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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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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八年,夏。
东陵。
徐秉谦终于来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六年前他曾到此地登凌山,并置办一处院宅,不大,也就一个独门院子,三间房舍。当时他想的是将来不再入朝为官,兴许留在东陵了此残生也不错。只是未曾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凌山高耸入云,由西至北绵延约百里,有三处主峰。传闻说最高的峰顶常年积雪,越往高处山路越是崎岖难登;那山上有成群或独居的猛兽;传闻还说那处峰顶长满了灵芝,曾有人信心满满上去,却再不见踪影。至此,鲜少有人独自入大山深处。
东陵就在凌山脚下,人们依山而居,汲山泉之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此地远离京都,不似边关那样凄苦多战,又不如江南那般富庶。如今的京城波云诡谲,圣恩难测,东陵却平静如常,甚至东陵县衙的官差们都不知道半年前发生的大事,更别提最近的事情了。它偏僻得像个世外桃源。
对徐秉谦来说,这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一路上他疲于奔命,身上的长衫已经破旧不堪,脚上的靴子沾满泥土,灰暗的脸色,凌乱的发髻,再加上那一脸的胡茬子,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逃难归来。身上背着一个大的包裹,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腰间别着一个棕黑色的水袋,右手又提着一个布袋,像是装着干粮。落日的余晖照着他的侧身,映射出的影子更凸显他瘦削不堪。
他微微眯眼,侧头看了看缓缓西沉的落日,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几日除了手洗过之外,浑身上下就没再沾过清水,都是汗打湿了衣裳后又捂干,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些许馊味。
做完农活回家的人们总会被他这副近乎狼狈的模样吸引,多打量他几眼,胡乱猜测这大约是谁家的归子,出去几年,混得极差回来。他们一面打量一面讨论,和徐秉谦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抬手掩住口鼻。
徐秉谦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旁若无人地朝北而去,直奔他当年买下的那个院子。大约又走了一炷香时间,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东陵最北的一处居所。再往北走四五里路,便是凌山。
和五年前相比,这儿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前面多了几家院舍之外,再没有别的异样。当然,他的院子除外。院子的大门上结满蜘蛛网,院子里杂草丛生,连石阶上也不例外。草丛上,屋檐下,到处飞舞着捕捉蚊虫的蜻蜓。真是说不出的萧条破落。
徐秉谦看到这一切,又看了一眼只剩小半轮红晕圈的夕阳,心想,明日大约会有暴雨,也不知道这屋子是否漏雨。心里虽然担忧,此刻却也无计可施。
长叹一声,他抬脚迈进院子,顺手关上门,踩着半人高的杂草,小心翼翼地让怀里的小包裹挥手驱散迎面而来的飞蛾,几步便进了屋子。屋子里也落满了尘土,桌子上的积灰用手指轻轻一戳,都能摁出一个凹印。他用脏旧的袖子小心擦去桌子上的积灰,然后把怀里的包裹轻轻放在桌子上,掀开包裹的一角,看到包裹里的婴儿红着小脸安睡,看起来并无不适,方稍稍松了口气。他接着解开背在身上的行李。拿下挂在腰间的水袋。这水袋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野鹿奶。
之后他走到井台边,打了一桶水。
他蹲着身子,撩起袖子,把头埋进水里,水清冽冰冷,一身的暑气缓慢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迅速席卷全身的悲伤,由上而下,令他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到钻心地疼痛。
