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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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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熏风醉月,莺歌燕舞,珠帘高卷,红袖相招,媚眼忽闪,晚妆的胭脂水,倾入溶溶春水中。甫入夜,锦堂画楼灯火次第亮起,觥筹交错间,秋波横生,醉人心脾。
不知谁说过,后妃嫔御最不幸的事便是痴心错付九五之尊;烟花女子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留情于那春风一度的郎君。这销金窟,温柔乡里,只要□□度夜的公子哥儿相貌稍好,又有几分身家和文才,那便是一张薄唇开合间,勾人心魄,勾得那些桃花逐水般的女子魂牵梦萦。
媚儿原本是个很普通的红尘女子,生的不差,又有几分乐才,如那些话本戏曲里那些苦命女子一般,自幼丧父丧母,心被狗叼了的叔伯将她卖到这不见天日的去处儿。初登台,琵琶曲,红唇香,胭脂艳,只是美则美矣,却是俗不可耐。不过好歹嬷嬷算不得太狠心,倒也守着那道线不曾逾越,只以乐技愉客。若有客欲一夜巫山云雨,那么好,请出门左转,其他姑娘的阁子您随便挑儿。
若日子那么过着,虽不是养尊处优,亦是衣食无忧,挥霍着自己大把的豆蔻华年,直到她遇上了一个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的人,宛如梦魇。
这人是谁?且听慢慢道来。王忠曜,王公子,太原王氏的翩翩少年郎,领兵作战的一把好手,屡战屡胜,为当今赏识,封了个忠武将军。可后来不知怎的,大病一场,半年都未出家门一步。再后来,告病辞了那武官的职儿,当今怜他,又他族里那些得力的老人举荐,便封了个卫尉寺少卿,每日除上朝应卯外便是走马斗鹰,卧柳眠花。这人啊长的形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又是锦心绣口惹人爱,自是不愁枕边如花美眷,更有甚者,排着队的投怀送抱。
那日,他结友作伴来楼中逍遥,好些个金紫少年郎谈笑风生,别的都是鹤立鸡群,偏偏这王公子是凤携鹤舞。刚照面她就想,完了,好个俊俏佳公子,真是把她的魂儿也勾去了。那王公子轻摇纸扇,到媚儿身边扑面一阵暖风,熏得公子皱了皱眉,再看这女子一身红,薄雾般的纱衣上,绣的大朵大朵赤红描金的重瓣牡丹哪里是衣角拦得住的,红艳艳金灿灿的刺人眼目。美虽美,公子眼中却有了一丝叹息。
是夜,媚儿在闺中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美么?那公子似乎不怎么喜欢她。今晚陪他过夜的,不也是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片朱唇万人尝的女子么,与自己有何不同?!
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虽是对那公子上了心,但这日子也得照过。直到有一天,她陪客,在横塘泛舟游水。
潺潺水声中,奏起了萧笛。没有掀帘去看吹箫人,但隐约间看见波光万点,载着那萧声,随波逐流,起起沉沉。搂着她的张公子,却起身掀开帘子,走出去,朗声笑道:“好!好!好!王兄的箫声倒是难得听到。”由此,媚儿也看见了,吹箫人是王公子,一身青衫,长身玉立。“张兄好兴致,见笑了。”寒暄客套间,无意中扫到媚儿的身影,那眼神便带上了那微微鄙夷,微微可怜。一眼,仅仅一眼便将这小小女子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再后来,媚儿不再守着青倌寂寞的琴瑟琵琶,做起了红倌,艳帜高张,迎来送往,倒也对得起沦落风尘这句话。时光如白驹过隙,她成了全秦淮最富美貌的青楼头牌,她的嗓音珠圆玉润,盈盈散落满地,让裙下之臣们不能自己,她见过无数人眸中所谓的“一见倾心”。她笑她自己真傻,若是那一念之间,她不选择爱上他,该有多好。
要怪,只能怪当初惊鸿一瞥。
别以为故事到这里便完了,这戏只唱了一折,若不全本听完,便如美人如花隔云端,恍兮惚兮之间,云里雾里,让人无所适从。
斯人已逝,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五年之前的时光里,王忠耀还是信奉‘文死谏武死战’的铁血将军,他还是太原王氏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子弟,战场上排兵布阵杀伐决断,众战将无一不俯首听命,丝毫不敢违逆,每每第一个冲入敌阵。惯穿一身白衣银甲,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红缨长枪。
那时他的身边还伴着一个女子,他的一生挚爱。这个女子姓顾名妃雪,人如其名,冰雪一样的妙人儿,这个女子貌清冷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如孤鸾之在烟雾,这个女子是他府上一慧心纨质,澹秀天然的乐师,极善抚琴,却只为那位将军抚琴。
曾经,皑皑白雪地里,他漫步,她轻舞;依依杨柳畔,他闲倚,她轻偎。撑起一只长篙,摇绿一池春水,荡起她的绕指柔肠,百转千回。曾经,寒夜小室,玉帏四垂,两三支二尺高的兰烛陈列堂前,她素手纤纤拈起百种香材,守着大小不等的宣炉宿火常热,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
曾经,秋日赏菊,于瓶插案供之外,她于每晚高烧翠烛,用素纱围在三面,如一道屏风,她设小座于花影最为参差妙丽处,然后自个坐进去,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眸淡淡笑看王忠耀,问道,菊之意态如何?其如人瘦何?
那时,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每逢冬至,整个府里如同冰雪琉璃世界,雪落无声,红梅初绽,白梅含蕊,这是顾妃雪最喜欢的时节。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节,王忠耀纳了她为妾,大红嫁衣,凤冠霞披。毕竟出身乐籍,做不了那王家的正室夫人,做他唯一的妾,也是好的。
那时,她只爱待在西园的小藤椅上,看梅花看诗词看飞雪,有时就那样在青藤椅上睡着了,王忠耀会把她抱到里屋的湘妃榻上,盖上厚实被子,把她冰凉的手摸了又摸。忠耀闲暇时,两人对坐,她不语,静坐在一旁淡笑的望着他,晨光静好,携手与君共。
那时,她填词谱曲,为他弹唱。“绿酒新酿双燕飞,粉蝶翩翩乱芳菲,绮窗外,柳絮春风吹;海棠轻落琥珀杯,玉壶斜落流霞辉,烟光醉,谁人摧;碧荷万里杨花飞,泛舟随波锦鲤追,饮半盏,身舞明月归。”一袭白裙用银线绣着莲花朵朵,端坐琴台之中,广袖长舒,十指灵动起舞,琴弦轻震有声,如织梦流云,兼之歌喉柔而不媚,愈发似神女抚琴长歌,如云出岫。
十九岁那年七夕,横塘风清露重,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天水一碧,忠耀带她去岸边放河灯,上头写了他们的名字,说执此一生。几乎以为如此就可共度一生。
可惜再好的花终究要落,顾妃雪在她二十一岁生辰时偶感风寒,竟自此缠绵病榻,以至撒手离世。佛祖曾言,世间诸苦不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可若只是得不到,求不得,那也至多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但若是得到了,舍不得,那便是痛彻心扉,撕心裂肺。无需赘言那将军的悲伤,仅是这‘舍不得’三字便足以。
那一日,她平静地焚香饮茶,沐浴更衣,将平素爱用的七弦桐木琴和一对凤回首素面簪交给他,端坐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