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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银汉星落 ...

  •   听到卢江遇害时,文珑以为听差了,不由问了一声,“什么?”

      轩辕舒将战报给他。御书房敞开的大门召进了室外的阳光,战报的白纸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文珑逐字看完,在心中长长的哀叹。一代骁将最后没有死于战场,而是被毒杀了。

      离国人买通了卢江身边的亲卫,在他的饭食中下毒。卢江在毒发的痛苦挣扎中一剑斩了害他的近侍,最后笑叹一声“回不去了”,就倒在了浑浊的血水中。

      “现在是跟随卢江同去的木柳在守新语,”轩辕舒语焉似叹,“宛将军死了,没想到银汉竟也会这么去了。”

      文珑起身,走到轩辕舒的面前恭恭敬敬的长揖,“臣请出战。”

      他已有八年没有说过这句话了,以至于轩辕舒听到的时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最近为了那件事不是一直在服药,能行吗?”轩辕舒补充道,“木柳虽然年轻,但我看她领兵还颇有一些本事。”

      文珑道:“陛下可是忘了?当年陛下盛赞微臣‘胆力绝众,才略过人 ’。微臣时刻不忘与陛下金瓯无缺之约,还请允许微臣尽一份薄力。再者,木子青虽有治军之能,却是经验不足,对付呼延延宁这种沙场老将恐力不从心。”

      “不然飞云还在不群军中,总会有办法的!”轩辕舒说。

      文珑有一点笑,略显无奈,“陛下要飞云在呼延延宁的严防死守中,绕到新语城,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轩辕舒沉吟,他亦知道此时恐怕非文珑不可了,只是……他到底有点担心。大约半刻,轩辕舒忽然一拍御案,“好!朕命你即刻整军奔赴新语!朕等你与不群大破离军,咱们在大明城不醉不归!”

      文珑再拜,“陛下,臣以为此次前往新语城所重不在守城,也不在夹击,而在诱敌。”

      轩辕舒听了这话,眼中立时闪了精光,“此话有理,所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现今如果再用夹击之法,离国已经有了防备,确实不妥。对诱敌一说,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臣以为……”

      君臣二人密议,自是语不传六耳。

      文珑领命出了御书房,未知迎面正见单烨走过来。三五步内,两人已近在咫尺。文珑倏尔不知该怎样开口。

      单烨依旧是太仆的黑色皂衣,她问道:“银汉死了,是吗?”

      那样轻的一问,文珑点了点头,“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我知道了。”单烨轻轻的舒出一口气,似叹非叹,“我去告诉日冉。”

      她与文珑见了平礼,回身去了。望着她愈走愈远的笔直背影,文珑觉得在这位并不欣赏男人的太仆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打算次日动身前往新语的文珑,离开应天城回府收拾行囊。得知公子将赴疆场,秋月眼睛倏然就红了。

      “哭什么!公子是去沙场立功!”秋月被自家大哥喝斥。冰壶很少在文珑面前插话,这一喝多半是他也觉得此行不祥的缘故。本来也是这样的道理,若说过去文珑银枪宝马,所向披靡,去沙场自然是立功,而今公子能不能策马奔袭还是两说,这一去岂不是……

      “好了,我又不是不回来。”文珑抹掉秋月眼底的水珠,“别担心,冰壶也跟我一起去,没事的。”

      秋月用力点头,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证明公子的话是对的。

      文珑对冰壶说道:“你让门子上备马车,我还要出门一趟。”

      文珑坐着靑篷的马车,出了坊间便往凝脂轩去。

      今日的凝脂轩和往常一样,大门处有几位来买胭脂水粉的姑娘出入,屋里两个伙计正在卖力的推荐适合客人的胭脂。飞絮亦站在柜台旁,正和一位熟客说着刚进的黛螺,抬眼看见文珑来了道声“抱歉”,将客人交给了伙计。

      “公子最近不是忙吗?怎么这时候来了?”飞絮引文珑到内间奉茶叙话。

      文珑就着待客的椅子坐下,“是有些事要和你说,才这时候来的。”

      “公子是有何事?”

