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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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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三月,柳翠莺啼。彼时年少,繁花正好。
蓬莱,潇湘阁中,人影翩翩。只见一女子身着翠烟薄衫,裹住散花碧绦束腰留仙裙,腰系浅绿流苏。一支宝蓝点翠珠钗绾起一挽如墨青丝,余下皆披散于肩,小小耳垂上坠着着明月铛,此外再无其他雕饰,当得起‘清水出芙蓉’一句。
红酥手向着镂空蓬山炉中添着以昙花沉香为主料调制的古方‘沉碧拂衣’,青烟缭绕,满阁生香。“阿袖...”轻声唤道,水波盈盈的眸底,氲着几许说不尽的惆怅。这女子乃蓬莱阁乐姬,喜吹长笛,其音便如黄鹂出谷般清灵悦耳,也难怪,陌玥原身本就是一小小黄鹂。
这陌玥在阁中资历尚浅,是众人宠溺的小妹,阁主姬云袖尚未闭关时常照拂一二,指点其乐理诸事,云袖至于陌玥就如那长兄一般。故而姬云袖闭关后,他原先的居所凌烟阁一直是陌玥打扫,事事亲历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这潇湘阁处在一处竹涧中,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明泉落花,水气氤氲,倒是个幽静的妙处儿。
将将把书架清理完,陌玥随手摊开一卷尚未填词的素白宣纸,正欲提笔挥墨。柔软的笔锋轻点苍白扉页,方才惊觉上方的墨迹早已干涸结痂,侧头微瞥,素日墨色印染的紫砂砚,也是空空如也。这潇湘阁,真的已经寂寞太久,太久了。陌玥长叹一声,拿下檀木书架上一本词集,坐入黄梨雕花的椅中,缓缓翻开。低头间隙,耳鬓一缕含香青丝悄然落下,细碎遮去陌玥清丽的眉眼。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在不经意的年生。回首彼岸。陌玥在这春色融融中忽然忆起秋时哀怨。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月胜去年明,可怜明年月更圆,知与谁同?
二十年前,姬云袖尚未离世独居,岳西窗尚未只影远行。中秋月夜,皓月当空,枉自清寒,桂子香飘,露华深重。西窗在露台上铺了柔软雪白的羊皮毯子,架了紫檀矮茶几。茶几上的红泥小火炉温着半壶青梅酒,一旁的玉盘装着各色月饼并一对盛着青梅酒的白玉盏,令人食指大动。竹涧微风带来庭下金桂的馨香,丝丝缕缕,沁心入脾,当真是只愿沉醉不愿醒。
云袖推门而入,抱着个小酒坛,不过巴掌大小,泥封尚未揭启。“哟,都不等我,你自己倒喝上了。桂香飘十里。想来由这金桂制的桂花酿倒也入得你眼。”西窗讨好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伸出禄山爪扒住云袖的肩,“还是好云儿心里有我,不过这酒坛恁小,只怕解馋都嫌不够,怎不多带些来?”
