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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番外一 ...

  •   雪又落了下来,浩浩荡荡从苍穹旋舞坠落而下。远远的山峦起伏,峡谷深深。亭廊下青铜风铃被风吹的滴溜溜旋转,叮当作响。近处屋舍从窗框中透出昏黄烛光。有人影提笔临案而书。

      庭院内生了几株红梅,那雪落到苍劲暗褐的枝干上,不一会便积了厚厚一层。那红梅颤巍巍的迎着冰雪盛放,娇嫩花瓣看起来似是胭脂染就,点着冰雪,透出一种不堪负荷的怯意。

      屋舍内,银丝炭燃烧正旺,却毫无烟气。烛台用绣有兰草的灯罩笼着,看不见跃动的火光。而金发男子正安静立的桌案后,端砚内墨犹未凝,紫毫在宣纸上移动。字迹转折处暗藏风骨,工工整整陈列下来。

      过得片刻,一页纸恰恰写满,墨也用尽。那男子这才收手停笔,侧头看向半掩的门扉,沉声道:“无忌,进来吧。”

      随着话音刚落,门扉被人轻轻推开一条小缝,黑发碧眸的孩童正探头探脑的看过来。对上谢逊阴沉的脸,下意识讨好的笑起来:“阿爹,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屋内,只见那孩童大概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粉嫩,还带着婴儿肥。看起来像是一只糯米滋,裹在厚厚的狐裘中。大概是领口蓬松雪白的狐狸毛有些过长,他整张小脸被埋进去小半,被那狐狸毛拂过鼻尖,略有些痒。

      那孩童伸出两只手费力的将领口向下扯了扯,又使劲揉了揉鼻尖。他睫毛纤长,眨眼的时候轻轻垂落,碧色眼瞳中光泽澄澈。整个人如同粉雕玉琢一般,格外引人怜惜。

      ——

      这孩童名叫谢无忌,乃是明教教主谢逊的独子。素来是被谢逊如珠如宝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只是生就一副顽皮性子,往往闯祸后便把手不好意思的背在身后,扭着身子腼腆的冲着旁人笑。

      他生得又可爱,继承父亲西域血统,又带着江南的温润。哪怕闯了再大的祸,往往受害者还心甘情愿替谢无忌遮掩过错免得谢逊责罚。

      谢逊有几次下了狠心准备教育一番,但手还没举起来,便能带累着一群人上前求情。谢无忌不但不会挨打,反而会因此赚到好多糖果糕点。

      谢逊只好坐在一旁扶额闭目,缓一缓心情。哪知道谢无忌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他还未长大,身量矮小。费力的踮起脚尖半个身子趴在谢逊的腿上,讨好的把手举到谢逊眼前:“阿爹,吃糖糖。”

      谢无忌这幅模样着实可爱,谢逊念及花绣,忍不住轻而易举柔和了目光。谢无忌看着谢逊迟疑模样,急急忙忙把手中糖果举起来塞到谢逊口中,声音未脱稚气:“阿爹,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松子糖了。”

      谢无忌喜欢吃糖这点,算得上光明顶上人尽皆知的。尤其喜欢松子糖,王难姑怕他吃多了糖会引起牙痛,便明令一天只许吃三颗。严格控制,后来谢无忌从白眉鹰王那里找来一个玻璃罐子,仔仔细细的将每天的三颗糖放进去,当成宝贝般抱在怀里。

      谢逊当然知道谢无忌这个习惯,也知道谢无忌积攒了多半个月,这才剩下手中这孤零零的几颗松子糖。

      这孩子的性格,是随了他母亲么?

      谢逊一念至此,越发无法对谢无忌装出冷硬的模样,便顺从的将糖咽了下去。然后便听见谢无忌眨着亮闪闪的眼瞳小声嘟囔:“阿爹既然吃了我的糖,就不许再生我的气了。也不许打我,当然也不许骂我。”

      他满脸期待讨好的看过来,带着点点得意的模样。这情景却依稀有些眼熟。仿佛某个夏日午后,蝉鸣低哑绵长,垂柳笼团团碧烟。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仰起头来看着身前的男子,有些局促和不安,可笑意真真切切的绽在眼底,没来由的让人心中一动。

      ——

      自从五年前谢逊家中惨遭混元霹雳手成昆灭门,除却当时柳淡带着谢无忌跳落悬崖侥幸存的性命,余下便只有花绣一息尚存。胡青牛尽力医治,也只能维持一线生机。体内两种内力无法交融,后来谢逊请得少林派空见神僧以易筋经温和内息调和,然而毕竟时间拖延太长。虽然性命无忧,但却一直陷入沉睡。从未曾醒来。

