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白茶霁夜

162、番外一

　　你，能听到什么声音？

　　姜言懒散地抬起头，眼前名曰母亲的女人再一次问他。

　　这是第几遍问他……也许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姜言原本很瞧不起那些佯装能听见的孩子，可此刻女人又一次失落的目光让他很是羡慕，羡慕那些明明什么都听不见却在这里骗吃骗喝的孩子。

　　他体内没有流着不同于寻常人的血，甚至眼力见儿也不比其他孩子好使，如果非要说一个优势的话，那便是察言观色，能言善辩。

　　“我也许以后便能听见了。”他对女人说。

　　女人闻言由悲转喜，抚摸他的头，目光闪烁间是那么的慈爱：“母亲就知道，言儿不会让我失望的。母亲会等你。等你能听见那一天。”

　　身后黑衣红裳的傩师却不愿多等：“下一个。”

　　女人牵着姜言的手走出傩塔，相较于塔里的幻灭与死寂，阳光倾泻的那一刻，才让姜言感到鲜活。

　　他的家族在这个唯傩是尊的世界，也曾是最兴盛的贵族。而在那个时候，连傩教都要高看姜家一眼。然而等传到姜言这里，已经变得和寻常家庭无异，甚至，曾有几代人辉煌过的贵族，如今连平民都不如。

　　就像戏文里经常演到的那样，自姜言的父亲过世之后，几个叔叔霸占了原本属于他的家业，架空了本该享受尊贵的母亲，明面上姜言还是萧山的少主，背地里他也曾看过那些窃人家财的“贼”的丑陋面目。可他生性似乎便是洒脱不羁，没有深刻地敬爱过谁，也没有学会认真的恨。

　　姜夫人不忍心责备姜言的懒散怠慢，磨了好几年才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带他来傩塔上。

　　当世的傩主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且早早有了式微的兆头。按照傩教历来的规矩，是时候该去寻找继承人了。母亲便想着将他扶上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才带他来到巍峨入云的傩塔。

　　姜言第N次跟随姜夫人来到傩塔，远远地瞧见一个年轻人塌着肩膀，在傩塔附近亦步亦趋地走着。

　　那会儿雨雾蒙蒙，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姜言亲眼瞧见雨势滂沱，而他尚乐在其中，转眼间天空放晴了，他方觉意犹未尽，便瞧见那个穿着随意的人，就这么走在布满水渍的地面。

　　姜言很喜欢看戏，而爱看戏的人有一个通病，明知道那些都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也慢慢融入其中了。

　　傩塔附近自然还有别的孩子，听从傩师的告诫不可随意走动，一如既往顺从地低下头，连窥探的小心思都按捺住了。

　　只有姜言朝远处盘桓不止的身影走了过去。

　　正当年轻人机械地迈出下一步，身旁突然传来少年清透的声音：“你为什么要踩着别人的脚印走？”

　　年轻人本来憋着一口气，在最剧烈的时刻，听到姜言的一番话后，顿时泄了。他缓缓抬起眼皮，将脸埋在散落的青丝间，很是厌烦：“没有人告诉你，和傩主说话，是不同么？”

　　姜言头一回懂得什么是界限：如果说贵族与平民有条泾渭分明的界限，那傩主与寻常人之间便是海与月的相约。

　　没人告诉过他，与傩主开口是要低眉顺眼的。

　　他生来散漫洒脱，虽金尊玉贵得养到了六七岁，但这两年做个名存实亡的少主的举步维艰，姜言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不愿意计较什么，不是因为心思豁达，而是觉得麻烦。换而言之，懒惰如他，只想躲个清净。

　　对于来傩塔碰碰运气，姜言本不抱一丝希望，他早听人说傩主应运而生，是天命所致，能在傩塔里听得到寻常人听不到的声音。

　　可眼前这个人，似乎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再仔细看过去，耳朵也没有比他大几分。所以傩主能听见什么声音？

　　届时姜言也不过九十岁，正是意气用事的年纪，寻常人畏惧傩主的名号，他却未必怕。年轻的傩主只感觉新来的孩子十分不识相，硬是往自己这边凑，于是忍无可忍，一甩手将他甩飞出去。

　　这是姜言和傩主第一次的会面，他自认为过程是言笑晏晏的，就是结局并不算圆满。姜言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泥泞的一身，狼狈如斯，应该仓皇谢幕才对，可他偏要堂堂正当地正视他，笑着说：“下次我还问。”

　　年轻的傩主瞪圆了双眼，许是好久没见到这般厚脸皮之人，可姜言根本不给他再次羞辱的机会，便晃着膀子摇摇晃晃地回到母亲的跟前。

　　这世上很多人都在按部就班的活着，唯独他姜言不肯。他不愿被坠累的仇恨和狭隘的界限所束缚，所以学着不爱也不恨。

　　母亲见他玩得满身泥巴回来，见怪不怪道：“随便来个什么人，你都能和他玩得欢畅。”

　　姜言抹了抹脸，朝母亲眨了眨眼：“您带我来傩塔，是想让我当上傩子？”

　　母亲点点头。

　　“那您可认识傩主？”

