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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戚蒙番外】病态(终) ...

  •   “如今,我是天下第一。”

      戚蒙呵呵发笑,声如夜枭,手掌一翻,拍向身旁丈余远一棵碗口粗细的圆柏,柏树咔嚓断裂倒地。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天,突然,一掌击向自己胸膛。一声闷哼,噗地喷出大口血来。

      “首先,我要感谢十二师弟……”
      “十二师弟有大无私的精神!霏霏,你以前不是问过我,是怎么从青衣楼小小一介杀手,平步青云到堂主位子的吗?”
      “那真是多亏了十二师弟……”

      戚蒙抬袖擦去血迹,却压不住一波波涌上的腥甜。又是一口鲜红,呕在地上。

      空气中是他一生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真的不想再回忆起,记不清年头的那些日子,如何行尸走肉一般在曲亭手下讨生活。师兄弟们死的死,疯的疯,逃的逃,就连最年长的大师兄,也在某个被凌辱后的夜晚,用自己的腰带自悬于屋梁,等发现时已解脱去了。

      这时戚蒙才恍然大悟曲亭之阴险。老匹夫选的弟子大部分是孤儿,要么便是穷苦子弟。这样一来,这些少年受到多大侮辱也投诉无门,就算告知与家中知道,穷人能有多大的勇气翻浪?顶多吞了这口黄连,把自家孩子领回罢了。

      最终只剩下十八岁的戚蒙,和十五岁的十二。

      第一次后戚蒙日日夜夜同十二形影不离,曲亭碍着他,倒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染指。只是憋得久了,老匹夫还是失去克制,半年后当着戚蒙的面,将十二剥得一干二净,按在桌子上强了。

      戴着面具时曲亭或许还有个“人”的模样,到此撕破伪装,面目狰狞,手段毒辣,猪狗不如。

      戚蒙捂着嘴泪雨滂沱,突然发疯一般将掩埋了的锦囊又挖出,颤巍巍取出那衣片,小心翼翼贴在脸上。

      他想,人与人之间力量的差距,怎么会如此悬殊呢?

      悬殊到,恶人只用一招,就卸去他的剑,再一招,就能让他再站不起身。于是像无骨的蚯蚓趴在地上,亲眼见那龌龊肮脏一幕幕,牙齿咬碎,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自始至终十二扭头不面对他,不反抗,也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默默承受,仿佛他是最擅长隐忍的大地。

      却在这样的沉默里,叫戚蒙体会到了什么是锥心刺骨。

      事后那老匹夫从他身上跨过,丢一声冷笑扬长而去。戚蒙动弹不得。十二将衣衫胡乱裹上,跌撞到他跟前,扶起他,报上勉强的安抚性质的微笑,却连眼角都在轻微抽搐着。

      他说:“十一师兄,我没事。你有没有事?”

      戚蒙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偏偏要故作坚强,突然觉得再多说一个字,这个纤细羸弱的少年,恐怕就要死了。

      他便也挤出笑容:“……肋骨当是断了两根,没有大碍。你扶我,咱们回房。”

      回房又怎样呢?

      卧床期间,十二鞍前马后照料。彼此只字不提,却心知肚明,下一场风暴迟早会来。果然,不到七天,老混蛋大喇喇破门而入,豪不掩饰满脸下作,拉扯着十二出屋。

      戚蒙竭力起身阻止,砰得摔在地上,碰到伤处,冷汗涔涔。

      屋外有争执声,十二在泣求。片刻后,他奔进房,一双手上上下下,慌张得不知该碰戚蒙何处。

      “十二……别去!!!”戚蒙握紧他的手,咬牙道。

      “我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十二将他重新扶上塌,压住肩膀迫他平躺,悲声道,“这是命……”

      他说完吸吸鼻子,又强笑道:“但就算是命,我也会想办法好好利用的!”

      话毕决然跑开。

      戚蒙觉得,或许他这一辈子就在无止境的“无能为力”中起伏。关于一种绝望,明明以为那已经到达极限,却总在反复中被升温到新的沸点,咕噜噜、咕噜噜,烧煮着他煎熬着他,不断提醒他力量的好处,让他越来越深地想要变强。------不仅仅可以保护自己,还要护住自己在乎的人。

      他在乎的人那么少啊……老天爷,怎么一个也不肯放过?

      用利刃剖下皮肤,新鲜的伤口下是陈年的疤,然后来一个匿名人,朝那伤倾倒辣椒水。

      十二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回来,递给他一张牛皮纸时,戚蒙觉得,真的,他受够了。

      他懂了十二口中“好好利用”的含义。原来是用□□身下承欢,来换取一纸本门最高心法。

      戚蒙把那纸团作一团用力扔开,赤红双眼,野兽般吼:“我不要!!!”

      十二的眉痛苦皱起,问他:“为什么不要?师兄,师傅一直不愿教你这套心法,如今我拿到了一部分,你为什么不要?”眼泪无预兆砸落,少年抬袖掩着半张脸,哭得像他们初见时那个天真美好的孩子,“师兄,你是嫌我脏吗?”

      我怎么会嫌你脏呢?

