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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七章】煮酒论剑 ...


  •   “你是来找我比剑的么?”

      此言一出,薛衣人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

      锋锐无匹、森森逼人的宝剑。

      又像是一条沉睡已久的巨龙,被无意的来访者惊醒,吞吐着风云。

      楚留香忽然有些了解,薛斌为何会那么快地退出去了。

      这大厅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而肃杀,若是胆子小的,只怕连站都站不住。

      薛衣人的一双眼,也炯炯地盯住了楚留香,似要将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楚留香也有点受不了了,在这老人的目光之下,他连动都无法自如地行动。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第一次明白了“压力”的意义。

      楚留香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说话,大概就要喘不上气了,于是他开口道:“前辈为何会认为,我是来找你比剑的?”

      薛衣人简短地道:“你是左轻侯的朋友?”

      楚留香的眉梢跳了跳,道:“前辈觉得,我是来为左轻侯助拳的?”

      他们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但都比任何人更快地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薛衣人道:“若非如此,我想不到你深夜来访的目的。”

      楚留香摇头道:“我如此冒昧地来拜访前辈,确实有我的目的,但这目的和左轻侯却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觉得胸口一松,呼吸一下子畅快了。

      薛衣人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但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初见的老人,虽然严肃,但待客有礼,举止庄重。

      这老人伸了伸手,示意楚留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也回了座位,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香帅请坐下说话。”

      楚留香笑道:“前辈好像很失望?”

      薛衣人道:“并非失望,只是寂寞。这寂寞已陪伴我二十年了。”

      楚留香道:“我并不是前辈的对手。”

      薛衣人道:“楚香帅也会说丧气话么?”

      楚留香道:“丧气话?”

      薛衣人道:“你我还未交手,你甚至不曾看过我的剑法,便已断定你会输。我不能想像,这话是从战无不胜的楚留香口中说出来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前辈是故意让我坐不住么?”

      薛衣人正色道:“我虽深居简出,但并非闭目塞听。这一年来香帅的事迹早已如雷贯耳。因此我觉得,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

      楚留香道:“我确实不是。但即便我与前辈从未交手,我也能看出,前辈的武功造诣,远非我所能及,我就算精力充沛,全神贯注,胜算也不超过三分,何况我刚挨了令弟一顿揍。”

      薛衣人目光一闪,道:“笑人?他伤了你么?”

      楚留香苦笑道:“幸好薛公子及时赶到。”

      薛衣人叹道:“我二弟练功走火,导致心智失常,已有十一年之久,一直也无法治好。但……但他真正出手伤人并没有几次。”

      楚留香淡淡道:“想必是薛二爷看我不顺眼。”

      薛衣人顿了顿,才道:“我……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偏袒之处,还请香帅海涵。”

      他既然自认了偏袒薛宝宝,楚留香也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

      但薛衣人马上又道:“等香帅养好精神之时,还请与我一战。”

      他知道楚留香不是左轻侯的帮手后,也就没办法逼着楚留香当场决斗。但这句话虽用了个“请”字,邀战的意味仍然再明显不过。

      楚留香道:“前辈为何如此厚爱于我?”

      薛衣人道:“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像你这样值得我出剑的人了。”

      楚留香道:“但我武功并不及前辈之十一。”

      薛衣人道:“石观音可是你杀的?神水宫主阴姬可是败在你的手下?”

      楚留香摇头道:“那只是侥幸。”

      薛衣人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份侥幸。”

      楚留香无奈地搔着鼻梁,叹道:“你非要逼我跟你打一架?”

      薛衣人着意地看了看他,缓缓道:“你若不肯,这便走吧。”

      楚留香怔了怔,但薛衣人已不再说话,像是已摆出了逐客的态度。然而他竟不觉得对方太过霸道,只因这霸道的背后,是一位身在武林巅峰、却已临暮年的剑客的孤独与寂寞。

      从楚留香进门到现在,只有短短的一刻钟。但在这一刻钟里,楚留香已发现,在这个家中,薛衣人并没有可以交流的人。

      他唯一的弟弟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他的女儿已出嫁,而且像花金弓一般泼辣。他的儿子精明能干,通晓世故,显然已在操持着这个家,但薛衣人这样的人,又怎会把自己的儿子当作倾诉衷肠的对象?

      他需要的是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对手。

      只有和他堪与匹敌的对手,才能激发出他的斗志,让他的生活充满意义。

      楚留香终于笑道:“来日一战,还望前辈留我性命。”

      薛衣人目光一动,随即定定地注视在他脸上,像是在询问这话中的真正含义。过了一阵,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就从薛衣人那薄如刀削的唇角升起,像是一股气,一缕烟,无形无体,却真实地存在着。

      楚留香第一次看到这老人的笑容。

      薛衣人含笑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楚留香摸着鼻子叹道:“看来我只能自求多福了。”

      薛衣人却又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杀左轻侯?”

