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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且惜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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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尉迟晓用了早上的药不见唐瑾过来,中午用了药仍不见唐瑾过来,到了下午午睡起来,谢玉和两位太医轮流为她诊过脉,又喝了晚上的那碗药仍旧不见唐瑾。
从昨天中午说过那番话,她就再没见到他了。下午谢玉问诊的时候还对她说:“忧心伤神,要不得的。”
可是,她如何放得下这些凡尘琐事?离开云燕前,她说的那句“三尺白绫”虽是一句玩话,却也多有真心。那时一句玩话都将唐瑾吓得失了分寸,他这些天不知道是何等样忧心如焚。她说那些话应该是真的伤了他的心吧。这样也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尉迟晓在这样绝决的思绪中,昏昏睡去,没有听到房内上夜的我闻轻呼了一声“王爷”。
“今天怎么样?”唐瑾悄声问。
“药都喝了,就是没什么胃口,一天也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我闻说。
“太医怎么说?”
“谢太医劝小姐不要忧心伤神,孙太医和刘太医也说小姐刚醒经不住这样情志郁郁。”
“我知道了,你到外面守着吧,我看看她。”
“是。”
我闻在外间守着,就见木通端了碗热腾腾的鸡蛋面进来。
“王爷今儿在外面忙了一天,还没吃饭呢。”木通说。
里间王妃卧病在床,他是不方便送进去,我闻接了手进了里间。
泉亭王木头一样坐在尉迟晓的床边,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好像有一刻不这样看着,她便会消失了一样。
“王爷,”我闻轻轻叫了一声,“吃点东西吧,木通刚刚送来的。”
“好,放那吧。”
“王爷还是趁热吃了吧,不然身子垮了,怎么照顾小姐?”
“拿过来。”唐瑾接过手,几口吃干净了面碗,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床上的人。
我闻收了面碗出去,又回头看了看王爷坐得笔直的背影。她真不明白,王爷和小姐心里都这样爱重对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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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尉迟晓依旧没有见到唐瑾,倒是文珑过来看她。
尉迟晓向他问了金陵故交,文珑向她一一说了言节等人的近况。听完之后,她轻声叹息:“这些事或许本就不是我该操心的。”
“你将自己顾好,便是所有人就都放心了。”文珑劝道,“这几日看着子瑜忧心如惔,他待你的心便是再清楚不过。”
“我何尝不知道他待我的心。”尉迟晓眉梢微动,“不说这些了,你可好吗?”
文珑温和微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都好,你放心。”他又道:“听闻那日你见了一人,可是离国的昭武校尉拓跋北?”
“是他,”尉迟晓对文珑毫无隐瞒,“他乔装而来,替呼延遵顼说我暗杀子瑜。”
出这主意的人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哪怕不熟悉权谋诈术,只是对尉迟晓稍有了解,也知道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尉迟晓又道:“我当时亦知道这不过是离国使的离间计,不过我还是见了拓跋北,和他单独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因为你也需要利用他。”文珑说。
“对,”尉迟晓说道,“那天拓跋北和我说外面已经安排好了接应,只要将毒药下到子瑜的饭食里,他就会带我远走高飞,呼延遵顼下旨允他与我双宿双栖。”
“那时你大概是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吧。”
“是啊,大概只有拓跋北一人不知道他是被利用的。”尉迟晓不觉露出一丝苦笑,“他和我说一定会带我远走高飞的样子确实很真心,那一刻我竟觉得或许就跟他走了也不错,至少不用再过得这样辛苦了。而且,他还和我说他知道我不是自愿嫁到巽国的,是不是很可笑?可是细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我嫁给子瑜多半是为了笼络巽国,不是吗?若是自己的意愿,恐怕不会嫁过来。后来细思起来若是能和拓跋北隐居山林,或是男耕女织,或是狩猎放牧,那该是何等闲逸,岂不是比现在更好?”
这样没有顾忌的话,尉迟晓却说了这么多句,文珑略有疑惑,方说道:“你放不过的是你的心,与和谁在一起没有关系。”他忽然惊觉,回头一看可不是唐瑾正站在门扇边,以他的角度恰好被遮挡住。有人近身,文珑竟毫无察觉。
方才的话她便是说给唐瑾听的,尉迟晓嘴边含了一抹苦涩的清冷笑意,就那样不躲不闪的望向她的夫君。
唐瑾没有动怒,亦没有离开。他走进屋里,衣摆随着他的步幅轻摇,依旧是那雍容闲雅的模样。他和文珑打过招呼,在尉迟晓的床边坐下,向她问道:“今天怎么样?可是觉得好些了?有好好吃饭吗?趁玙霖在这儿不如一起吃些。”
唐瑾柔柔得与她商量,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尉迟晓刚才的话。
尉迟晓也没有再提刚才的话,亦是温顺的答了句“都好”。
唐瑾对文珑说:“你陪卿卿少坐一会儿,我去让厨下准备些合口的吃食。”
尉迟晓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直到唐瑾出了屋子,她的目光也不曾收回。尉迟晓轻轻一叹,“我宁愿他不是如此待我。”
文珑道:“而今你已不在金陵,不需要顾虑那么许多。”
“我如何能不顾虑,若是这次巽国功成,眼看是以大义之名两国联兵进军离国的不义之师。可是,我国毕竟实力不及,便是最终能得到离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巽国勇将强兵,日后谁死谁伤,尚未可知。然而不论两国哪方死伤,伤得又岂不是我?巽国若灭,我即便以长公主的身份回国,到底不是陛下亲妹,又哪里有我立足之地?兑国若灭,我是亡国的长公主,又有何颜面留在泉亭王府?”尉迟晓言辞哀婉,却也是掷地金声,“我宁愿就这样死了,便谁都不必拖累。”
“你若死了,子瑜该怎么办?”文珑温言劝说,“我来虽只有几日,见他的情状,也知是从你受伤以来,便一直不眠不休。你何其忍心,轻言生死?”