他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回想九天前发生的一切,就这样任由悲伤的情绪蔓延释放,最后融入在这凉凉的井水里。直到感到窒息时,他才抬起头。泪水混着井水,顺着脸颊滴落在脏旧的长衫上。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有多难过。
整整九天了,他耿耿于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他的悲伤甚至只能这样偷偷释放出来,不可对外人道,也无人可述。然而尽管如此,他亦不敢继续放纵自己沉寂哀伤之中。如今的日子根本容不得他有丝毫懈怠。
又一声长叹后,他拭去脸上的水,扯下长衫下摆的一小块权当抹布,开始仔细打扫起屋里的灰尘。
他几乎不曾做过这些事情,可如今乍然上手,倒也不觉得有多困难。不消片刻,屋子就被他扫陈完毕,原来屋子里破旧的床褥之类也换了干净的,包括卧房里的蚊帐。因草席是旧的,虽已被擦洗干净,但他还是在草席上铺上干净的床单。忙完这些,他抱起此刻依旧安睡的婴儿,轻轻地将她放进蚊帐内。
之后的一个时辰里,他从灶房里寻出一把生锈的斧头,在井台边的石上将其磨得能用之后,便把灶房里堆砌的破旧矮凳劈成小块,又砍了院子那颗合欢树的一根枝条,粗厚的枝条被他削得扁扁的,看起来像根木剑。他用这把小木枝除了院子里的杂草,堆在角落里。忙完这些,他略休息片刻,煮了碗小米粥,烧了一大锅热水。
人的适应力是强大的。他第一次做这些事情,就跟他当年拿笔写字一样手到擒来。喝完粥,他洗了个澡,换身衣服,闻着自己身上再也没有异味后才又快步回到卧室内,查看婴儿的状况。
婴儿的适应力似乎比他还要强。生下来就没有人奶喂养,可饿的时候,给口水也能喝得滋滋润润,鲜少哭闹,每次给她喂吃的,她都半眯着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你,有时候还会咧嘴笑。她一笑,徐秉谦就会扭过头。
那样纯真不知世事又像极了她娘的笑容,他不敢多看。
赶路的这几日,他不是去抓一些动物挤奶就是厚着脸皮问一些农舍人家要口人奶。好在她很是能吃,只要逮着能洗出液体的就不停地吃,似乎知道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
此刻,总算是勉强安定下来了。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娃儿的小手,嘴里呢喃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从今天开始,咱们再也不走了。”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还得想办法给她弄口吃的。水袋里的鹿奶似乎泛着酸味,他不敢再给她吃。他想了想,决定去左邻右舍问问看。他记得,五年前的隔壁家是个猎户,好像户主姓吴。当年他在东陵小住的那段日子里,跟吴猎户买过好几回野味。如果他没记错,吴猎户同他内人都还是和善的人。
五年前这家似乎有个刚走路的孩子,估计现在也没奶水,不过可以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奶娘。人奶总是比动物的要好。实在不行,他也只能回来熬一些米粥,用米汤暂且凑合一晚。
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狗吠声。
他用中指轻轻叩门。
“是哪位呀?”一位女子的问声传来。
紧接着,门被打开,开门的却是五六岁的男娃。
男娃似乎并不惧怕生人,他抬头看着徐秉谦,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谁?”
徐秉谦还未来得及回答,刚才说话的女子走了过来,这位女子模样普通,看起来约莫三十有余,梳着简单的低髻,插着一根桃木簪子。眉眼间依旧有着当年的熟悉模样。
女子似乎不认得他了,虽见他面生的很,看着倒也不像是歹人,边上下打量他边问:“敢问这位……”
“吴夫人打搅了。”徐秉谦垂下眼眸,拱手作揖,语气卑微恭敬,“在下……在下白益。就住在隔壁,前些年一直在外,今日刚归家。夫人可能不太记得我了,六年前我也曾在此小住。”
“白益?”女子细细打量着他,心里想着几年前隔壁是曾住过一位公子,可那时她忙着照顾孩子,本就没注意,此时自然也想不起来当时对方的容貌。可既然他这么说了,大约就是真的了。
徐秉谦继续说道:“夫人,在下此番前来叩门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不要介意。”
“白公子请讲。”
“我家里没有奶娘,可我如今有个待哺的娃娃,敢问夫人,您知道这附近是否有奶娘可请?”
