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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一、尹文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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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毕竟,她是太子李蘅的女儿,注定,是对立阵营里的人。不相见的时候,尹文庭也能渐渐恢复理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还是掐灭了这重心思罢,他是要夺天下的人。
四皇子筹谋了十几年的大计,终于浮上水面。太子结党营私的罪名渐渐被口口相传,殿上那老皇帝也因服药过度一日日失去了清醒的神智,安插在京中每一个角落的力量,都开始蓄势准备一场颠覆朝堂的盛事。
暴风雨之前,水面平静得异常。
季春上巳,迎来了李优孟的及笄礼。京中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受邀去参加这场太子府中十六年来最大的盛宴,尹文庭自然也去了。
听闻及笄礼上,李优孟会跳一支舞,一支准备了一年的舞。
然而丝竹乐声起时,李优孟却提着盛装裙摆,迎着风雨,跑了出去。她跑去了灞桥,尹文庭默默饮了一盏清酒,起身跟了去。
她踏着渭雨轻尘,为远征的龙尘伊一人,翩跹起舞。
绝美的舞,绝美的人,却都是为了另一个人。这世间,她只为了那一个人哭,为了那一个人笑,为了那一个人跳一支准备了一年的舞,为那一个人蒙着眼睛练丹青。
身后小厮来报,太子事发,恐怕一两日内,朝廷就会对他有所裁决。
尹文庭沉默了一阵,看着灞桥上落单的李优孟,凌云髻湿哒哒垂在发顶,缤纷盛装也沾染了斑驳雨色,背影显得那样瘦弱,仿佛经不起一丝丝风雨折磨。
他突然决定,他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不为别的,只为以后还能这样看着她。或者,如果再奢望一点,他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这样一心一意地,为自己起舞。
或者不用一心一意,也可以。
日子还长,总有希望。
于是,太子府落难前日,尹文庭找到李优孟,对她提出了一条公平的交易——你嫁给我,我保你全家,你知道的,我是朝中当红之人。
李优孟甚至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说“好”。想必已经知道了家族的处境。
听到她说“好”,不知怎的,尹文庭突然觉得心口一痛。傻丫头,都长大了,还是这样轻信于人,我一个外姓人,如何保得住你李家的人?
可是他不管,他要保的,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是欺骗,也好。
后来,李优孟因为嫁作安西王侧夫人,所以那次风云动荡中,终于幸免于难。而她的家人,则全部被诛杀,一个不剩。从那以后,李优孟恨了他。
其实李庸也是要杀李优孟的,可是碍于尹文庭苦求,说她已嫁我为妻,且并不知父母之死是谁做的手脚,请放过她。尹文庭是李庸最得力的帮手,如此紧要关头,怎能不卖他一分薄面呢?
于是李庸表面答应了他的请求,然而私底下却从未放弃过对李优孟的暗杀。前朝有女主登临帝位的先河,眼下自己又灭了李优孟父母满门,就算之前还可饶她不死,到了如今却决计不可能了。真正的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人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尤其是小人奸人。
尹文庭又怎会不知李庸的用心?面上君顺臣恭,暗地里不知派了多少力量,去与李庸的杀手抗衡,保护李优孟的周全。这些,李优孟全然无知。她甚至不知道四叔是杀父真凶,更不知道四叔要置她于死地。她只当造化弄人,祖父病糊涂时下令杀了父母,而后又被自己的亲儿子杀死。天家的悲哀。
尹文庭也没有让她察觉这些见不得光的战争。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个照顾李优孟的人,都不愿让她陷入尘世纷争中,像是怕世间污浊沾染了她的灵魂,那脆弱而美好的灵魂。譬如说她的父亲,譬如说龙尘伊,譬如说他,尹文庭。每一个人都想要保护她,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尹文庭是一个冷血寡情的人,从没为什么人什么事动摇过自己的决心,也绝不会让什么不相干的东西节外生枝给自己添不必要的麻烦,他最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然而这一次为了保全李优孟,他几乎要与李庸闹得决裂。