尉迟晓笑了,“难道你我的生死,只在你我手中吗?子瑜的生死又岂在他的手中?都道钟鸣鼎食,富贵荣华,有多少人一生就求这些?都以为有了功名利禄就可横行无忌,又岂知到了朱紫之地亦有这样那样的为难,这为难又岂是蓬门荜户时可以想见的?有时我当真后悔,当初不该贪图虚名,便就一生于抚宁教书育人不是最好吗?”
“若是当真一生都于抚宁教书,虽略有乡望,终名不见经传,你又真的心甘吗?”
“若是没有遇到他,我亦不会贪图太常之位。”
“若是没有遇到子瑜,便随便嫁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子,你便欢喜?”文珑道,“你在莫愁湖遇到子瑜,他轻薄无礼偷捡了你的香囊 ,你却仍是钟情于他。那时的你可知道他就是巽国的泉亭王?那时你又岂是不厌弃轻薄无状的登徒子?辰君,你如何能骗得了自己?你所真心欢喜的人,必要有那般器度风姿,这非是富家小户的寻常公子可以比拟。你与他是命中相属,无甚可悔。”
“我有悔无悔,骗与不骗,又能怎样?”尉迟晓苦笑,“能改变现在一丝一毫吗?”
“既不能改变,何不珍惜眼前人?”他的声音柔和温雅,“菲菲已经去了,我此生亦不再求得一心爱之人。你应该还留着我送你的那枚竹叶书签吧?”
“自然。”尉迟晓指了妆奁,文珑从里面拿出那枚绣了空谷幽兰的书签,书签上还有淡淡的兰花香气。
“既是契若金兰,你便替我好好的与心爱之人相依相守吧。”他将书签放入尉迟晓手中,“你如此兰质薰心,何必在这些事上钻牛角尖?你与他好也是一日,不好也是一日,若是命定终有一伤,何不此时惜取眼前人?”
这话竟如醍醐灌顶一般,仿佛是大雾中的一阵狂风,眼前一下子清亮起来。尉迟晓默然良久,轻声道:“你说得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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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有一会儿,唐瑾回来传了饭食。三人同桌吃了,席间言谈不涉军务国政,只说些轻巧的玩笑话。尉迟晓不能久坐,文珑也只稍用了些就告辞了,腾出地方给兴许有话要说的夫妻二人。
虽然已经看出箭杆上的机巧,不过,文珑还要在高凉逗留一阵,除了尉迟晓伤病未愈的原因以外,他还要确定端木怀得知杀失箭是被有心人偷取的消息之后的反应,以便尽快做出应有的行动。
文珑回到房中,之前那支杀失箭他已经请苍术拿走了,现在手边只有一卷日前从孙太医处借来的《名医类案》。他信手翻来,看了不到一页忽闻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不多时如是便来相请。
文珑放了书跟如是又回了尉迟晓的房里,彼时唐瑾正坐在床边轻声宽慰,见文珑来了,他为妻子拢了拢被子,向文珑问道:“你在这儿留几日?”
文珑盘算了一下时间,道:“十数日或一月,可是出了什么事?”
“离军绕过孟长,急攻承安。”唐瑾做出了正面回答。
承安在孟长之西,是巽国接壤离国的边塞城市。如今离国做此之举,显然先前与巽议和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以兑国的国力横竖是不能追击,离国不若彻底和巽撕破脸。文珑心中盘桓。离军敢于绕过孟长来攻承安,唯一的可能就是孟长出事了,而承安兵勇不足为惧。
“此处到承安不足三百里,我今夜启程,十日内必将返还。”唐瑾对文珑郑重相托,“卿卿就暂且拜托你了。”
“你尽管放心,有我在,辰君必然万无一失。”大丈夫恩怨分明。尽管三国相争,但于私,文珑决计没有不顾念尉迟晓的道理。
唐瑾又低下身对尉迟晓说:“你放心,我去解了承安之围很快便回来,不会有事的。”
“你多加小心。”尉迟晓说。
唐瑾对她点了下头,就和门口等候的木通走了。
从云燕出来时,唐瑾本是为了往兑国联军,身边不过带了亲卫百人,木通、苍术各领一队。而今事出突然,唐瑾亦是带了木通和三五位亲兵,将多数人留下来护卫尉迟晓。
次日尉迟晓得知他如此轻骑犯险,便寝食难安。
文珑劝慰道:“巽人只要看到泉亭王就认定这场仗必然获胜,所以云燕才会将子瑜急调承安。你又岂不知自他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以来,从无败绩。”
“就是如此才让人担心,”尉迟晓愁眉不展,“据说承安之兵不足五千,而离国大将莫汉里率十万大军围城,后续主力也将随后就到。”
“我倒是觉得还有一件事,比这更让人担心。”文珑说。
“是什么?”