      楚留香一愣,但马上又会意了。

      左轻侯的武功虽高,但在薛衣人这样的绝世剑客面前,其实并无胜算。以薛左两家这种性命相搏的仇恨,薛衣人若当真出手,左轻侯早已死了十次。

      薛衣人并不等楚留香的回答,便自己续道:“只因我的生活已相当无趣,若没有左轻侯,没有掷杯山庄,就更是味同嚼蜡了。”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前辈和左二哥为何不能成为朋友?”

      这句话说得委实有些大胆。如果他是刚进门就说出这话,薛衣人的剑多半已架在他脖子上。

      然而现在,薛衣人只是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知薛家与左家的争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听说已有百年之久。”

      薛衣人道:“所以,这并不是我和左老头两个人可以解决的。”

      楚留香想起左轻侯对薛衣人的称呼,忍不住笑喷出来。

      薛衣人又道:“你说过,你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左轻侯。”

      楚留香道:“的确不是。”

      薛衣人道:“那么这个话题,你不要再提了。薛左两家的仇恨无法化解,我和左轻侯不能,你也不能。”他很迅速地又开口笑道,“现在,你要不要跟我喝一杯,再把你的来意详细地说给我听?”

      ◇  ◆  ◇

      夜已深。

      在这样的夜里,还是能及时地安排下一桌酒席,薛斌已算得十分能干。

      菜肴并不很丰盛,但下酒已足够。

      安排完这些,薛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只留下薛衣人和楚留香对坐。

      楚留香望了望他的背影,笑道:“有公子管家,前辈想必轻松得很。”

      薛衣人却哼了一声道:“他若将一半的心思用在练剑上,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废物!”

      楚留香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对于儿子的长处,薛衣人并不喜欢,因此也无法欣赏他。

      这一对父子,就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

      薛衣人却看着他道:“香帅来访,究竟为了何事?”

      楚留香没有马上回答,只从身边取出一块铜牌,递了过去。

      这当然就是他从那些追杀一点红的杀手身上得来的铜牌,那象征着杀手组织的信物。

      薛衣人接过那铜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楚留香道:“前辈觉得这是什么?”

      薛衣人顿了顿,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似已将楚留香这句话当作一种考较,又仔细看了看铜牌,沉吟道:“这似乎是什么帮会组织的令牌之类……用的武器是剑……会中重要的成员共有十三人,因此是十三柄剑……”

      他看到楚留香含笑不语,精神一振,继续道:“这十三人均持有这种令牌,背面的数字就是他们的排名,拿这令牌的是第八位……然而在这十三人之上,必定还有一个首领,就是十三柄剑所围绕的那只手……那只手才是这帮会的核心,也是灵魂。”

      薛衣人说完这番话,便静待着楚留香,也不知是等着解释,还是赞同。楚留香却突然问:“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帮会?”

      薛衣人摇头道:“不知。这令牌我也是头一次见。”

      楚留香道:“那么前辈也不认识这个首领,这只‘手’了?”

      薛衣人的眉梢跳了两下,道:“我应该认得么?”

      楚留香道:“前辈既然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事,这组织又是用剑的,难道就从未听闻过?”

      薛衣人冷冷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才是这组织的成员,或是首领。”

      楚留香道:“不敢。”

      薛衣人道:“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怀疑?你夤夜来访,就是为了调查我与这组织的关系么?”

      楚留香这一次就点头道:“正是。”

      他已发现,对付薛衣人这样的人,并不需要任何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

      薛衣人目光闪烁,脸上却没有什么怒意,过了一阵才道:“那么你找错人了。我对这组织一无所知。”

      楚留香道:“然而前辈方才所说,全都与事实毫无二致。”

      薛衣人向椅背上靠了靠,淡淡道:“这些事实太过明显,我想香帅自己也能分析出来的。你怀疑我,是否还有别的理由?”

      楚留香没有立刻开口。他突然发现,这个看上去只专注于剑道的人,其实也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清晰的头脑。

      或许就是因为这两点,他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只因用剑之道不仅仅在于技巧,更在于智慧。

      楚留香终于缓缓道:“我见过这组织的首领,那只‘手’。”

      薛衣人道:“哦?他相貌和我一模一样?”

      楚留香摇头道:“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却看到了他的剑法。”

      薛衣人向前倾了倾身子,道:“他的剑法?”

      楚留香道:“他的剑法,和薛二爷的剑法十分相似。”

      薛衣人道:“笑人的剑是我教的。”

      楚留香道:“那么前辈……”

      薛衣人道:“但我不是那只‘手’。无论你是否相信,我只能回答,我不是。”

      楚留香深深地注视着薛衣人,而薛衣人也就那么坦然面对着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相信前辈所言。”

      薛衣人浅笑道:“你我今日只是初见。”

      楚留香道:“前辈既能信任我,我为何不能信任前辈?我本来也认为,像前辈这样的英雄豪杰,必不至于仗剑为恶的。”

      薛衣人道:“你还未告诉我,这组织是做什么的?”

      楚留香道:“杀人。这十三柄剑,就是十三名杀手,任何人只要雇佣到他们,就可以去杀自己想杀的人。中原一点红就是这组织中的第一名。”

      薛衣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而充满了厌恶。他看了看手中那块铜牌,就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跟着一挥手,将那牌子丢在地上,恨恨道:“下流之道!这些人本不配用剑!”

