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姬*袖

1、第 1 章

　　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六年，有金凤落于金陵永昌里，其时万鸟朝凤，彩羽翙翙，令人称奇。文帝为庆此盛事，特改永昌里为凤凰里，并于保宁寺后山修筑凤凰台。而此祥瑞之兆并未延续宋朝帝祚，一片降幡出刘宋，金陵王气黯然收。六朝如梦，白马过隙，数百年匆匆而逝，凤凰台年久失修，幽草涧生，昏鸦凄鸣，不复旧时胜景。
　　时值隋唐相争，战火连天，民众颠沛流离。有一奇人来此处，静观凤凰台良久，于山下筑起楼阁轩榭，号‘苍梧阁’，自此开起了客栈，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这苍梧阁中遍植梧桐与凤凰木，每年五月凤凰花开，如万千烟霞来栖，绮丽醉人，弱柳青槐拂地垂，芳气袭人扶风来；到了六月，凤凰花谢去，似红雨摇曳落不尽，此时正值桐花皎然盛开，凭栏袖拂飘香雪，比之前月凤凰花开又是一种风情。有闲人无事调笑，说什么‘梧桐花开凤别凰，百色灼灼难入眼。’
　　那掌柜的倒也不生气，反倒跟着哄闹起来，找巧手工匠将那打油诗刻在块汉白玉壁上，立于那客栈前，浸遍紫陌春风，红尘滚滚。这金陵古城好歹也是六朝故都，虽然此刻兵荒马乱，尘世荼毒，那也是青石大道连狭斜，白马金鞍七香车，好富贵，好雍容，世家风骨依旧在。苍梧阁的生意倒也蒸蒸日上，美酒佳肴，吴侬软语，自有那富贵家纨绔膏梁洒下大把金银来此享乐纵情。
　　这般日子过了几年，那悠闲慵懒的掌柜对外称病，将客栈诸事都交由其子打理，这少掌柜眉眼弯弯，肤色白皙，这生得好，为人也好，一双巧嘴八面玲珑，哄得那少爷公子哥儿如善财童子一般；碰见那背井离乡的可怜人施舍一顿饱饭并几钱银子，旁人问起来，说是富贵不易，须得积福修善方能长久，长此以往倒也积了布善好施的好名声。
　　这些只是苍梧阁明面上的样子，这苍梧阁阁主名凤栖梧，是瀛洲凤纲老仙君的独子，这凤仙翁本是一介凡夫俗子，初时居渔阳，糟糠之妻早逝，遗有一子即为凤栖梧，后因缘巧合得神农所遗之炼药器具及丹方，服金丹而升仙，此后因求药者众多不堪烦扰，遂离开地肺山，远渡海外瀛洲。这凤栖梧年少初长成即离开瀛洲，游历五湖四海，逍遥自在。
　　凤栖梧曾问过父亲自己名字的由来，凤仙翁正炼制丹药，只回了句，“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凤家自古以来便和那九天凤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凤家的男儿及冠后能役使凤凰，翱翔九天。那万鸟朝凤的瑞景也是因凤栖梧之故，当日他驾凤出游，一时不稳，落下云端，仓促间堪堪隐去身形，但这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当下无法，只得令其落于永昌里的一株百岁梧桐上，这才有凤凰来仪之景。
　　后来凤栖梧携义子故地重游，横生思绪，方才建起了这苍梧阁。这义子名凤锦十，乃修炼三百余年的青鸾所化。这青鸾本是具有神性的灵物，相传为王母使者，故凤锦十虽道行低微却能消去妖气，一般修行之人是觉察不出凤锦十是妖非人。
　　那日，正值栖梧生辰，锦十在宴上大醉一场，借酒消愁。栖梧少见他失态，只得扶他回房。那内室之中淡淡地焚着玉芙蓉散，以古方调制而成，檀香、沉香、曼陀罗交织在一起，甜香润心，缓缓的烟气萦绕，最终丝丝成风顺窗而去。
　　暮色四合，空楼高阁，有人临窗而立，抬手挽起一半水精帘子，晚风拂过，吹乱了几缕如墨青丝，沉醉恍惚间突然让锦十害怕他真的凭风而去。锦十年岁渐长，对栖梧早已不是之前的父子之情，暗生情愫。这人是他自小便恋慕的，在锦十眼里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但如果对他表明心意，反而让他栖梧嫌恶自己，将自己逐出门墙，那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锦十望着眼前的那人，两个人独处于高阁之上，何必顾及楼下尘世纷扰。反身压住栖梧，一手覆上他的清澈双眼，一手抓住那人白皙腕子，那人抖动身体，似要反抗，这力道不由重了起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皱起了眉。栖梧不敢相信，这教养百年余的孩子竟对自己作此折辱之事。他微启双唇似要说些什么，他却未允许他说出来。
　　下一秒。他吻上他的唇。
　　他本以为栖梧会推开他，可是栖梧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做。直到他从他的唇上离开，拿开覆在他眼上的手，松开他的腕子。栖梧双眼一片清明，望着他，喜怒莫辩。手攀上栖梧白皙的颈，他依旧不挣扎，只是闭上了双眼。到底是自幼养在身边的孩子，他的心意，他如何不知。他是他少时途经榣山拾得一只青鸾幼鸟，取名锦十，待他能化为人形，二人便一直以父子相称，武功道法，琴棋书画，他无一不倾囊而交。他是他最完美的作品，只是，他对他从未有过凡人情爱之感。
　　“父亲这样...要我...”青年面上笑容苦涩。
　　内室中是长久的静默。
　　“孩儿不孝...以后不能侍奉左右...”温热的吻落在耳畔，一字一句好似杜鹃啼血，“...父亲保重。”说罢，推窗而出，化为青鸾原型，振翅高飞，再不回头。离了那凤凰台下的苍梧阁，也离了那朝夕相对数百年的凤栖梧。求仁得仁，他不知道若他继续留在这里，他是否还能如之前一般对栖梧以礼相待，宛如父子。如果他留下会伤害到栖梧，那他宁愿离开。这一走，就是数年不见，音信全无。
　　三年又三年，苍梧阁依旧人来客往，只是经营的换成了原先那个老掌柜。这老掌柜这数年过去，面容倒也无甚改变，依旧唇红齿白，看起来不过及冠年岁。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关上客栈大门，一盏灯、一杯茶、一沓账簿或是一卷诗书，这便是凤栖梧一个夜晚的全部。“...苍苍梧桐，悠悠长风，叶若碧云，伟仪出众；根在清源，天开紫英，星宿其上，美禽来鸣。”偶然看见，哑然失笑。苍梧苍梧，老枝挂孤月，上有青鸾鸣，自己的那只青鸾何时能归？
　　一年春色正好，杨柳含烟时分，远方寄来了故人的手信，一朵风干了的桃花和一罐上好的明前龙井，还有一张写着“不日即返。”的浣花笺。看到这些物什的掌柜淡淡一笑，谢过了驿使，细细展平那干枯的桃花瓣，恍若隔世。
　　这一夜，栖梧倚在床头，泡一壶那人寄来的清茶，将那浣花笺翻来覆去的把玩。茶烟清扬，茶汤明净，令人对此清心魂，—啜如饮甘露液，茶是好茶，一人独饮，未免寂寥。不知不觉间窗外传来雨打梧桐叶的声音，梧桐树，三更雨，岂不道离情正苦？那一叶叶，一声声，只愿不是空阶滴到明。
　　这一夜，有人凭栏听雨无眠。
　　这一夜，有人孑然孤影独行。
　　那一刻，听雨的男子点漆深眸微亮，唇角微扬。远处沉沉夜色中，有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