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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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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阳光,终于开始毒辣起来了,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把街道照得明晃晃的。强光之下,人们无处躲藏。
二十六岁的何欢背了双肩大包独自走在路上。
没有打阳伞,头顶上戴了蓝灰色的牛仔帽,头发乱乱的披下来。上身穿了一件黑衫,衫上一朵浅蓝色的巨大牵牛花,盛开着,蓝灰色牛仔裤,蓝灰色球鞋,左手腕上有一只藏银宽手镯。何欢一个人走路,走得很快,一阵微微的暖风游荡在街道上,无聊的吹在她身前身后,偶尔戏弄的掀起她濡湿的乱发。
转弯处,就是码头了,快走几步就进了售票厅,很顺利的买到了去西洲岛的船票。
登船的过程也顺利。
上船以后,何欢没有进船舱,直接去了甲板,先把大包放在甲板上,然后再把自已放在甲板上。可能是因为热吧,甲板上没有人,何欢乐得独享清静。船不大,行程也短,行船时间大概不到九十分钟,然后就会到达目的地了。
呜----,悠长的一声,那是轮船的汽笛在鸣叫,无端的给人的心头添了惆怅之意,世间的路途无论多远,都需启程方可以抵达。
何欢终于可以相信,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她忍不住笑出来,原来愿望可以这么简单的就实现啊,为什么以前不知道呢。十五岁时第一次看金庸的《侠客行》,看完以后就梦想着去一个远方的小岛。这个愿望就象是一粒无意中埋下的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生活中每每不如意时何欢就安慰自已,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就去找一个小岛。找一个小岛做什么自已也没想过,只是把找一个小岛做为自已最后的退路。
终于没有退路了吗?何欢问自已。好象是,又好象不是。二十六年来,生活一直象是一杯温开水,既不让人好过,也不让人太难过,又象是她身上那一套蓝灰色行头一样,没有多少亮色,也不是很冰冷。只是她过够了,过够了这样的人生,她不要再象从前那样,每一次交手都莫明其妙的先缴械。
生亦何欢,何欢,这名字是父亲给的。父亲兄弟三人,他是长兄,由他开始,生了何家第一个女儿,取名何楠,大概是为男孩儿起的名字吧,何欢恶意的想,当时父亲是不是也有生儿子何难之意呢?然后小叔,为何家生下了第二个女儿,父亲为其取名何乐,何欢猜那是有什么值得快乐的意思。二叔是最后一张牌了,掀开牌底却是让父亲失望的,于是第三个何家女儿变成了何璧,也不知道二婶知不知道大伯子的失望,生了孩子居然被叫成何必,哈哈。想想父亲这一生,真够写本传记了,何家一连生了三个千金,让身为长兄的他很伤心,觉得对不起祖宗,四十岁的他居然决定再战江湖,硬是违规生了第二胎。于是有了何欢,到何欢这里,父亲终于死心,女儿出生那一夜,他不禁仰天长叹,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不恋生的父亲,终日沉醉在酒乡,终于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喝坏了肝脏,英年早逝。从此后,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下岗以后,靠打零工养活一家三口。大姐何楠自强自立不输男儿,半工半读,一路从本科读到博士,中国读够了,又陪着姐夫读到了美国,到了美国,无事可做,开始关注信仰问题,信了天主教,精神有了归依以后,开始在家生小宝宝,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何欢默默的成长,好象没有谁在意过她,母亲忙着赚钱养家,姐姐忙着勤工俭学,叔叔婶婶们忙着躲开她们母女三人,那两个姐姐无心关注这个豆芽菜一样的妹妹。
没有人关注不能说没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很多很多的自由,可以很早就做自已身心的主人,去哪里,做什么,想什么,基本没人来干涉。
小一点的时候,她会脖子上挂着钥匙在巷子中乱逛,知道哪一家门前有花,哪一家家中有小猫,哪一家院里有海棠树。九岁的时候,她还发现了一个被大人锁在家中的小女孩儿,那个小孩儿大概精神不好,每天都坐在窗前,隔着铁栏杆看外面傻兮兮的笑,何欢有时候会站在她的窗前,把摘下来的毛毛草从窗口递给她。偶尔被小孩子的母亲看到了,那个沉默的女人既不鼓励,也不阻止,任凭何欢来去自由,何欢从来没进过那个小孩子的家,只能隔着铁栅栏和水粉色的窗帘看着她。
长大一点,她开始扩大自已的活动范围,有时候是楼顶上的天台,她从小窗口爬出去,双手枕在脑后,一个人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沥青楼顶上,太阳慢慢的沉下去,看星星一颗颗被挂出来。偶尔她会遇到一个养鸽子的少年,那个少年也是一个沉静的孩子,每次见到何欢并不说话,自顾招呼自已的鸽子,他洒玉米粒给那些小东西吃,鸽子们围着少年上下翻飞,并不把何欢放在眼里,每当少年和他的鸽子出现时,何欢就会坐起来,默默的看着他。三年以后,那个少年和他的鸽子都不见了。何欢后来在天台上捡到了一只鸟儿,一只死去的冻僵的鸟儿,鸟儿红色的小爪子生得十分的精致,僵硬的弯着,它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漂亮很无辜的样子,何欢将它握在手里,带着它,沿着铁路线走了很远,很远,最后她把它埋在了铁轨附近。
从那以后,何欢又多了一个去处,沿着铁轨漫游,冬天只能看路边苍灰色的树和落在枝干上的寒鸦,春天可以看见撒落在铁轨边的油菜开着黄色的小花,夏天时总有绿色的铃铛草一路绵延的生长着,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看白先勇的小说了,也接触到了三毛,看过三毛写在散步时遇到白先勇的往事,她觉得三毛提到的芳草天涯和她一路走来的地方是一样的。她常有一种错觉,黄昏时在转角处她也会象三毛那样遇到一路散步而来的白先勇。
上中学以后,她还是喜欢游荡,教工宿舍区的葡萄树下,校办工厂外高大的白杨树下,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她都停留过。她和花房里的老花匠熟悉起来,逃课时老花匠让她在花房里玩儿,没人的时候,那个眼珠混浊的老男人会突然把她抱在胸前,她记得那双长满了老年斑的手,那双手常会做出让她莫名其妙的举动,每当那个老男人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会有一种很堵的感觉,象是有化不开的猪油卡在了喉咙里,吐又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后来她渐渐的不再和那个老花匠来往啦,路上偶尔遇到了也会马上躲开,有时候实在躲不开,手里会被塞进一支笔或是几个本子。
自从父亲去逝以后,母亲一直很少笑,每天只是忙碌。早出晚归的,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头发开始白了。
终于有一天,坚持不住了的母亲跟了一个有家的男人,那男人很少上门,他们见面总是在外面,但是母亲是给她们姐妹正式介绍过的,要求她们叫他郑叔叔。郑叔叔出现以后,母亲明显的不象以前那样劳累了,渐渐的流失了的女人姿色又回到了母亲身上。郑叔叔的老婆找上门时,面对的并不是黄脸婆一样的母亲。两个女人关在房里说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母亲送走了那个女人,郑叔叔并没有因此在母亲的生活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