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白茶霁夜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傩节如期而至。

　　我闲时去宸妃的冷宫，捋起袖子挖老狐狸埋的酒喝。

　　挂在正殿中宸妃的画让我烧了，以前总觉得滕今月于我，虚无缥缈又如影随形，她以死求解脱，最后逃离束缚和枷锁。

　　而我却胆小的很。

　　许是因为她的情郎被老狐狸害死了，而我的情郎还活蹦乱跳的等着救我，我不是不担心君尽瞳会对白端下手，只是比起无谓的忧心，我更愿意相信白端。

　　他是个能纵横两个世界的人，他比谁都要珍惜活着。

　　他最讨厌人动不动寻死，只因他明白生命本就没有容易的。

　　他见惯了世间的黑暗，人心的叵测，才更明白平淡即是美好。

　　他啊……明明沐浴黑暗，却从内心，渴望阳光。

　　“步遥，你冷？”君尽瞳连名带姓的一唤，一时间竟让我有种冷到骨髓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旋即生出了几分束缚感，君尽瞳似有几分无可奈何的低声道：“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原来这种紧张并持着寒冷的束缚感，就是害怕啊。

　　我不怕他打杀我。只怕像滕今月一样，被囚困在深宫中。

　　我转头看他一眼：“偷喝了回王藏的酒，我怕他做鬼来找我。”

　　他哭笑不得的一张脸，极为无奈：“你喝的时候怎么没怕，喝完了反而清醒了。”

　　我打了个酒嗝：“谁知道这酒怎么越喝越清醒呢。”

　　而正当我感到上头之际，倏尔心脏猛地传来一阵紧缩的刺痛，君尽瞳立即察觉到了我溢出口中的闷哼，好不容易让他从心底笑开花，现在又重新让他眉头紧锁了，我的身子顺势往下一滑，被他紧紧锁在怀里，“步遥？”

　　他喊我名字的时候很有特色，旁人唤第二字总是尾音上扬，可他却是尾音向下，唇角也跟着抿起来。

　　“君尽瞳，你累不累？”

　　听到我问他，君尽瞳的神色便不再似方才那般的惊恐：“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累了。”我语调平静的道。

　　“累了就歇歇。”他把我托起来，踩着零落一地的碎梨花，走得极为虔诚、缓慢，我能感受到他的喉咙有一瞬间的沙哑，“这几天是大傩节，你若身子好些，便带你和那那去街市逛一逛。我知道你并不爱热闹，只是单纯地喜欢烟火气。有烟火气的地方，方能消散你内心的冰冷。这宫里太冷了，冷到骨髓，难怪你吃个酒，都打冷颤……是吧？”

　　“你知道，我说的累，不是身上的。”

　　“前几天进贡了一批果酿，应该比冷宫里的酒好喝。”

　　我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我这儿累。”

　　君尽瞳沉默片刻，唤来禁军：“把这座冷宫拆了。以后滕今月的东西，一个都不要留。”

　　可滕今月……又何尝不是我。

　　我被君尽瞳抱回朝霞宫，路上还撞见了苏静竹。

　　她朝我柔柔弱弱地一笑，杏儿眼巴巴地望着君尽瞳：“今天是大傩节。臣妾想……”

　　想约他出去吧。

　　我这么想着，便听见君尽瞳想也不想地拒绝：“静德妃操持大傩节有功，朕会替你记上的。”走远几步，又回过头瞧她，“你知道，城中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原本对他回首抱有太多的幻想，眼下却被这一问浇得粉碎：“臣妾，不知。”

　　他远离的脚步变得分外坚定，几乎不给苏静竹再次开口的机会，方看见苏静竹掌着的灯晃了晃，下一刻她空洞的神情便紧追而来。她好像在微笑，又好像没有，只有灯黄如豆。

　　回到朝霞宫，那那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身体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任由那那拉着我道：“娘娘是不是很久没逛大傩节了，那那带你去好不好？”

　　君尽瞳状若无意地咳了咳，那那赶紧改口：“我和爹爹带你去。”

　　彼时君尽瞳正假装批奏章，悬停在半空的笔，怎么也落不到纸上。唯有几滴乌墨，蜿蜒了几道晦涩难明的心思。

　　我叹了口气，越过那那希冀的目光，去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入秋前做了几件新衣裳，去逛咱们王城的大傩节，可不能穿得寒酸了。”