      “我这几天要离开金陵一趟,可能一年半载回不来。”

      “要去那么久?”飞絮若喟叹一般说道,她眸中凝起浓浓的不舍之色,那颜色像是青金石的颜料几欲从眼中滴出来。

      “是,这次不同往日,卢将军遇害了,朝内暂时难以调出可用之将,因而我要往新语城一趟。”

      “公子去领兵?”飞絮不受控制的拔高了声音。

      “是。”文珑平静温和的说。

      “公子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军旅劳苦,喝风饮沙的岂不是要了公子的命?”飞絮越说越激动。

      文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什么,我以前也常带兵在外,再说作为将帅我多半是在后方统筹大局,无碍的。”

      “可是,公子……!”

      “你只管放心,陛下还派了太医令与我同去,不会有事的。”文珑道,“我来是叮嘱你几句,也是让你放心。等我回来,咱们的事……”他在飞絮耳边低语,唇角的笑容若春风拂柳柔软荡漾。
      飞絮面上一红,眼睛就酸起来,“公子……”

      “我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心。”他承诺的郑重。

      飞絮这才点了头,“那公子也保重,出门在外……”她想嘱咐几句,又想起文珑常在外面是不用她嘱咐的,便又红了脸。一时又羞又悲,倒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文珑软语安慰了一阵,解下随身挂着的一枚丹桂荷包塞进她手里,“这个收好,等我回来之后必拿聘礼来换。”

      “公子……”飞絮忽悲忽喜,衔着泪的眸子不由又透出一点羞涩的笑意。

      文珑又嘱咐了她保重等话,说了有半个时辰,才依依告辞。

      ——————

      回到府上,已有人等候多时。

      文珑见到墨夜时没有意外。

      黑色的皂衣似乎尤为趁这位冷面的廷尉,墨夜站在文珑面前,向他问道:“银汉怎么死的?”在这初秋时节,文府前院阔大的院子里一时能听见萧瑟的风声。

      “毒杀。”文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了他。

      墨夜与他对视,凝聚的眼神中没有一丝要表达的情感。风卷着落叶绕了几圈,伴随着木樨园内桂树的香气,甜甜的桂香竟让人闻到了悲凉的气味。

      时光仿佛驻足不前,墨夜问道:“……他……死的时候,痛苦吗?”那声音没有半点波澜。

      文珑想起今天在战报上看到的内容,却说了相反的话:“那毒很烈,饮下即亡,没有什么痛苦。”

      “……是吗?什么话都没留下么……”最后一句轻得仿佛只是在问他自己。

      “听送信回来的人说,在前一天银汉曾经说起京中故人。”文珑决定将谎话说到底。

      “是吗。”又是这样一句。墨夜垂下眸子,道了句“多谢”就走出文府。

      第二天启程时,文珑听说墨夜早上出府时眼睛是血红的。不过,他并没有在送行的人群中看到这位廷尉。文珑明白墨夜今天是没用心情来为别人送行的,他向诸位同僚道别,带着一队人马打马向北行去。

      ——————

      天锁山下乘风大营绵延百里,即便从天锁山上望去,也难看到尽头,尤其又是此时已经入到夜里。乘风大营中营火抖动,四处哨兵巡逻一如往日,锁甲的金属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这个时间士卒们早就休息了,而中军大帐依旧有星点火光透出来。唐瑾手中握着一卷《尉缭子》,他却并非专心在看,不过是用看书打发时光罢了。

      原本尉迟晓是要陪他等的,被他左哄右哄、好说歹说是睡了。几番意外折腾得她身子已然不好,怎么还能陪他熬夜?

      唐瑾料定今夜耶律峦必定会杀出城来,洗劫粮仓,以图逼退乘风大营,不然以天安城的存水连半个月都坚持不上。

      此时爱妻就躺在他身边,睡梦中睫毛微微的抖动着,不知是何等不安,连梦中眉头都打着结。唐瑾想要抚平她的眉梢,又怕饶了她睡眠,想了一想唯有在心中叹息,为她将被子盖严。

      即便截断天安城的水源,唐瑾也不敢保证就能攻下城来。天安城地处险要,四周地形崎岖,难以围城,若是从巽国大军顾不到的东门输来水源粮食,也未尝不可。虽然此法要顾全城中数万百姓是绝没有可能的,但多坚持一、两个月总还可以。一旦被拖到冬天天气酷寒,天锁山再下起雪,再要攻城就只能等明年春天了。

      一般而言不会有没有弱点的城池,比如天安城就是凿井无水,要引山上常年不冻的山泉入城,也是因为如此才能去截水源。可是,以天锁山的地势,这又岂是人人都做得了这差事的?