　　母亲笑了笑，似乎在笑他不成熟：“普天之下，谁不认识傩主。”

　　这样啊……姜言眼中飘过一丝笑：“是啊，谁不认识傩主呢。”

　　姜言将目光重新望向雨雾中塌肩膀的人，好像有什么沉重且义无反顾的东西，压垮了他。

　　原来这就是傩主。原来最尊贵之人，最不配为人。

　　母亲如从前一样牵着姜言进了傩塔，还未驻足便听见她带有希冀的问：“你，能听到什么声音？”

　　姜言懂得，能听见声音之人，便能不同。

　　姜言照例一撩衣袍，似坐下静静地听着什么，起先母亲也是能等的，一边念叨着“不急不急”，一边在四周打圈转。到后来，见姜言一直闭目养神，便由碎碎念改为长吁短叹：“我就知道姜家迟早要败在我手里，母亲不该逼你去争那些个名与利，若你生在寻常人家，也许会更快乐些。”

　　姜言终于睁开了眼，他很想说他什么也听不见，这座傩塔奇幻志怪，仅仅开放第一层便冷得出奇，等他盘坐入定的时候，内心却没由来地生出一团邪火，对耳边的念叨声厌烦至极。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厌烦母亲的念叨，可他懒得吵架，那样只会引起更多无止境的诉苦，故而他极其聪慧地选择顺服：“隐隐约约能听到些风声，可要说具体是什么话，我也不太确定。”

　　姜夫人本来还慢悠悠地抱怨着，一听这话顿时僵在了原地。

　　“你真的，能听到风声？”

　　姜言不知他这一生的浩劫，便从此刻开始了。

　　“嗯。”

　　姜夫人带他回到萧山。

　　做傀儡少主的日子最闲，时常扎堆在三姑六婆中，对戏台上的人评头论足。比如，这家青衣长得太过斯文秀气，哪家旦角身段就十分标志，某某老板包下了哪一场，而姜言第一次登台，缘于一次意外。

　　有个旦角被姜言的开水碰伤了腿，怎么也上不了台面，班主见姜言也是这里的常客，看戏之余高兴了还会跟着哼唱两句，便提议让他暂时顶替那位旦角。更何况像姜言这般生得一副好皮囊的，是女是男，通通没关系。

　　姜言心情高涨地过了两天，而自从母亲这次带他从傩塔回来，就异常的慈爱，允许他时常在戏园子厮混。至于萧山的那些个叔叔，姜言倒真的懒得搭理，他细心挑选了衣裳，描绘了精致的妆容，就在这无忧无虑的快乐中，第一次站到台上。

　　原先姜言都是在下面瞧着台上的人唱，而今台上的人换成了自己，台下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母亲。姜言感到没由来地心头一软，也许母亲是真的愿意看他快活，哪怕他在旁人眼中，只是个懒散不上进的纨绔子弟。

　　姜言的神态非常好，只是台词功底和步伐姿态差了些，班主对他很是满意。能在最适合自己的舞台，做自己喜欢的事，姜言想：他终于找到自己人生的意思。

　　然而事实证明姜言想错了，姜夫人在即将谢幕的最后一场，带人火烧了整个戏园。为他的首次登台，献上了最高光的一刻。他慈爱的母亲在火光中喝道:“你是将来要做傩子的人，而不是戏子。”

　　那场火烧了几天几夜，戏园的人都救了出来，只是东西全都烧没了。

　　连同他那颗年幼的向往的心。

　　回到萧山后，姜言便不太爱说话。有时候看着一根珠钗发呆，有时候学着年轻傩主的模样，踩着地面有人走过留下的脚印，亦步亦趋地画着圈，甚至还有一回，母亲带他又去了傩塔，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的时候，他尖锐地大笑起来。

　　待他狼狈地逃出傩塔时，一如既往地听到前一个孩子，用认真不会说谎的语态，对例行公事盘问他的傩师说道：“我听见了风的声音。”

　　是的，姜言什么也没听到过，他向母亲描述的那些声音，都是进去之前听别的孩子说的。而在姜言之后的人，也是听他说的。

　　一个孩子这么说。两个孩子这么说，到最后，盘问的傩师纳闷了，难道大傩神的言语，就是风的声音？

　　那样的话，他也能听到。

　　有一段时间，傩塔仿佛炸了锅似的，很多孩子斩钉截铁的说：“没错，我听见的，就是风的声音。”

　　姜言的母亲原本被他尖锐的笑声吓到，见越来越多的孩子说得与姜言说得一样，便笃定自己的儿子就是天命之子。

　　可这么多孩子说得如出一辙，便没有谁是特殊的了，可笑的是，傩教坚称神的言语是不同的，只对那命中之人诉说。而命中之人，可不会有那么多个。

　　姜言终于明白，能听见声音，那不是人们心目中的傩子。

　　人们要的是那一份独特，那种区分寻常人与天命之子的界限，那种年轻傩主口中所说的，不同。

　　最后一次，姜言走进了傩塔。这次母亲再问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答，好像听到有人在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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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个故事完成了。很感谢陪我走过的亲们，感谢七妈、大师姐、依然然、猫猫、小蓝、阿音，还有一直以来陪伴我走下去的赵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