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197、【第三十章】归来记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边关的夕阳看起来，总要比其他地方雄壮得多，也悲凉得多。

　　坐在城头的人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在夕阳即将完全没入地平线下的时候，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天又已过去，他距离死亡可能又近了一步。

　　他忽然想起从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

　　对他来说，等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从一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岂非就在走向死亡么？

　　但在这个等待的过程里，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人和事，然后他的心就像被放进滚水里煎熬。

　　“楚留香”这个名字从江湖中消失，已将近一年了，人们也渐渐将他淡忘。但有些人一定是忘不了的。

　　楚留香知道，他的朋友们一定在焦急地到处寻找他，但他却不能回去，只因他已无法面对他们。

　　他仍然记得自己和慕容还恩最后的对话，那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恐怕到他生命结束也无法变得模糊一点。

　　那位年轻的慕容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光望着他，缓缓道：“你和她睡过了么？”

　　这句问话和柳上堤曾问过楚留香的话，简直一模一样。好像这些世家子弟从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粗俗的。

　　但楚留香却立刻懂得了慕容还恩的意思。

　　他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冰冷的寒流。

　　他踟蹰了半天，才涩然道：“慕容……他也……”

　　慕容还恩淡淡道：“他们本是未婚夫妻，不是么？”

　　这指的当然是慕容青城和林还玉。他们既是表兄妹，也自幼便有婚约在身，但不知为何又取消了。

　　楚留香的心里猛地动了一下，道：“林夫人的身体好起来，就是在……”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林还玉的时候，她还说自己身体不好，连光都不能见，但重逢之时她已除去了那一身厚重的黑衣，显得那样美丽，也那样健康。

　　慕容还恩冷笑了一声，道：“林氏一族向来都有这种病症，女子尤甚，但多半都会在成婚后痊愈。我姐姐若嫁给青城兄长，自然再好也不过，但那样她就无法成为林氏家主，而我那时也……”

　　他的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听懂了其中意思。

　　慕容和林还玉是同一种人，他们自幼就被当作家族的继承人来培养，心中想的只有如何振兴家业，所以一切对家族有利的事，无关道德，不分对错，他们都会去做。

　　慕容氏与林氏都需要一个家主，而林还玉姐弟从一降生就重病缠身，唯一能令林还玉迅速好起来的办法，就是与男子□□。

　　林还玉的病没有完全好，而慕容也因此而死，但他们的计划仍然得以实现。

　　一个深沉，而又残酷的计划。

　　一个并非为了个人利益，却寄托了两个家族的所有希望的计划。

　　慕容对此是甘心情愿的，但其他人呢？被他们牺牲的柳上堤呢？

　　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楚留香呢？

　　慕容还恩似幸灾乐祸、又似有些怜悯地看着楚留香，笑道：“你见过柳上堤的样子了？”

　　楚留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道他将来也会变成那种令人作呕的样子？无计可施、只能在疯狂与不甘中等待死亡降临？

　　他闭上眼，过了很久才睁开。

　　远方的夕阳已完全沉落下去，边关的夜晚来临了。

　　楚留香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待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嘉峪关的。当他站在城关之下时，才想起当初和花满楼的那个约定。

　　那个他们曾一再提起，却始终没能成行的约定。

　　从那天起，楚留香就坐在城头，日复一日地看着远方的夕阳，一边看一边回想着过去那些日子，和花满楼在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日子。

　　哪怕他每次想起花满楼的时候，心里都会变得像窒息一样疼痛，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要想。

　　因为一场轻率的误会，他犯下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也深深地伤害了花满楼。现在他所遭遇的事，似乎就是对那件事的报应。

　　楚留香觉得这对自己很公平，但对花满楼却太不公平。

　　只因他临行之前，还对花满楼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他一直希望在解决了一切麻烦之后，能取得花满楼的谅解，两个人重新开始。然而现在一切都已不可能了。

　　他甚至不知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多久，又怎能让花满楼在重新接受自己后，又立刻失去自己？

　　他只能跑到这遥远的边关来，一边看着落日，一边品尝刻骨的相思滋味。

　　但花满楼是否还在等他？

　　花满楼是为了他前往沈园的，沈天君的家中虽然安全，但花满楼会不会受到别人的冷遇和嘲弄、甚至是羞辱？

　　楚留香怎么能就这样抛下花满楼不管？

　　他知道花满楼是个很独立的人，就算身处逆境也能很好地保护自己。就像被柳如是所擒、中了那么严重的毒，花满楼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成功逃了出来。