      想起上次去截绘溪之水,还遇到耶律峦的伏兵。唐瑾笑了一笑,在山巅排兵布阵也别有一番情趣,虽然其间被耶律峦的后招算计差一点摔下山去。

      他不由又看向榻上的妻子。有她在,自己怎么舍得死呢?

      “王爷。”知道王妃在帐内睡着,木通不敢大声说话,只在大帐外面轻声唤了一句。

      唐瑾掀帘出帐,“怎么样?”

      “严将军拦住了前来烧粮的离军,侧翼已经发动。”

      “领兵来的是谁?”

      “看帅旗是耶律峦本人。”

      “牵我马来,耶律峦不可小觑,我要亲自会一会。”唐瑾对木通道,“你去通知潘将军准备攻城,再让苍术带人守在这儿,除非我回来,否则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帐三步。”

      “是。”

      据《巽史》记载,当夜“鼓角争闻,杀声达天锁之巅”。

      ——————

      两军交战,来劳军的人也没办法回去。尉迟晓在乘风大营里反复思索那天听到的消息,最终也只有一叹。造化终究弄人,她与卢江同往离国大明城的时候,尽管九死一生,但她从未想过卢江有一日会是这样死的。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被毒死于楼阁之内,满腔壮志而死于小人之手,是何其悲哀?

      尉迟晓在大帐中足不出户,乘风大营外却是血流漂杵的人间地狱。耶律峦带人火烧粮仓的当夜,唐瑾就有两手准备,在他前去拦截耶律峦的时候,潘客已经趁夜率军攻城。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天安城中也早有准备,热水、热油、滚石、火箭,毫不含糊。

      耶律峦来烧粮仓不成,也不恋战,打马便回。唐瑾知他意图从攻城大军后方偷袭,岂能让他逃脱?两军死战在一处,从午夜一直战到天光破晓。双方人困马乏时,突然传来潘客破城的喜讯。耶律峦接到这个消息,却阴阴的一笑。唐瑾立时察觉不好,只是为时已晚。

      天安城自有瓮城,离军佯装溃败放弃守城之时,已在瓮城中做好准备。潘客攻破大门正率军长驱直入准备巷战,谁知在瓮城被围了个正着。瓮城藏兵洞内排布连弩数百架,登时万箭齐发。潘客本人亦受了重伤,只能收兵退回。退兵虽然及时,却也十损五六。

      黑夜的山风中,唐瑾横抢马上,耶律峦就在他对面,两人之间不足丈远,各自身后的亲兵蠢蠢欲动。夜风再次卷来,裹挟着血和烟的味道。

      “看来我不能放你走了。”黑光铠反射着黑夜中的火光,仿佛是夜空中的一颗暗星,随时预警着危险。

      “泉亭王这么说,可让小将有忍不住要把王爷拐上床的冲动了。”对面的青年手握长刀,全身罩在铠甲之中,只能从声音中分辨出风流态度。

      唐瑾笑颜妩媚,“等你到我身下承欢时再这么说也不迟。”话音未落,两人□□的骏马已战在一处。

      龙驹跳踏卷起漫天烟尘,银枪与长刀交错,在如霜似雪的寒光中蹦出点点星火。杀气迷漫,直冲牛斗,更将双方的人马冻住了脚步。四周的喊杀声翻天震地,与两人无休歇的遮拦架隔相映成辉。

      两人武艺相当,战了三十合也不见胜负。

      “看来压倒你的事情只能改日了。”耶律峦嬉笑的声音吐出口,虚晃一枪打马便走。

      唐瑾岂能这样轻易放过他?挥手间跟随他的亲卫已经快马上前拦截耶律峦。唐瑾的亲卫跟随他已有十数年,各个身经百战。不过,耶律峦的人马也不是吃素的,硬是挡住了巽军对主帅的阻截。
      唐瑾冷笑一声,杀出一条血路,直追趁势奔走的耶律峦而去。而后来的事便没人知道了。

