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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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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那年炎炎的夏季,他有着碧竹的身量,脸色苍白的握着我的手,看着面前那个……甚至不记得他名字的,父皇。渐渐地,他长大了,我却仿佛还留在那个地方,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高,最后仿佛他坐在云端,我跪在泥土里面,并且即将被泥浆劈头盖脸的淹没。而他高坐在黄金台上。
梦醒时分,我又该吃药了。
腥苦的药一入喉灌下来,我都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
又是一碗不知道什么糊糊的,灌得我呼吸都困难。我跟一条死鱼一样瘫倒在床上——不是我不想起来做幽魂的日常,比如巡视领地啦,比如吓唬以前我讨厌的嫔妃啦——可是我没力气去做了,大概是我灵力不足,快要消散的缘故吧。
意识朦胧起来,我的心却很宁静,什么能比死更糟?我连死都经历过了。
最近总喜欢回忆小时候,还是连续的。叶宸朝送我那一双玉,后来才知道,是皇上赏叶辰朝的,说是他书念得好。
我颠儿颠儿地跑去找他:“二哥哥,这是皇上赏的!”
叶辰朝笑得很温柔,像春日的太阳,好看却不灼人:“御赐的东西才配得上妹妹。”
我抿抿唇:“可是……玉袂约荷包,有云泥之区。”他道:“可是在我心里,妹妹做的荷包,比父皇的玉佩还要来得珍贵。”他眼里很坚毅,有什么我却也说不上来。像是……与放在皇上面前哪个胆怯小心的二皇子不同了一样。
“二哥哥,你若是喜欢,我再多做几个送你也无妨。”
只是后来我到底有没有多做几个送给他呢?
我也忘了。
约莫是没有罢。
因为后来……我就开始绣嫁妆了。
*
“赵宝臻,谁跟你讲,你死了?”
他见我被吓到了不答话,干脆将我揽下来,枕在他的手臂上,只可惜这么一个温情的姿势,早就不适合我们了。
他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斥着万般的情愫。
像是哀伤彻骨。
他那样的眼神,就像爱上我了一样。
一定是我还没醒来,这是多么美的一个梦。如果他爱我,多么好的一个梦啊。
为什么晨光与夜晚在我眼里竟然没有了界限,周围全是苍白的,我感觉正飘在半空中,冷冷的看着躺在他怀里的自己 。他拍了拍我的脸,吓得脸都发白了,眉间紧皱,眼里含着怒气。数年身居帝位让他眉眼带煞,“太医呢!”我一直在回想叶辰朝说的,“赵宝臻,谁跟你讲,你死了?”
*
娘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娘也不好说你什么……你与二皇子交好,也是该的,他如今记在娘娘的名下,不过也切莫冷落大皇子。”
我默默咀嚼了一下娘的话,有所思的点点头。
二皇子如今和我们在一条船上,而往后若是大皇子登极,我家必没有好果子吃。二皇子性情坚毅,为人又聪慧,日后未必没有与大皇子一争之力的。我与大皇子交好的话,哪怕姑姑陷进未来不见血的战争时,我们也能摘出来的。
我听懂了娘话中的话,心里却愈发酸楚。
弃车保帅,向来是世家最拿手的把戏。
娘临走时交给我不少家中珍贵的玉器,叫我宫中打点时用。我倚着斜栏,看着娘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朱墙外,突然觉得天地之大,没有一处是我家。我要这么孤苦地在皇家长大,却仿佛一粒微尘。
我身子有些发虚,好像快要晕倒过去。有一个人从旁伸出一双手,将我扶住了。
这双手,指尖修长,虎口和手掌都有老茧,说明他习武多年。这双手带着淡淡的墨香,衣袂仿佛是黄金色,绣有精致龙纹,风微微的浮动,有淡淡龙涎香。这双手那我很熟悉,仿佛它曾在我身上游弋过。
我一看,却是皇帝叶辰朝。
他扶着我,又是满脸哀愁:“臻娘,你略微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总不能不管腹中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才三个月大,你忍心,将他饿死在胎中吗?”
我听着他的话,脑中嗡了一声,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小腹上。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他会说,胎死腹中?
我试探着问:“我的孩子?”