      第一个月,谢逊坐在沉睡的花绣身边,女子眉目如画,依旧如同初见时的婉约美丽。只是却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之上,锦被低垂,毫无生机。谢逊轻轻唤她的名字:“殷然。”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一贯开朗豪爽的男子颤抖着伸出手去试探花绣的鼻息,直到感觉到淡淡的气流拂过这才安心。他慢慢的将女子抱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喃着那些缠绵的情话,可那个女子却依旧双目轻阖,安然的沉睡在久远而渺茫的梦境中。和现实区分开来。

      第十个月,谢无忌开始学习说话,谢逊带着谢无忌来到花绣的身边。女子依旧沉睡,眼睫无力垂落,不起波澜的模样。双手交叠在胸口,墨发垂落枕畔,像是一捧浓墨。

      谢无忌已经学会了爬,他很爱动,看出来是个活泼性格。又爱笑,眼瞳是浅浅的碧色。谢逊把谢无忌抱在怀中,大概是不太喜欢被拘束。谢无忌探着身子努力挣扎两下,谢逊却轻轻将谢无忌挥舞的小手放好,指着花绣轻声说:“无忌,这是你娘。”

      他满含期盼的看着碧眸黑发的孩童,希望他可以重复出那个字。但谢无忌只是挣扎着身体想要离开父亲的怀抱到床榻之上滚两圈。他不明白这个字眼的含义,自然也不会明白谢逊的心情。

      谢逊锲而不舍,但谢无忌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咯咯笑出声来,自己数着手指头玩的不亦乐乎。谢逊无奈,晚风拂过大开的雕花窗,带着隐隐的梅香。将幔帐吹拂起来,上面绣的玉兰花仿佛活转过来,跳着袅娜的舞缓缓坠落。

      谢逊只好先将谢无忌放下,转身去关窗户。谢无忌好奇的向前爬去,端详着这张和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面容。伸出手去轻轻触碰花绣的面颊,歪着头打量花绣。

      等到谢逊转回身的时候,正看见谢无忌扯着花绣鬓边松散的一缕青丝握在手中。小孩子不知道用力轻重,可花绣依旧并无痛苦之色,安详沉睡。

      谢逊急忙想要将花绣的头发从谢无忌手中解救出来,但谢无忌只是紧紧攥着不撒手。谢逊柔声劝说半晌无果,渐渐的心情也焦躁起来。手下微微用了力,将谢无忌紧握的手指慢慢掰开,他注意着力道,并不会伤及谢无忌。

      可谢无忌眼看着自己手中渐渐空无一物,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是个很少哭的孩子,但现在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簌簌落在衣襟上。谢逊手忙脚乱替谢无忌擦眼泪,忽听得谢无忌含糊不清的喊着什么字眼。一遍一遍。谢逊仔细倾听,听清楚的时候,手指却僵硬的停在半空中。

      那是一个娘字,尽管发音很模糊,带着奶声奶气的意味。但仍旧可以听的清楚明白。

      潸然泪下。

      第三年,谢无忌开始展现出性格中开朗的一面,对所见到的人都会毫不吝啬的奉上可爱笑容一枚。光明顶上诸人无不喜欢这个软嫩黏人的小尾巴,由着他围在自己身边转圈圈。

      谢无忌因此会得到许多精巧的小玩意,可不管如何珍视,谢无忌都会在回家的时候跑到母亲的房间中。站到小凳子上看着沉睡中的女子,费力的爬到床榻上,沾沾自喜的把那些小玩意捧到花绣的面前。

      他洋洋自得的笑起来,模样像极一只想要得到夸奖的慵懒猫咪。可沉睡中的女子无法回答稚童的笑语,甚至连微笑也无法做到。渐渐的孩童语声低落下来,怔怔的看着手中的三颗琉璃珠,侧过头显然很是伤心:“阿娘,不喜欢么?”

      他年纪幼小,心里想法都会在脸上表现的全面。谢无忌低着头,有些委屈的扁扁嘴:“阿娘……坏坏。”

      如果花绣清醒过来,并未曾受到成昆一击,或许会如同其他母亲一样拥抱自己的孩子。接过孩子带给自己的礼物并且夸奖他。但花绣仍旧陷入在那个仿佛长达千年的梦中,除了呼吸和心跳,甚至不会眨眼哭泣哪怕表达痛苦或欢喜。

      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仿佛那些鲜明的过往只是柳枝轻点过水面留下的圈圈涟漪。这样的眷顾很多人梦寐以求,但被眷顾的人却未必想要。

      站在门扉外的谢逊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个无可奈何的事情。

      一晃五年过去,当年蹒跚学步的幼童已经可以走的很稳健。立在书房中背着手垂着头看向金发碧眸的男子,那男子将手中墨笔搁下,无意间回头看到谢无忌嘟着嘴愤愤不平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但他显然更加了解自己的孩子,目光在谢无忌沾染到泥污的裤脚淡淡扫了一眼,如果是正常摔倒,那谢无忌肯定会说出来。眼下这个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谢逊走到谢无忌身边,蹲下来和小小的孩童平视,声音放缓带着满满的温和:“又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是不是?”