      他转目看着楚留香,冷冷道:“你可是在想我那‘血衣人’的外号?死在我剑下之人不可胜数,我却在指责别人用剑杀人。”

      楚留香摇头道:“前辈为证剑道杀人,江湖中人为恩怨杀人,我虽不完全赞同,但也不会轻易鄙薄。但为了利益、为了控制人心、散布恐惧而杀人,我决不能容忍。”

      薛衣人神色动了动,再次打量着楚留香,仿佛刚刚看到他这个人似的,随即叹道:“楚留香不愧是楚留香!这样的胸怀,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及的。”

      他说“在你这个年纪不能及”,也就是说“现在已比你强了”。楚留香虽听出他言下之意,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老人的自吹自擂,也显得有些可爱,便只是笑了笑,道:“前辈是当世英雄,我怎么能比得上?”

      薛衣人登时更兴头起来,举酒向楚留香一让,便干了一杯,笑道:“当世英雄!我倒想听听,楚香帅眼中的当世英雄还有几人?”

      楚留香也干了一杯,道:“我见识尚浅,还请前辈指教。”

      薛衣人道:“你说,你说!”

      楚留香想了想,道:“拥翠山庄的老庄主,‘凌风剑客’李观鱼老,剑法通神,为人正直侠义,堪称英雄。”

      薛衣人哼了一声,道:“冢中枯骨耳!当年那‘天下第一剑客’之名,你道他是甘心情愿让与我的么?”

      楚留香笑道:“前辈的剑法,自然更胜观鱼老一筹。在前辈眼中,李老剑客并不算英雄?”

      薛衣人道:“不算。”

      楚留香又道:“那么少林寺天峰、天湖大师,武当铁山道长……”

      薛衣人道:“少林、武当仗着声势浩大,在武林中被称作泰山北斗。但历来能学全这两派武功之人又有几个?”

      楚留香道:“这两派高手若不算,其他门派就更加算不上了。”

      薛衣人道:“算不上。”

      楚留香道:“那江南慕容世家的家主慕容青城……”

      薛衣人冷笑道:“慕容青城吃的是他家的本钱,而且他是慕容家独子,就算纨绔无赖,一样能当家主,比那些江湖门派的掌门还不如!”

      楚留香摇头道:“前辈把这些人一笔抹倒,看来我要另辟蹊径了。”他猛地目光一亮,亢声道,“华山柳烟飞,昔日有‘神龙小剑客’之名,如今更重返华山,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岂非英雄?”

      薛衣人点了点头,道:“此人名声我也听过,若他当年致力于剑道,自可更进一步,窥得剑术巅峰之秘奥。只可惜十余年不知所踪,最好的年华都已荒废,恐怕一生也无法领悟到剑之真谛了。何况华山一派人才凋零,他耽于俗务,未免要轻于武功修炼,终非吾道中人。”

      说罢连连叹息,似对柳烟飞的“不务正业”极为惋惜。楚留香暗暗发笑,一边沉吟道:“那么……中州柴玉关,联合两河英豪,扫平十二连环坞,重创天南一剑,令□□望风而逃,武功侠义人人称道,有‘万家生佛’之美名,可称英雄?”

      薛衣人皱眉道:“沽名钓誉之徒,你怎么也拿来凑数?”

      楚留香笑道:“行侠仗义,算是沽名钓誉么?”

      薛衣人道:“此人一年前尚且籍籍无名,甫一出道,就寻上了□□十二连环坞与天南一剑,难道不是为了立威扬名?行侠仗义,做得动静这么大的,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如何算得英雄,莫要污了老夫耳朵!”

      楚留香说了许多,都被他接连驳倒,忍不住搔了搔鼻梁道:“前辈对英雄二字如此看重,不愿轻易许人,我却也想不出来了……”话音刚落,眼神又亮起来,拍手道,“我又想到一人,若前辈再不承认是英雄,我也无话可说了!”

      薛衣人笑道:“你年纪轻轻,认得的人倒不少。”

      楚留香大声道:“大旗门门主铁中棠,算不算英雄!”

      薛衣人目光一凛,不禁喃喃道:“铁中棠只身对抗五福联盟,后又苦心孤诣,化解两派恩怨……他在雁荡山顶与魔教独孤残苦战三天三夜,无人认为他能胜,他却终于胜了……武功高绝,坚毅果敢,这样的人不是英雄,还有谁是英雄!”

      楚留香刚刚一喜,又听他说道:“只是铁中棠已退隐江湖十余年,恐怕算不得‘当世’英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笑容,像是小孩子用诡计搅乱了对方的计划一般。

      楚留香万万没有想到,这冰冷坚硬的老人,竟还有如此狡猾的一面。想了半天,只得叹气道:“既然如此,我实在是想不出了。”

      薛衣人眼中闪动着些笑意,冲他举起了杯,待两人饮尽之后,便伸手指了指楚留香,又指了指自己,缓缓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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