他说:“我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臻娘,自从你被太医诊断出有身孕后,就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了?我命人每日给你灌燕窝汤、安胎药,可那又有什么用。你还是这么日渐消瘦下去,时不时念叨着故人名姓,说些甚胡话。我很担忧你。我知道你恨我处置了你姑姑,但是她手伸得太长了!我是皇帝,不是她手中的棋子!”
“我也不是你手中的棋子!”我听到自己厉声说道,“我的家人,也不是你晋升的阶梯!”
“臻娘,”他要分辨。
我之前脑子里像是蒙了层东西,这一刻又突然恢复了清明。
“叶辰朝,有时候我觉得我死了,比活着要好。”我冷冷地看着他,“你滚吧。”
他掌权业已三年,龙威日盛,我清晰的记忆里,倒是许久未见过他这么颓废了。
“臻娘,”他哀伤地道,“你信我,我真没有要你去死的意思。这些时日你总是半昏迷半清醒,记忆时有错乱……我也曾想过,某一天你清醒过来,哪怕是冲我发火,也比终日迷糊要好得多。”
他命身边的太监总管纪谷端上来温热的燕窝粥。纪谷在我面前跪下,叩首,背拱得像座桥:“娘娘,您先用点燕窝粥,垫垫肚子。”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我闭上眼,“你们都走。”
原来是这样。
叶辰朝每每命人灌我喝药,都是放入了燕窝等料的安胎药。而我前些日子和叶辰朝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以绝食相对。他担心我死了会对他产生更大的威胁,所以派太医来为我诊治。太医把出我有喜脉,他便每日都来看我、命人给我灌汤药。因为我以为我死了,总是说胡话,玉奴为了让我好歹吃点东西,便总哄着我。皇帝每天都看看我有没有死,我还不能死,因为我腹中还有胎儿。
三个多月的胎儿,过不久就会动弹了呢。
我怎么会舍得他呢?他可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啊。
当年我入宫,打的就是陪伴姑姑的旗号,后来因为和叶辰朝朝夕相对,心有灵犀,先皇便将我许配给了叶辰朝。我家扶持叶辰朝上位,他渐渐开始不满我家里人手伸太长,因此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他都对我不假辞色。
哪有我这样的皇后,卑微到了尘埃里。
而为了我腹中的孩儿,我仍然要继续忍下去。
叶辰朝要做一个没有制肘的君王,他要说一不二,也要忠心不贰的臣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赵家,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把刀。还正好不好,在他手中越来越快。快得要伤手的时候,他就要毁掉它,然后普天之下,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他使唤不动的人。
他就要成为这样一个,千古一帝。
我坐在微微沁凉的紫檀木椅上,感觉到阳光罩在我头顶。我不该躲起来,不该将自己置入险境中。在我当“鬼”的时候,我曾对自己许诺,我若重活一次,又何必做叶辰朝的刀。
如今,我可不正是“重活一次”吗?
我心头一紧。
我有了孩子,我正青春少艾。尽管父母双亡,但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姑姑。
我要自己立起来。
我摇了摇宫铃,唤玉奴进来。
“娘娘。”玉奴进来就跪下了。
毕竟是陪我一道长大的丫鬟,多么熟悉。她这声音一听就是哭过了。
“我病了那么久,一宫上下,辛苦你了。”我长叹一声,扶她起来。
“如今宫里使唤的都是哪些人?”原本我身边是有四个大丫鬟的,不过我自小来宫里就只带了玉奴一个,别的丫鬟都是内务府拨给我的。多年相处,情分是有的,但是自然逊玉奴一等。
“诗情司衣、碧霄司帐,晴空看茶,排云司环。太监们我都交给了一鹤,管不到咱们内院的事。
如今宫里只知道娘娘害喜厉害不见外人,并不知道娘娘病了一场。”
“辛苦你和一鹤了。往后,我不会那么糊涂了。叫膳吧。”
玉奴的肩膀有些微的颤抖,她的声音破碎的说了一声:“是。”逃也是的走了,关门之后,从影子的动作看来,她仿佛是在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怎么会怪她呢,她承担了多少压力,联合一鹤,把着一宫,瞒着太后和众宫妃。就我所知,叶辰朝后宫的女人们,可没几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