      “才,才没有呢。”被一语说中想要隐瞒的心事,谢无忌急忙摇头否认。可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扭在一起,眼瞳飘忽,不敢和自己的父亲对视。谢逊并没有责备他,事实上谢逊从来都没有真正打骂或者教训过谢无忌。

      谢逊看着谢无忌被埋在狐裘中的小脸,半晌抬手摸了摸谢无忌的头发,轻声问道:“疼吗?”

      谢无忌乖巧的摇摇头,显然知道无法隐瞒过自己的父亲。低着头小声回答:“不疼,就是感觉很难过。”

      他把头垂的更低了些,努力想要遮掩微红的眼眶,声音闷闷软软的,带着些不理解和倔强:“他们说我是被娘亲抛弃的孩子,娘亲不喜欢我了,所以才会一直一直不理我。我才不相信他们呢,我的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娘亲,她不是不理我,只是……只是我还不够好……”

      眼泪终于还是挣脱眼眶的束缚坠落下来,滴在木质地板上,晕染开浅浅的痕迹。而孩童尽管被狐裘裹的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球,但还是努力站得笔直。抬起小手胡乱的抹去挂在脸颊上的眼泪,明明委屈,却强撑着做出坚强的模样:“娘亲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才不是呢!”

      仿佛有人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洒落一把碎石反复研磨。连呼吸都带着疼痛的感觉,谢逊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哪怕再多的安慰,也无法弥补一个孩子失去母爱的五年时光。

      本来,他也是可以拥有母亲的怀抱和慰藉,若是花绣醒来,也必定会视谢无忌如珠如宝小心呵护。

      这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无常两个字轻轻巧巧,当真道尽了人世愁苦心酸。却连个解救的方法都没有。

      良久无言,书房中火花噼啪一声,烛光跳动几下,这才归于平稳。窗外北风呼啸,青衣男子安静的半蹲在孩童面前,看着孩童胡乱的去擦眼泪,可却无甚效果。半晌轻轻俯身将孩童抱在怀中。

      谢无忌把头靠在父亲的怀中,死死咬住下唇,模样倔强而且不甘。他的确在哭,却忍住了嚎啕。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哽咽难言。

      可这样无声的哭泣反而让谢逊更为难受,但谢逊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可以给谢无忌双倍的宠爱和关怀呵护,独独在这件事情上,却无法满足孩子的愿望。

      他也同样等了太久太久,有时候午夜梦回,几乎都以为自己之前那些琴瑟和鸣笑语嫣然都只是自己一场幻梦。而那个少女其实早就无声无息的死去了,安静的埋葬在地下。在人世间停留的不过是一具可有可无的臭皮囊罢了。

      他只好踉踉跄跄的推开房门,踏着凉薄月光推开花绣的房间门,看着女子安详睡容,仿佛可以就此地老天荒。

      一夜一夜,一年一年。希望微弱如萤火,却被他小心呵护掌心。仿佛如果这点萤火也随风而散,那谢逊即刻就会掉落如万丈悬崖,从此万劫不复一般。

      谢逊轻轻拍抚着孩童的后背,感觉到那瘦小脊背剧烈颤抖。良久才平息下来,谢逊声音带着点点倦意和茫然,他低声安慰:“无忌,别哭。你娘亲她……其实很爱你。”

      花绣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错失了孩子五年成长时光。但花绣的确对谢无忌怀着满满的爱意,作为母亲,她的选择永远是保护自己的孩子。

      谢无忌抽了抽鼻子,声音低低的:“我知道的。阿爹,我想要去看看娘亲,或许,或许娘亲现在就醒来了呢。”

      谢逊尽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把谢无忌从怀中拉出来,仔细提他擦拭眼泪,声音温和:“好,我们一起去看殷然。”

      他起身取过烛台持在手中,将谢无忌抱在怀中向着卧房走去,灯光照亮长廊,扩散出昏黄的光晕。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影在墙壁上。而男子的声音轻柔,时光磨砺中他成长为成熟有担当的男人,足够负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如果你娘亲醒来了,你最想要娘亲对你说什么呢?”

      而孩童的声音还带着满满的稚气:“我最想要娘亲可以抱抱我,亲亲我,能教我识字,练武后能帮我擦汗,会给我折纸鹤,还有……还有好多好多事情。”他絮絮的说着,两只手还在不停的比划。可随即声音暗淡下来:“哎呀,这么多愿望,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些呢?”

      谢逊侧过头在谢无忌粉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下,火光中孩童碧色的眼瞳光泽纯净:“不会,你娘亲会很乐意做这些事情的……”

      他们的语声渐渐传入卧房中,卧榻之上,层层幔帐垂落而下,一直闭目安详沉睡,对外界无知无觉的女子睫毛忽而轻轻一颤,随即一行清泪沿着眼角蜿蜒而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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