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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梵准准(九) ...

  •   廖卫走到少年跟前,笑道:“还认得我吗?”
      梵准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他一眼,下马进了山门。
      廖卫赶紧跟上。
      山门之后是长长的台阶,两旁青青翠竹,溪水潺潺淌过。禅衡寺至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院墙和楼宇历经岁月洗涤,斑斑驳驳,尽显沧桑,立在阶下,就能听到细微的诵经声和木鱼声。
      炉烟缭绕,袅袅越出墙外。
      梵准准在门前站定,双手合十,虔诚跪拜,那是极为稔熟的、从容的动作,双眼微闭,口中默念经文,稍稍有些凌乱的碎发拂过面庞,陌生的沉静的气息萦绕他周身。
      廖卫忍不住退开一步。
      少年跪在地上不动,清清冷冷道:“我认得你,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廖卫生平极少数不知所措,眼下居然也哑口无言,暗自埋怨一番那个不靠谱的男人,自己赶时间撂挑子走了,把他留在这收拾,这不是埋汰人么。
      但他也不敢在梵准准跟前损图尧,想来想去,就从图尧的身份开始讲起好了,在此之前——
      “准准兄弟是不是先起来比较好?”
      梵准准不应,还是垂眸,维持着那个姿势。
      廖卫咳了两声,只好蹲在地上,把那个男人里里外外扒了个底儿掉。
      原来图尧这名字其实叫的人不多,世人多知道的是图高军——从一品护国大将,六军统帅。
      他出身自将门,在家族里排行老五,十二三岁便随父亲转战于边境各地,十年前图老将军战死之后,图尧屯兵西北,长驻关外,不断与西契、良氏、郎厥等国开战,立下赫赫战功。
      今年开春,朝中有人劝谏,国库空虚不宜再动兵戈,应削减边关守军,并弹劾图尧拥兵自立,割据一方,更怀疑他里通外国,卖主求荣,要求召回图尧,削去他的兵权,软禁在京城。
      但图家军功至伟,军中威望甚高,岂是一帮文臣可以轻易撼动的,皇帝折中了一下,没收了图尧的兵权,宣称他长年征战旧伤复发,特赦去凤阳郡养病,无诏不得入京。
      于是图尧就带了两个亲卫跑到沽州城隐居了,他不喜欢张扬,想着随便寻个景致不错的地方住住就好,没料到,遇见了梵准准。
      可见人与人的缘分,当真玄妙。
      此次凤阳郡发大水,西契和良氏卷土重来,还捎带上两股小势力,想像十年前一样从朝廷那里讨到便宜,然而图尧不是他父亲,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最后是输是赢,还未可知。
      梵准准听他讲完,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终于吝啬地看他一眼,“你今后都跟着我么?”
      廖卫悻悻的,“将军让我跟着你。”
      梵准准“哦”了一声,“那就走吧。”
      两人进入禅衡寺,老和尚还在,见到梵准准回来很是高兴,寒暄过后就安排他们住下来,寺里有留给一些香客住的地方,他们没有推辞,廖卫倒是捐了不少香火钱。
      “聊表心意。”他笑道。
      梵准准没拦他,也没谢他,只是说:“你如果心够诚,就跟我一起诵经。”
      廖卫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答应了,第二天跟着梵准准从早念到晚,受不了了。
      梵准准随他去,自顾自做着这些外人看起来很枯燥无聊的事情。
      世人皆求胜,他只求他平安。