他第一次,允许有人搅乱了自己周密的布局和万全的打算。甚至可以说,不计后果。
终于,在李庸篡位登基后,他的一意孤行,引来了他的忌惮,险些招致一场功亏一篑的大祸。
那次尹文庭为了让李优孟避难,答应她的要求,带她去了塞上监军。尽管他知道,去了塞上,她会遇见谁。
然后回京的途中,安排手下故意将李优孟丢在了风沙里。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回京,面临着一场劫难。他一个人回去面对,尚好应对,若是她在,必然难逃毒手。不如交由那个人去保护。暂且,是暂且交由那个人保护,终有一日,他会接她回来,待到风平浪静时。
果不其然,一回京,尹文庭就遭到了软禁。李庸开始清肃他的人马势力,并三番五次逼问他李优孟的下落。
他只咬死,说李优孟逃走了。
几日后,龙尘伊护送风沙里“走失”的李优孟,回到了长安城下。尹文庭第一时间派人溜出城去,要告诉龙尘伊,京中现下剑拔弩张,只等擒获李优孟,要他暂且带着她远走高飞。
这样一来,一则有人保护李优孟,二则龙尘伊成了李庸第一敌人,自己或可解禁去找她。
万万没想到,李优孟还是进了城,并且受了伤。不过结果倒是跟自己计算的差不多,龙尘伊带着李优孟离开后,李庸对龙尘伊的忌惮超过了对他的,然而由于边关战事告急,又不能立即处置龙尘伊,于是只好解了尹文庭的软禁,并给了他大量的人马,要他去战场制衡龙氏的兵力。
好了,这就差最后一步了。有了人马,有了兵符,有了募兵的职权,只差最后的时机了,大事将成。大事一成,就可除去李庸,这样一来,李优孟的威胁,也就彻底解除了。
只是,夺权之前,边关不能就这样耗着,否则内乱一起,外族必然趁势入侵。到时就难兼顾了,说不定还会连眼下的江山都尽失。眼下,他需要一战取胜,了结了外乱。同时,若自己名下有这样一场救世的大捷,到时候举兵勤王,也能一呼百应。
于是,他开始了他称霸天下的最后一步缜密筹谋。要龙尘伊为自己赢来一场荣誉之胜,并且,要他战死。他战死,一则功名可以尽归自己名下,二则李优孟也可以回到自己身边。
于是他找到龙尘伊和李优孟隐居的塞上小屋前。当看到李优孟目盲的模样时,心疼之余,更是起了杀心。龙尘伊,她那样爱你,你都没能保护好她,那么,你便该死。
于是有了两人之间那样一段对话。龙尘伊答应了舍身赴死。
终于以为,能够做李优孟身边唯一的人了,却发现,她眼中,仍是只有那一个人。她为龙尘伊送别,尽管龙尘伊执着别的女人的手;她执剑横在自己颈间,威胁说,尹文庭,你不要靠近我,否则我便一死。
他能说什么呢?他说,好,我不靠近你。然后在等战胜的几个月里,他便在李优孟三里外的地方扎起营帐,日日夜夜守着她,陪她等着前线传来消息。
只是,她以为自己等着的是龙尘伊的生还,尹文庭却心知肚明,最后她能等到的,不过是一个马革裹尸的噩耗。
那就再等等吧,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听到他死去的消息。等到龙尘伊死了,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暖她的心。
然而这样想着,却发觉她的小腹渐渐隆起,一日比一日明显。她怀了龙尘伊的孩子。
尹文庭心头发狠,突然想直接冲上前线去,一刀斩了龙尘伊,可是他没有。他也想过,想办法打掉那个孩子,可是他也没有。倒不是不敢,是怕她难过。龙尘伊要死了,假如现在,她的孩子再离她而去,她会不会痛不欲生?
大概会的。
她痛不欲生的模样,光是想想,他就觉得痛。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直到三个月后,大捷的消息传来时,她早产临盆。尹文庭带着早已请来多时的多名神医,去助她分娩,去救她性命。只是,到最后,还是无能为力,没能救回她。
李优孟,于十八岁上,思念成疾,难产而死。
她死时,尹文庭彻底地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死?在他的计划里,李庸会死,龙尘伊会死,谁都会死,就是她不能死啊。她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占了功名,夺了皇权,待他坐稳天下时,又能去……暖谁的心呢?
她怎么会死?她死了,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没了主意。
心下只有一个想法,龙尘伊,她是为你而死,我定要你付出代价,就算是挖出尸首挫骨扬灰,就算是叫你从此臭名昭著,也在所不惜!