　　那那见我答应了，高兴地替我挑选。

　　君尽瞳放下笔，命人拿来一件红衣裳，穿在我身上，十分雅致。

　　“你身体刚好，穿暖和些。”说着将一件红狐裘披在我肩头。

　　我十分喜爱狐裘，不会过分柔软，摸在手里极为巧妙的舒适。之前老狐狸就赠了一件狐裘，被我时不时地穿在身上。只是他给的狐裘，远没有君尽瞳精心挑选的这件考究。

　　这种毛色毫不艳丽，却能牢牢抓住人的目光，张扬又不落俗。我点头：“好看。”

　　君尽瞳听我说“好看”这两字后，微微动了眸光：“喜欢就好。”

　　“我的呢？”那那抬头。

　　我一本正经的望着他：“练了一天功，你一定想让你爹爹验收一下成果……”

　　“我不想。”

　　我道，“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你要怎么练，你爹爹都会奉陪的。”

　　“好吧……”

　　君尽瞳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笑道：“那我不客气了。”

　　我往旁边一杵，嗑着瓜子。

　　等他们爷俩比划完，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一路紧赶慢赶地，勉强赶上街市的后半夜。

　　第一时间想去八宝记买点甜点，看到腰包空瘪瘪的，只能向那那江湖救急。

　　那那如今长得比我高，却还是动辄要抱着我，我知道他依赖我，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娘娘，一点也没另眼相待过我。于是我放开了肚皮，从东街一路吃到西街，最后落座到一家馄饨铺，才有几分吃不动的架势：“听说这家特别好吃，一定要尝一尝。”

　　那那听我煞有介事的比划：“老板，来三碗汤圆。”

　　那馄饨铺的老板一撩帘子：“这里只有混沌。”

　　“你馄饨铺怎么不卖汤圆？”

　　“馄饨铺怎么就得卖汤圆？”

　　“那汤圆哪里卖？”

　　“你问卖汤圆的去啊。”老板气鼓鼓地上了三碗馄饨。

　　我托着腮想了半天，我家那边可都是混沌汤圆一起卖的，没想到异世的人如此费事，非得分开卖。好在那那是个实心眼的，咬着滚烫的馄饨：“烫！烫！烫！”

　　我给他吹了吹，“不烫吧？”

　　“嗯。”那那点头。

　　正抬手摸摸他的头，那边有人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偏过头，只见君尽瞳嘴里含糊着一个馄饨，和那那如出一辙的委屈：“烫……”

　　我有点懵。

　　只得故技重施，凑过去，对着君尽瞳的嘴巴，轻轻吹了吹凉风，他倏尔靠近了几分，近得我呼吸都不畅快了：“刚刚，太远了，风吹不到。”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因他相貌过于俊美，引来旁边的路人观看，我心头一凛，可不想被人安上亵渎美男的罪名，正要缩脖子，旁边倏尔凑过来一张脸蛋，是那那：“娘娘，烫。”

　　君尽瞳用手挡住那那的脸：“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张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无语。

　　走在街市上，洋溢着一派祥和。

　　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战火如何绵延，王城里的人们依然举着花灯，戴着傩面，大街小巷的响彻欢笑声。有街头的小贩朝我推销倾回四公子的纪念品。我好奇心一起，掀开他兜在箩筐里的碎布，只见里面或横或卧着数个泥人。

　　拿起其中一个泥人，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没想到现在捏泥人的技术，比现世的拍立得还要清晰。只是恕我眼拙，这个泥人好像跟我身边，胡吃海塞，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瞧我的那那，有那么几分相似？

　　“倾回四公子？梨落笙竹碧莲六出？”

　　哪知小贩一脸怪异地看着我：“你说的是老一辈的。现在闻名天下的，可不是这四个了。”

　　他也不知从哪拿出响板：“东闻滕家有飞龙，红缨铁骑向天踪。西闻傩宫出玄子，白玉神手显鬼通。南闻离州现少主，清羽绝令斩虚空。北闻极域生伽若，墨兰仙颜竞花容。”

　　听罢，我噌的一下子没站稳：“什么鬼？”

　　那那叼着豆包四处望了望，挠头：“哪里有鬼？”

　　君尽瞳扶额：“真不知你是怎么混成四公子的，可见这个叫法，倒有些名不符实……”

　　我笑出声：“倾回四公子？就凭我家包子？”