“子瑜家中无一侍妾,年近而立,膝下却无一子,你可难辞其咎。”
尉迟晓啐他,“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好话,现在也学得没有正经。”
文珑笑说:“等子瑜回来,你可问问他这是不是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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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多。唐瑾日日使飞鸽传书回来,信上也没有别的话,只有“平安”二字。这两个字已经抵得过千言万语,尉迟晓每日必然要等白鸽送来一张这样短小的纸条。
如是每天从苍术手里接过白鸽都要说:“可是来了,小姐好等。”
却是到了第七天,直到夕阳斜晖,星河灿烂,白鸽也没有飞来。尉迟晓依依望着关严的窗牖,不言不语。
我闻端药进来,劝道:“小姐不要等了。”
如是也说:“许是哪家孩子贪玩,拿弹弓射了去呢,小姐睡一觉,明天许就来了。”
“或许吧。”尉迟晓将药喝了。
我闻收了药碗出去,刚到门口就见文珑往这边走。
“国公爷。”我闻福下身。
“辰君睡了吗?”
“刚喝了药,还没呢。”我闻说,“国公爷来得正好,今儿一天都没见到王爷的信儿,小姐正担心呢,国公爷可去劝劝吧。”
“那我来得正是时候。”
文珑进了屋,尉迟晓正倚在床上,脸色比前两天好了一点,却仍是灰灰白白的。她身上又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锦缎,两厢对比之下竟与脸色相近。
“女儿家不比男人,原本就受了伤,再不安心养着,可是让子瑜回来见你这个样子?”文珑说。
“国公爷坐这儿。”如是搬了椅子到床前给文珑坐下,“下午太医也说,小姐才刚好一点,不能这样伤神。”
文珑拂衣坐下,对尉迟晓说道:“你若要想,也往可能的地方想想。此处距承安两百余里,若是轻捷快马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往返。若真是承安有事,离军便早就开过来了,岂会一点动静都没有?眼见是子瑜之计。我料不出一个时辰,就当有人传信过来。”
尉迟晓让人上了茶,两人闲谈过往,又说求学时所读古籍种种,一个时辰过得也快。如是正在一旁添茶,就听苍术在外面道了一声,“启禀王妃,木通回来了。”
“请。”尉迟晓说。
我闻带了木通进来,木通先见了礼,面有喜色的说道:“王爷大败离军!”
如是见尉迟晓有疑惑之色,替小姐问道:“王爷可是随后就回来?”
木通道:“王爷让我回来就是告诉王妃,他可能还要耽搁几日,等从云燕派来接替的将军来了才能回高凉,让王妃不要担心。”
如是向尉迟晓笑说:“今天一天都没见白鸽送信,现在可是有信儿了,小姐可以安心歇下了。”
尉迟晓向木通问道:“王爷可都好吗?”
木通道:“都好,我临出来时王爷还埋怨,说都是离军的斥候太笨了,不然早就完事了。”
“此话怎讲?”尉迟晓问。
木通道:“王爷这几日送出来的字条其实都是密信,寻常看来只写了‘平安’二字,若是遇热字条背面就会现出要烧粮退兵的假消息。前几日鸽子放出去,离军都没有看到,今儿特地挑了个显眼的地方把鸽子放出去才被截获。我过来时,也是刚刚在瓮城内围歼离军。”
尉迟晓不觉看向文珑,又对木通点了点头,“下去歇着吧,一路过来也累了,让我闻去弄些吃的。”
木通道:“多谢王妃。属下还得回去,若是晚了一时半刻怕王爷担心,以为王妃这里出事了。”
“那也吃口东西再走吧。”尉迟晓示意我闻。
我闻带了木通下去,文珑站起身,“过几日子瑜回来,我也该回去了。”
尉迟晓问道:“你是觉得要有变故?”
文珑道:“既是在瓮城内歼敌,即便还有余部想必也被子瑜赶杀殆尽。一事不劳二主,可见即便是先前孟长有事,此时也一并解了。那么,既然已是大获全胜,又何必换将?承安城中难道原本没有守将?”
“如此说,只有一解。”
“是,巽君接下来那一招若是成了,我们恐怕就不得已了。”
尉迟晓道:“既如此,你不必顾虑我,国事要紧,应当即刻回去才是。”
文珑道:“我哪里会因私废公,消息先回去便可。有不群在,我回去与否,作用没有那样大。再者不仅是答应了子瑜,也是你我多年的情分。”
三天后的夜里,唐瑾赶在子时到来之前,如约回来。第二日文珑便和谢玉等人启程回金陵,临去时,尉迟晓只有一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