接下来的事情,尹文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冷静地完成的,仿佛是出于本能,而非意愿。若说意愿,他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以“为龙将军之枉死讨伐昏君李庸”的旗号,在九州海内一呼百应,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夺了帝位。
他坐拥天下,看着脚下众生,一夜之间,白了头。还有什么呢?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他命人用十年时间修建了一座恢宏的陵墓,陵墓里只有两个人的位置,一个他的,一个李优孟的。生前不属于我的,死后千秋万代,都不许再从我身边逃走。
他大笔一挥,判了龙家“变节叛逆”的罪名,遗臭万年。
做到这样,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开始无心朝政,整日对着小女儿越来越像李优孟的脸,久久出神。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转眼二十三年过去。
活着的心,二十三年可以死去。死去的心,二十三年可以复活。
往事渐渐缥缈,缥缈的好像一场捉不到的梦。都快要分辨不清,朝思暮念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也只有看着自己宝贝女儿的脸时,他才能忆起来,那人确是真的存在过。时间并不长,六年。这六年却绚烂得足以照亮整段人生。
李优孟复活了。
从没想过,死去的人,还能复活,并且,是带着一张丝毫未变的脸。
尹文庭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喜之外,竟然感到紧张。紧张得都不敢直接出现在她面前。
她还是当年旧模样,他却已然变成了迟暮老人,那样狰狞,那样丑陋。他紧张得不知所措,却又开心得不能自已。
当他终于准备好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早一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一舞倾城,然后执刃刺向他的心口。
尹文庭忘记了躲避,看着她走近时,甚至有一刻想张开手臂去迎她。他看得出了神,心里忍不住想着,她终于为我一人起舞,虽然那样迟,虽然看得出舞步中的潦草,虽然明知她心不在焉。
不过,还是那样美好。
没有感觉到胸口冰冷的痛,却是看到了一片暖红。尹文庭接住被刺伤的李优孟,第一次抬手打了女儿。
不过也好,她受了伤,就走不出自己划下的方寸之牢了。如此能留她在身边。
他小心翼翼同她讲话,小心翼翼照拂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不敢太近,不敢太远。时过境迁,所有的一切,都不同往昔了。他是一个垂暮老人,手上多少鲜血,心底多少沧桑,肮脏龌龊,恐怕靠近她一步,都是亵渎。
只是想看着她,看着她从此好好的。不靠近就不靠近,不拥有就不拥有。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走了。这一次,彻底地走了。
隔年,当他在塞上小屋中发现她腐烂的尸骨时,他胸口泛起腥甜,半生的浊血都混着永远不会从眼中流出的苦涩泪水,呕了出来。
怪我,怪我这一次来得太晚,没有将你的身体及时保存入冰棺中,现在可好,身体没有了,你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尹文庭病倒,五个月后,病逝。
事实上,他罹病已久,一直靠毒性药物支撑生命,缠绵反复,好不利索,却也还不至于立即枯竭。这一次,却病如山倒,突然之间,就垮掉了。
临终前,他的手中,日夜攥着一只断作两半的薄铜面具。
他从来没有碰过她。
新婚那一夜,他俯身吻了她的唇,接下来的动作,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或是于心不忍,或是愧疚。
她虽未反抗,但脸上表情那样冰冷,那样决绝,显然是为了救家族性命,才委曲求全。可是尹文庭却心知肚明,自己承诺她的事情,必然是要食言的。如今红烛垂泪,静默无声,那边她的家里,恐怕已经天翻地覆,几个时辰之内,就将血染长安。
不忍看她这样满心希冀,最终落了空时的失望。尹文庭站了许久,终于什么都没有做,离开了新房。
倒不如等她知道了真相,他再强迫于她,来得痛快。不用这般两个人各怀心思,两下心如刀绞。
然而,这是他唯一一次得到她的机会。这一夜他若做什么,她是不会反对的。可是他没有。于是渐行渐远。
新婚第二日,李优孟从市集回来后,便面如铁色,来质问他为什么骗她。看来,她是看到了家人的人头落地。
尹文庭其实想解释。但是发觉没什么可解释的,事实就是如此,便用一贯的淡漠语气说,对,我骗了你,我从始至终想要保住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从此李优孟与他决裂。尽管如此,还是不能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只有护在自己的身后,才能保她平安无事。于是将她锁在了重重高墙之中。
每每想要去看她时,她只缩在房间角落里,用那半只海棠簪子抵着喉咙,看他的眼神充满决绝狠历。
好,那便让她缓一缓吧,十年五年,总会好起来。
隔了一段时日,他拿着初见时戴过的那半面薄铜面具,去见她。突然想跟她叙叙旧,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是了,自己摘了面具,她不认得,也情有可原。那么重新戴上面具,她是不是……或许,就能记起当年了?哪怕是一星半点模糊的记忆。
可是当他满心期待地,在她面前,拿起那半面面具遮住脸时,她看都未看,只是狠狠挥手,扇在他的脸上,将面具打翻在地,从中间断成两半,她的手也流出殷殷鲜血。
“尹文庭,”她说,“别再跟我耍花样了,行么?”
尹文庭保持着戴面具时的姿势,嘴角挂上的温柔浅笑还未及褪去,只垂眼冷冷看着地上的两半面具,有鲜红颜色一滴一滴落在上面,染得斑驳,他却只是在想,怎么铜做的东西,也能断掉?
那般坚硬,都是假的么?
他没有理会李优孟血流不止的手,也没有再看她一眼,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面具,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像是一个,心爱的玩具被人摔坏了的,孩童,伤心,却又倔强地不肯哭。
从那以后,再没有千方百计讨好过她。
尹文庭死去时,手里紧紧攥着那面断掉的面具,闭上眼,发现满眼都是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庭院里绿竹猗猗,流水淙淙,屋子里漆黑一片,冷月清辉洒在地上,有清澈的声音笑着问他,你看我画得像么?
像的,仿佛你熟知我的模样。
这幅像的,送你要不要?
要的,我会珍藏一生。
原来你会说话啊?她轻声笑说。
突然感觉心里很宁静,静得不想再醒过来。尹文庭嘴角挂上了淡淡笑意,眼角划过一道清澈的水痕。
原来,我这一生,是陷入了一场一个人的刻骨铭心。难怪又苦又甜。
(尹文庭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