      ——————

      再有人见到唐瑾时已是第二天拂晓。晨曦的雾笼罩着乘风大营,夜里偷袭粮仓的离兵已经退了,只留下一地尸体。阻拦唐瑾亲卫的人马被杀掉大半,其余且战且退,退回了天安城中。是夜跟随出战的竹沥和甘遂杀破重围之后立刻去追王爷,便见墨麒麟驮着唐瑾缓缓向乘风大营的方向走来。

      “王爷!”甘遂打马冲过去。

      唐瑾笑了笑,“追来得太慢了,该罚。”他的嘴唇冻得青紫,原本锃明瓦亮的黑光铠污上了厚重的泥土,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板结掉落。

      众人不及多问,赶紧架着唐瑾回营。

      许多年之后,尉迟晓仍然记得那天破晓所见到的场景。——甘遂和竹沥一人一边架着刚下马的唐瑾,后面的亲卫牵了满身泥土和血腥的墨麒麟往马厩去。素来风流倜傥的泉亭王身上脸上全是血污,黑漆的头盔在一个亲卫手里捧着,上面的盔缨早不知哪里去了,唐瑾的头发散乱,即便被烟和泥土覆了满脸也掩盖不住脸色的青白。

      尉迟晓几步奔过去,却听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行中的万幸,医官检查过后,证明只是受寒脱力,虽然发热却没有伤到实处,安心静养几天便好。如此众将也松了一口气。

      事后众人方知,耶律峦早先就布了后招,在逃跑的路上埋伏了兵丁十数人,备了绊马索不说,还以污泥、冷水制了陷阱。唐瑾在追击路上见到绊马索,便勒住缰绳,眼见是错过了追击的时刻,他也就不打算再追。也是他眼尖,低头一瞅就见绊马索下以草皮盖了陷阱。他正冷笑注意四周动静,未想三五桶冰水劈头盖脸的就淋下来。那样冷的水显然不是路上溪边的,而是山上的雪水。这北国秋日的深夜,寒风一吹,渗进盔甲里的雪水只冻得人如赤裸在数九寒冬。即便如此,唐瑾在此时刻也没有放松丝毫警惕。有绊马索,又有冰水伺候,自然少不了埋伏。果然眨眼之间就有十数人从密林中挥舞着钢刀向他冲来,唐瑾手下毫不留情,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地上已经满是尸体。眼见再无危险,唐瑾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周身寒冷刺骨,又不敢贸然解下甲胄。咬着牙催着墨麒麟往回走,墨麒麟倒是好马,经得住冻,驮着主人回到了大营。

      好在唐瑾正当盛年,当晚虽发起高热,却也是小事。倒是这一晚尉迟晓在他枕边守了一夜,心中七上八下。她来乘风大营不过几日,就见他两次兵行险招。天锁山上绘溪之水是那样好截断的吗?耶律峦是否会安排伏兵不提,就是天锁山上险峻的地势也足以要了人命!此番他又在追击路上遇险,虽说是艺高人胆大,但这也……!有多少人就这样发起热再不醒来的?她不是没有见识的闺阁女儿,她深知兵者乃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巽军确实不能在此围城久战,当夜也确实不能放耶律峦逃回城去,可是,他……!他身为三军统帅就不要紧吗?为何偏要只身犯险?

      尉迟晓想到此处,心中也明白在当时那种状况实在没有其他选择,可即便明白却还是难除怨怼。她低眉望向榻上的人,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换了一块帕子。青铜烛台烛影晃动,帐外是萧瑟的北风,帐篷被吹得呼扇响动。尉迟晓坐回他身边,唯有幽幽长叹。即便怨怼又怎样呢?自己还不是曾经想……

      即使现在她也没有放弃那个念头。这几日她在军中看得明白,在巽国人心中泉亭王就如不倒的青山、天上的明月,如果这杆旗帜倒了,对兑国来说岂不是好事?可她怎么能……!

      晶莹的水滴倏尔落下,湿润了枕席的一角。在爱人与家国的选择中,她以为自己不会犹豫。她出嫁前,吾思对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唐子瑜非百里之才,腹有乾坤,胸怀宇内,早晚为国家之大害。”

      “就让我软弱这一滴泪吧。”尉迟晓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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