紫衣公子瞥了他一眼,将酒坛又收了回去,故意不去看他错愕的脸,好整以暇道:“哼,这坛桂花酿是玥儿亲手酿了送我的,与你何干?”说完见天色已晚,便点了盏碧波琉璃灯,一灯如豆,长明不灭。还没等云袖把灯放稳,就叫人从身后整个抱住。“云儿云儿,别恼别恼,这些天好容易才见你一面,你忍心看我夜不能寐么?”云袖将那一小坛子桂花酿搁置在几上,便是泥封未启,也能闻到自坛中散发出的浓郁幽香。
“哼,这些天凤栖梧家那小子即将化形,我能不过去看着点吗?这些天可把我累得...”云袖挑了挑眉,坐在那羊毛毯子上,西窗立时明了,上前捏肩捶腿,伺候的大少爷舒舒服服的。要说这凤栖梧乃是瀛洲凤纲凤仙翁的独子,凤仙翁本是一凡夫俗子,初时居渔阳,糟糠之妻早逝,遗有一子即为凤栖梧,后因缘巧合得神农所遗之炼药器具及丹方,服金丹而升仙,此后因求药者众多不堪烦扰,遂离开地肺山,远渡海外瀛洲。凤仙翁与蓬莱阁历任阁主私交甚深,瀛洲有泉如酒,味甘,名之为玉醴泉,蓬莱阁招牌美酒怀玉锦即以以瀛洲玉醴泉、昆仑玉红草之实、少室不愁木之叶酿制而成。
这凤栖梧随父来到瀛洲定居后便和云袖整日处在一起,倒也算得竹马之交。后来凤栖梧游戏人间,驾凤出游时,因故落于金陵永昌里,其时万鸟朝凤,令人称奇。那南朝宋文帝为庆此盛事,特改永昌里为凤凰里,并于保宁寺后山修筑凤凰台。再后来凤栖梧在凤凰台山下开了家客栈,名唤‘苍梧阁’。凤栖梧至今尚未婚娶,却有一养子小名‘锦十’,是他途经榣山拾得一只青鸾幼鸟。这几日凤锦十行将化形,身为栖梧的竹马之交,云袖自然要前去看看,而且去时还带了阁中私藏的数枚调养内息的灵丹妙药,盘桓了十数天,待到事毕方才归来。
捏了半刻,云袖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好了好了,去吧。”西窗如得大赦,来到几边拿起那个散发幽香的小酒坛子,翻来覆去在手里把玩,见他这般欢喜,云袖脱口便道:“若是喜欢,往后每年金桂盛开,我便自酿一坛予你,可好?”西窗自是喜不自胜。
明月冻千山,清辉一缕寒。正值月挂中天,宛如明镜皎皎立于青云端。酒过三巡,云袖靠着织锦软垫席地而坐,西窗枕着他的腿,两个人都有些微醺。云袖慵懒调着炉中的香料,苏合香两匙、沉香两匙、蔷薇花水一匙,制成这圆香可人的帐中香。西窗起身伸出一只手,云袖愣了愣随之握住。“云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与君共度,此生足以...”话及一半,西窗宽厚的胸膛便兜头盖脸的罩了上来。
翌日,天刚蒙亮,西窗醒来不见枕边人,下榻出门寻找,不料赤足踩到一个圆滑物体,险些绊上一跤。定眼一瞧,是昨儿留下的桂花酿坛子,坛底已然空焉。忆及昨夜,二人分饮同一坛桂酒,观星赏月,秉烛笑谈,直至更深露重,合衣而寝,居然……居然什么都没做?再睁眼,人都跑了,西窗此时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
阁外还是昏沉沉的天,启明将起,可晨曦还来不及洒进这片幽深竹涧。一抹紫影掠入眼帘,其人颀身玉立,长袍及地,如瀑乌丝垂及腰间。一缕清风,带起他额前细发,露出一双点漆明眸,眸光流转,眼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此情此景,西窗不禁愣神,随即玩心大起,化作赤豹悄悄逼近,欲吓他一跳。
孰料,那仙风道骨的紫衣人悠悠然开了口:“若弄洒了这无根之露,来年可就别想喝我酿的桂酒。”赤豹登时偃旗息鼓,又不甘地张开嘴,一口叼住云袖虎口处,没敢下重力。心念一动,悄悄探出舌尖轻轻搔刮,眼底闪过一丝促狭。云袖不料他这般泼皮,心头一凛,只觉得耳根处热意上涌,当即抽回自己的手,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却不知,这一眼在赤豹看来是何等风情万种。
这一眼,有多近,日后再见,便有多远。
暮春的风又起,一地的残红随风欲舞。柳帘已垂暮,难遮愁,几孤风月露冷。时间如流沙,匆匆而逝,转眼一别,已是二十载未相见。
陌玥轻轻合上雕花檀木重门,拾裙缓缓离去。徒留月下的潇湘阁吟霜自照,轻倚深宵。
生别离,山水茫茫无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