　　那那继续挠头：“娘娘笑什么，爹爹说什么，你们好生奇怪。”

　　君尽瞳：“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没想到转眼，君尽瞳和白端都成老一辈了。

　　是啊，碧莲公子李烬岚遭嫁娘设计，被傩教剥夺择主的能力而死。梨落公子丰慵眠先是假借容城兵变，死于画舫之上的一场大火。后在傩教侵害两生境之际，选择和教众决一死战。

　　如今只剩下笙竹公子君尽瞳，化名君临，成就一代帝王。而六出公子白端，真名回良端，率领离州，成为一方霸主。

　　纵然再不愿相信，每一代的四公子，都会对时局产生莫大的影响。君尽瞳白端如此，那那和滕龙也会如此。

　　不知不觉，我们早已老去，像以往逛傩节，我还会描绘几盏花灯，放在水面上，任它晃晃悠悠漂流何方。

　　可此刻，只是看着桥下流经的一盏盏花灯，带着无数少男少女脸颊粉红的心愿，向远处驶去……

　　有姑娘们推推搡搡的走来，其中一个模样端正的，害羞地朝那那递出花灯：“还请、请小公子题字。”

　　为女孩花灯上题字，看来是近年一种新玩法。

　　我摸摸下巴，瞧这姑娘肤白若雪，执笔的手指纤长干净，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娇，想来此刻请那那题字，也是鼓足十二分勇气的。可那那这厮，被圈养得太不近人情，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问：“为什么要我题字？”

　　害，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心仪你啊。我一巴掌拍在他榆木脑袋上，那那揉了揉，朝我困惑道：“娘娘打我做什么？哦，一定是想题字。”

　　不，我不想。然而架不住那那和君尽瞳簇拥，那姑娘的手都紧张得抖又抖，听那那唤我一声娘娘，还以为我是他的母亲，小脸蛋恭顺地低垂着，不敢看我：“谢谢姑姑。”

　　我喜欢人叫我姑姑。显得亲近又敦厚。

　　拿起笔，“寒灯纸上梨花雨凉，我等风雪又一年”。

　　君尽瞳扶我臂弯的手一滞。

　　姑娘提起花灯小跑着，于人群中回首，人面映桃花：“姑姑，再见。”

　　只听那那喃喃道：“还好我字丑没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来的时候是街市的后半夜，没过半个时辰，人们便往家里赶。正巧走到一个作傩面的摊子，我拉着那那凑上前仔细挑了挑，指尖还是停留在那张伯奇傩面上。

　　摊主吹嘘道：“这是老汉走南闯北的手艺，早年在尚城收了个小徒弟，他天赋异禀，是难得的手巧，可惜他嫌弃傩面的手艺不够新潮，说什么也要去王城学学旁的。老汉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小徒弟回心转意的那天，只好挑起了摊子来这寻他。我那个小徒弟……哪懂得百巧技为先，只顾着新潮玩意，抛却了老本行。”

　　他嘬了口老烟嘴，漫不经心地问：“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拿起那张伯奇傩面，戴在脸上，面具下泪流满面：“是。”

　　我好像见过他，在记忆的某处，久到忘记什么时候。

　　君尽瞳和那那各挑了一副，尤其那那，明明是傩教的玄子，像是从未戴过傩面一般，把玩个不停，自顾自地走着。没等我拉住他的手，就被一拥而来的人群挤散。

　　再一回头，君尽瞳也不见踪影。

　　人潮汹涌，使人站不稳，眼看要栽在地面，一双手扶住了我。看着他脸上的噩梦傩面，在灯火通明的街景下，恍然如梦。

　　伯奇食梦。也困于梦境。

　　“是梦吧……”

　　“梦里还不忘拿着八宝记的桃花酥？”

　　尽管他没有卸下傩面，我依然能看懂他每一个神色，兜兜绕绕很多年，早已深刻进脑海里，不管变成什么模样，都能一眼将他认出。

　　“你来了？”

　　他莞尔笑：“见你题的字，是怪我来得迟了。”

　　我瘪嘴，哪有。他微顿：“抱歉，我来晚了。”

　　隔着攒集的人头，他眼眸里皆是轻柔的光。

　　我想靠近，想毫无顾忌地拥抱，想酣畅淋漓地大声喊。

　　君尽瞳在耳畔的低语：“步遥，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