      戚蒙心里这样呐喊,嘴上说不出半句话。他撑着床坐起,拉下少年衣袖,狠揉对方入怀。胸肋处痛感强烈,却比不上怀中少年阵阵发抖的惊惧。

      谁比谁更痛一些?戚蒙分不清。可怜他那时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他不懂得,眼前连一个人睡觉都不敢的少年,是用了怎样的勇气面对接下来无数次的侵犯,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每一次委曲求全,为他带回那一纸又一纸的心法剑诀。可怜他不懂,好比一个人受尽折磨死去,还从一无所有的自己身上折断一根骨,做一只笛为礼送他,那是最悲壮的浪漫,最惨烈的温柔。

      那其实就是爱。

      他不懂。他只懂得疯狂练剑,每日八个时辰从不间断。他就这么突飞猛进,一招一式带着他的愤怒,他的杀意,光寒九州。

      但他还是杀不了曲亭。他知道曲亭防着自己,并未倾囊相授。该怎么办?他思前想后,觉得他该走出师门,到江湖上寻求新的突破。

      同十二说了,他的意思,是两人一起偷偷下山,从此远走高飞。

      十二笑得欣慰又惨淡:“我走不了的,师兄。师傅不死,我永远逃不脱。”

      “但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戚蒙握紧他的手,殷切道,“我说过,有朝一日带你走,就是现在!跟我走!”

      十二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师傅又收了四五个小徒儿,他们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我在这里,他们……就能免遭毒手。我不可能走的。除非……他死。”

      “你怎么这么傻?!”

      “这不是傻。”十二缓缓起身,“师兄,我不能看着他们步我的后尘,无论如何做不到。让我留下,否则我一生也不会释怀。师兄,你若真挂念我,就早日超过他,早日回来,杀了他。我便……”他弯腰,轻而又轻地在戚蒙唇上吻过,“彻彻底底自由了。”

      忆到此,戛然而止。

      戚蒙两手攥着那角衣布深深压在胸前,双膝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上半身弯成一张弓,头深埋着,身子一前一后摇晃着。

      “哈哈哈哈哈哈……!!!”一边摇晃,他一边爆发出放肆的大笑,笑声让头顶树叶纷纷震落。

      “十二师弟有大无私的精神!十二师弟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十二师弟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要等我报仇!十二师弟……十二!!!!!”

      戚蒙突地一声嘶声爆喝,声音冲入云霄,长长久久地不消散。

      嗓子有被撕扯的血腥味,可他还在大声说话,如同控诉:“你好狠!!!”

      “你让我一辈子活在后悔里!”
      “你让我一辈子只懂得往上爬!”
      “你我一辈子再也不敢爱人!”
      “……我爱谁,不是背叛你?……”
      “我爱谁……?”

      声音渐低。戚蒙的额头狠狠砸在地面,泥土被砸出一个小坑。

      好像那日火光冲天,他目睹整个左手剑派被付诸一炬时,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跪地叩头,只是那时,哭不出半声。

      身边四五个少年哭得撕心裂肺。可最该哭的明明是他,他却为何掉不出泪?

      一个少年边哭边靠近他,递给他一块竹青色的布块。他知道那是谁最爱的颜色。

      猛地扯过少年,他的样子很狠,语调也狠:“哪里来的?!”

      “是……是十二师兄他身上的……”少年吓呆,说话磕巴,“师兄……师兄让我们走之前,从他自己衣服上割……的……师兄说……额,说这是他新做的衣裳,是干净的……让我把干净的东西交给你,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不干净的,就请你忘了吧。”少年被吼得一个激灵,眼一闭,脱口道。

      戚蒙感到自己死了一瞬间,一股热流涌向心头,又将他唤活。那热流一直向上,从堵塞的心口,到喉头。他顺从地张开嘴,热流便顺着嘴角淌下。伸手一抹,鲜红的。

      鲜红的,是什么?是血吗?

      不是啊……明明是他那颗心,流出的滚烫的泪。

      他这才想起最后一面,十六岁的男孩逆风站着,脸上的表情那么复杂。

      他说:“有朝一日。十二,等我。”

      男孩静静笑,邈远而虚无,轻声念:“与天与地绝。生遭删刈践踏,吾地荒不生花。天地静穆端重,吾愿大笑咏归。昨日之日,不堪追忆;明日之日,如何欣然?天地死亡朽腐,吾不能大笑咏归。吾地荒不生花……则,与天地绝。”

      则,与天地绝。

      他那时已作出决断,不同任何人商量,自顾自地,与世界告别。

      于是从那日带走戚蒙最后的善,无私,正义,谦卑。因善、无私、正义、谦卑的人从来不曾获得幸福,便由他做恶、自私、邪佞、狂妄,因此,踩着比人心甘情愿献出的肩膀,步步登天。

      不管,他是否也爱着那个肩膀。

      “我爱谁?”

      戚蒙渐渐挺直脊梁,任脑海里一双蓝色的眸子闪过,同时闪过的还有那眸子的主人,因自己而写满哀痛的脸,却从来,不出一个字的抱怨。

      只是离开,转身牵住另一双手,再不施舍给他一眼。

      尽管他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盟主,终于可以保护所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可他却再也不知道,还可以保护什么呢?

      戚蒙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干脸上泪痕,缓缓地站起身,拍净衣上泥尘。

      他抬头看看天。

      天际一层鱼肚白,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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