把它活活撕碎了,才吃得痛快。它看见阿傍,然后顿了顿,似乎怕阿傍抢食,才一口将那田鼠吞了,接下来,飞身一跃挂到了院墙上,不忘在那高处睥睨一下阿傍,再一溜烟跑进那户人家里去了。

      于是阿傍遇到了她现在作为人为数不多的选择题,若是她现在即刻走,明日城里的新闻可能就会是巨蟒生吞活人。若是她现在去告知那房子里的人,明日的新闻可能是小娘子欲、壑难填,夜闯生人房,自己的名声上可不就再加了一重。犹豫再三,阿傍面巾蒙了脸,敲响了院门。

      还没敲到三下,门便开了。

      灯光将开门人人的眼部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

      一个女子站在阿傍面前,确切地应该说,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半月髻上,一支蓝色流苏簪子坠在左侧,面庞掌大,虽瘦弱得便和纸片一般,一身浅粉色衣裳层层叠叠簇拥下倒像是一朵花,因为天色黑,阿傍没有太看清楚女子的长相,只觉得杏目瑶鼻,确实是个难能的美人胚子。

      可阿傍一动不动。不是因为她不想动,也不是因为女子容貌太过绝色,而是出于活物对于阴魂本身的恐惧,她霎时几乎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这个女人身上的阴气层叠,几乎比活鬼身上的还重。

      “姑娘找谁?”她道。

      “我……”阿傍语塞,转而又换成自己熟稔的笑容,明媚动人,“哦,方才见着一条巨蛇进了你这院子,怕住家人有什么闪失,所以,姑娘定要当心。”

      “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女子的声音有些飘,又有些冷。说道这句话的时候,阿傍心里真是起了些许鸡皮疙瘩,上面无数个小爪子挠在脊柱之上。

      “不过已经没事了。”女子道,然后伸手就要关门,而那露出细长的手指上赫然正沾着新鲜的血液。

      阿傍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察觉到了她的眼光,女子也不慌,索性把院门整个打开,微微一笑。

      只见整洁的院落里放着一个木架,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蛇君现在倒挂于此,已然被开膛破肚,“姑娘若是不嫌弃,进来喝点蛇汤可好?”

      阿傍看着正常的奇怪的女人以及她身后渗出来的阴气,正欲推辞。

      “阿傍姑娘!”一个人在后面欢快地叫道,阿郎喜出望外,“哈哈,阿傍姑娘,你认识我姐姐?”

      阿傍和那女子面面相觑。

      “你是?”

      “你就是阿傍姑娘?”女子有些惊讶,然后眼眶瞬时间变红,她对着阿傍不紧不慢地微微福身,带着哭腔道,“谢谢姑娘救了我家阿郎。”

      “不,应该做的。”屋外的草丛现在什么声响也没有,阿傍扶了顾芙蓉起来,手触到女子衣裳的时候,依旧是冰凉一片,再一看,女子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眶木然一片,当中竟是没有一滴眼泪。

      阿傍觉得很奇怪,自己在地府呆了一万多年,到人间来,虽说只有一对阴阳眼和一条鞭子,可是也不至于连是人是鬼都分出清楚。于是她只能用世人评判妖鬼的方式来评判了。正当她继续打量着顾芙蓉的时候。一个人欢快地在她的肩上拍了一掌,阿郎道,“阿傍姑娘,我就知道你夜黑风高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要不今天晚上就住我家了,如何?”

      “便不了吧。”阿傍声音沉沉,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不成,”阿郎挺了挺胸脯,“你虽比我大,可是一个姑娘家,要你晚上一个人走夜路,我堂堂一男儿,怎能放心?”

      阿傍心笑道,这会子知道自己是男儿了,当日还不一样的被那抛尸湖恶心得半死。

      “阿郎,”顾芙蓉轻飘飘的声音道,“阿傍姑娘是女儿家,不好勉强,况且家中破旧,你叫阿傍姑娘睡哪儿?”

      “可以……”阿郎欲言又止,吐吐舌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哈哈,“阿姊说得对,阿傍姑娘一个女孩家……咦,阿傍姑娘,你怎么了?”

      没错,阿傍现在是在以世人分辨妖魔的方式在看,只见她眉眼微微低垂,似乎有些愣神,若仔细随着她的目光看下去,你会发现眼前正在说话的少年足下,是赤、裸、裸的一片灯光,这……阿郎身下怎么会没有影子?!

      阿傍没来得及多想,再回头看那女子的身下,影子从脚跟和门的阴影叠合在一起,十分正常。

      那女子一叹,突然把阿郎抱得很紧,“阿郎,以后不准没有姐姐允许就随便乱走了。上次有阿傍姑娘救你,下次若是没有,该如何是好?”

      阿郎用力挣扎,露出一只眼睛,笑着说,“一定不会啦,阿傍……咦?”阿郎再往门外看去的时候,再没有任何人的影子,“阿傍人呢?”

      顾芙蓉修长柔软的手指遮住他的眼睛,“那姑娘方才跑走了。”

      阿郎透过指缝,看着女子影影绰绰的睫毛和深黑色的瞳孔,美得就和月亮一般。

      影子重新从阿郎的脚下长出来,顾芙蓉看着阿傍离开的方向,眼睛深不见底。

      阿傍在回锁魂庄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徐忧原来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阿旁旁,你不要小看了这山脚下的那座凤京城,里面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不是你的阴阳眼一看就能看穿的。”阿傍现在慢慢地,也开始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莲花缠枝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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