      凤阳郡的大水最终还是害死了不少人,整个八月都是赈灾的消息,九月,边关告急,战事吃紧,再也瞒不住了,流言如潮水一般涌进关内,老百姓惶惶不安。
      有时候听说胜了,有时候听说输了。
      梵准准不知道图尧领军打到了哪里,只是听说应该已经出了边境。朝廷运送粮饷的车马从邱阴城经过,廖卫托他们给军中送信,报告梵准准的安顿事宜。
      征战期间就算是将军也不能外寄家书,但是不限制送进去,假如你能找到门路的话。廖卫是将军亲卫,大小也算个军官,有令牌在身,押粮官也不敢为难。
      十月,凤阳郡的洪水退了,全郡安稳了很多。
      十一月,天气突然转冷,大军退守边境,战事胶着。
      梵准准一日一日,不厌其烦地诵经祝祷,不论什么样的消息,不论是真是假,他仅仅听过,不放在心上,但廖卫还是时常把打听来的事情告诉他。
      十二月,六云关外冰封千里,茫茫一片。
      邱阴城下雪了。
      梵准准站在廊下,抬头望天。
      廖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不胜欣喜地凑到他跟前晃了晃,“嗨,准准,将军的家书哦。”
      梵准准无比讶异,一把夺过来,“真的?!”
      廖卫看他急切的样子,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别声张,回屋看,私传家书是犯军规的。”
      梵准准冲回房间看信。
      图尧的字力透纸背,工工整整。
      “准准:近来可好?为夫征战关外,时近年节却不得陪伴在你身边,劳你挂念,甚是愧疚。听说凤阳郡涝灾已过,你若愿意回去,或者四处走走,都交代廖卫去办就好,等此间事毕,我自会去寻你。天凉了多小心自己身体,生意做不做都行,我养你,只要你无恙就好。顺便的,你想我了没?夜里做梦有没有梦到我?”
      落款是“夫君:尧”。
      梵准准嘴角抽了抽,这货越写越不正经,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但他还是认真地写了回信。
      烛灯温暖,窗外白雪皑皑,夜风呼啸。
      正月,邱阴城解了宵禁,到处张灯结彩,欢庆新年。梵准准和廖卫下山大吃了一顿,玩了三天。同时,朝廷下令禁了西行出关的商路,夹带私货出关者将以通敌罪论处。
      二月,西契来犯,大军压境,六云关闭关封锁。
      三月,西契被打退,朝廷收复城池,掉头北上,打了良氏一个措手不及。
      四月,良氏退兵求和。
      流言一时被压下,人人都道这场仗要赢了,梵准准也难得不再心情低落,只是每日又把佛经多念几遍,廖卫不间断的三天一封家书让押粮官送过去,那几个押粮官都认识他了,看到他站在城门口就脸色古怪地伸手,廖卫笑眯眯地把信递上。
      不是说家书抵万金么,怎的你家的就这么不值钱?
      真是官大压死人啊。这也令他们不得不明白一个心酸的事实,那就是比起粮草被劫,他们的大将军明显更担心收不到家书啊。
      转眼一年过去了,去年二月梵准准还俗,还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自己过了,熟料算算日子,他和图尧在一起已经大半年了。
      虽然有多半的时间是在分离,不过人生漫长,他们今后还可以共同度过很多年。
      梵准准是这么想的,他日日在佛前祈求平安,为的也是这个念头。
      五月,朝廷与良氏结盟,攻打西契,图尧领军做先锋,一路所向披靡。
      那天,梵准准问廖卫,“图尧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廖卫想了想如今的形势,笑道:“当然,那些蛮人不是将军的对手。”
      傍晚时候,城中忽然放起了烟花,连在禅衡寺也看得到。
      “好像有什么事?”梵准准奇怪道,“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廖卫蹙眉,“今天太晚了,夜里走山路不好,明天我们再去。”
      梵准准想,既然放烟花,那必定是喜事,也不差这一两天。
      竖日,两个人下山。
      城中隐约有种喜庆的气氛,街上也比之前热闹了许多,两人不明所以,于是决定先去看官府告示。
      “当——当——”
      骑马的官差敲着铜锣当街巡游,每敲两下都喊一句话,开始时听不清楚,等他走近了,梵准准听了两遍才反应过来。
      他愣了下,抬头问廖卫,“那人说的是……”
      “告——骠骑大将军殁——令行三日不得宴乐婚嫁——以奠——违令者有罪论处——告……”
      廖卫面色惨白,跑到告示前一看,膝盖一软跪下了。
      西契、良氏兵败求和,六云关解锁,下月起恢复通商,然我朝骠骑大将图高军殁,不日灵柩入关归京,责令沿路郡府各行祭奠,三品以下官员素服迎送……

      梵准准病了五六天,浑浑噩噩,整日昏睡在床,高烧不退。
      第七天,廖卫一早端来粥饭,进屋却没见到床铺上空空如也,登时一惊,转身往外跑。
      “驾!”
      马蹄声急促,划破清晨的静谧,少年策马狂奔,冲进城门。
      全城缟素,入目一片雪白,纸钱翻飞,长街尽头,漆黑的灵柩由大军护送,缓缓而来。
      街边百姓夹道观望,议论纷纷,城中知府一身素衣,手持一炷香,俯身祭拜。
      天空很晴朗,晚春的明媚将这一幕笼上淡淡的光辉,却又黑白分明。
      佛祖跟他开了个玩笑。
      梵准准想,不论怎样,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而我也等到了。
      图尧……
      少年骑马立于巷口,安静地目送着灵柩经过前方的街市,踏上入京的官道。
      越来越远……
      也许男人就是这样用一辈子经过了他十六岁这一年。
      而后,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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