“奶娘?”女子摇头,咧嘴一笑,“咱们这都是小地方,哪有什么奶娘。你娘子若是奶水少,我倒是能匀一些给你们。”
徐秉谦忙作揖道谢:“那太谢谢您了。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只因……只因那可怜的孩子,出生时母亲便去了。是难产,大夫想尽了法子,也无计可施。”
女子听了徐秉谦的话,怔了怔,似乎不能想象一个大男人怎么带孩子,半晌才说:“可怎么这么不幸,孩子刚生下就没了娘得多可怜。你且先去把娃娃抱来我瞧瞧吧。”
东陵靠山这片儿,多为樵夫和猎户,以砍柴打猎为生。徐秉谦的这位邻居,确实是个猎户。户主是吴大壮,刚才的女子便是他的妻子吴张氏,人们习惯叫她张大娘。也算是徐秉谦来得巧。张大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六岁,叫吴虎子,闺女两岁,叫吴青儿,小儿子刚生下一个月多,名字未定。张大娘生了三个孩子,奶水从来没缺过,有时多的只能挤出来倒掉。叫她多喂一个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秉谦回到家的时候,躺在蚊帐里的婴儿睁着眼睛,皱着眉头,撇着一张小嘴,一看就知是饿了。他赶紧抱着她去了吴猎户家。
张大娘一见婴儿的安静的样子,忍不住心声爱怜,啧啧叹道:“真是个好孩子,不哭不闹的,不像我家的幺儿,一醒了不见人就哭。”说话间,她把指头往婴儿嘴边放了一下,婴儿立即扭头想要吮吸,于是抬头对徐秉谦说,“瞧这模样,果真是饿坏了。您先稍等,我去里屋给这孩子喂几口。我相公一会就回来了。”她抱着婴儿进屋的时候还不忘吩咐她的大儿子虎子给白叔叔倒杯热茶。
出于礼节,徐秉谦仍旧立于门外侧,并未进堂屋。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的黑狗似乎听到脚步声,快步跳起来冲到门口,不停摇尾巴。徐秉谦站了起来,知道这该是吴猎户回来了。吴猎户人未到声音先传来,“娘子,我回来啦。今天可真是个好兆头,我竟猎到一头小鹿,还抓到一只山凤凰。回头,杀了炖汤给你吃,你说可好咧……咦,这位是?”
虎子冲到吴猎户跟前,双手攀住吴猎户的大腿,抢着说:“阿爹,他是咱家的邻居白益叔叔,今日刚从远处归家。”
徐秉谦再次作揖,把自己是来历目前简要跟吴猎户又说了一遍,他说得十分小心谨慎,生怕对方有所误会。吴猎户倒是个爽朗的汉子,听了并未觉得不妥,反而安慰徐秉谦。他依稀记得徐秉谦的,当时他还同徐秉谦讲了很多自己如何在东陵猎到一只凶狠的野猪。他说道:“白公子如今的意思,可是要定居东陵了吗?”
徐秉谦点头,笑得有些苦涩,说道:“这几年在外,本想谋个一官半职,无奈人才济济,我终究只能回来。毕竟孩子不能跟我一样总在外漂泊……我这娃儿其实并非我的,只因孩子的父母同在下是极其要好的朋友,祖上又算是本家,且对我有救命之恩,因此她家人都不在了,我才要把她养大,也算是还她父母的恩情。”
“既是恩人,那抚养恩人的后代那是自然不可推辞的。”吴猎户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好了,我娘子的奶水素来是多的。我们又恰好是邻居,以后你就把娃娃给我娘子喂养好了。”说完,他又扯着嗓子对里屋喊到,“娘子,你说可好?”
张大娘坐在里屋回答说:“行的。”
徐秉谦忙说:“那在下就先谢过吴大哥和吴大嫂。只是刚回来就平白受人恩惠,白益心里过意不去,我身上倒还有些碎银子,权当是给大哥家的几位小娃娃买些零嘴儿吃。”
吴猎户见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心想就用这银子去集市扯些布,让娘子给白公子家的小娃儿做些衣裳。
过了一会儿,张大娘抱着娃娃出来了,再一次赞道:“这孩子一边吃一边对我笑,真是越看越讨喜,长得也俊。对了白公子,可取了什么名字?”
“还未取名。”
“我们家幺儿也没取名字呐。”张大娘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娃娃的小脸蛋,“不如此时一块儿取了。”
吴猎户说:“咱们这儿,取名字素来没什么讲究,有时候看到什么便顺口叫什么了。我看咱们幺儿就叫小鹿好了,今晚正好猎到一头。娘子你说呢?”
“都一样,小鹿就小鹿,将来长大了活蹦乱跳的。”
自己家幺儿的名字定下了,吴猎户又热心地催问徐秉谦:“白老弟你这娃娃想起个什么名字?”
徐秉谦扭头看了一眼房子院子里的猎物,一头小鹿,一只山凤凰。其实那山凤凰就是公的雉鸡,东陵人看这雉鸡侧面倒像是壁画里的凤凰,便叫它是山凤凰。可……总不能给她起名叫雉□□。徐秉谦蹙额,思忖片刻,最后说:“就叫凤凰吧,白凤凰。”
于是,在她出生了第九天,她有了名字——白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