　　但楚留香却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如果当时多想一想，哪怕是决心面对想和自己分手的花满楼，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那时的楚留香就像一个懦夫，在感情受到打击之下变得不知所措，只能远远地逃离，最终铸成大错。

　　那么现在，他还应该再逃避吗？

　　然而就算他回去，他又该如何向沈天君交待呢？

　　楚留香可以断定，沈天君派人在东瀛找到的那四样珍宝，也是慕容和林还玉伪造的。他们是楚留香的朋友，曾听楚留香提起过蝙蝠岛上的经历，也知道原随云与东瀛之间的联系。只有他们才可能散布出楚留香通倭的谣言，并作出那些“证据”。

　　可是楚留香却一点证据也没有。

　　慕容青城和林还玉已经死了，柳上堤只是他们利用的一颗棋子，当棋局结束，这颗棋子也就失去了意义。

　　慕容还恩一直被小心地隔离在事件以外，他至多只是个旁观者，而且他也不会作出对两位用心良苦的兄姐不利的证词。

　　在楚留香消失的一年以来，朝廷对他的通缉已取消，那些关于他的谣言也像浮云一般，随风而来，随风而逝。

　　江湖是最擅长遗忘的，失掉一个楚留香，本就没有多大影响。

　　楚留香何必再去找沈天君，澄清那些根本无法澄清的事呢？

　　他的心里就这样一直纠缠着，一时觉得自己无需再回去，就让沈天君认为自己是个奸狡之徒也好。至少那样，大家都会认为花满楼是被自己蒙蔽了，就不会对花满楼有所不利。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还是在逃避，只因自己不敢面对失败、面对那必须解释而又无法取信于人的尴尬，所以才想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不错，他现在回去，一定会在沈天君面前大失颜面，他或许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请求沈天君相信自己，然而他现在这种逃跑的行径，难道就比回去要光彩些吗？

　　沈天君不会嘲笑他的怯懦、花满楼不会再次为他伤心吗？

　　胡铁花、姬冰雁……那些默默为他付出的朋友们，他又怎能再辜负？

　　楚留香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似也将胸中的浊闷全都吐了出去。

　　他已下定决心。

　　当他抬起目光时，便看到远处的大漠上空，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无边沙海宛若一副精致的雪景。

　　然后他听到身旁有脚步声走近，又停下。

　　那么熟悉的脚步声。

　　楚留香惊讶万分地转过头，果然看到月光映照在花满楼的面庞上。

　　那张面庞依旧和月光一样温柔恬淡，唇边也依旧带着微笑。

　　楚留香怔忡地听着花满楼开口道：“你站起来。”

　　他想也没想地站起身，立刻听到耳边迅疾的风声。

　　一个拳头猛地打在楚留香肩上，令他还没有醒过神来，就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城头的青砖才勉强停住。

　　楚留香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斯文和气的花满楼，居然也会像胡铁花一样挥拳头。而且这拳头还真的很硬，打得他半边身子都一阵疼痛。

　　但楚留香竟一下子变得非常愉快，好像这一拳把一切烦恼全都打飞了，心里轻松得要开出花来。

　　听到声响的城关守卫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却望着楚留香的笑容发愣。

　　楚留香连忙摆了摆手，道：“朋友打个招呼而已。”

　　那些士兵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忙忙地离开了。

　　花满楼不禁笑道：“我原本一直在想，你怎么能许诺和我一起上嘉峪关看夕阳的。”

　　嘉峪关本是边陲要地，普通人过关尚需经过检查，何况登上城头。又有谁能想像在这守卫森严的城上看风景？

　　楚留香却会意地点点头，道：“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花满楼道：“我只问了一句：楚公子在不在上面？”

　　楚留香笑道：“他们怎么说？”

　　花满楼道：“他们告诉我，大公子没有来过，但二公子这些日子一直坐在城头，从早到晚，像傻了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大声笑起来。他就靠在墙上，凝视着花满楼。

　　花满楼抚着刚打过他的拳头，也轻声笑道：“我来之前，胡兄一再叮嘱我，如果不痛揍你一顿，他便要和我绝交了。”

　　楚留香也笑道：“打得好！确实该打！”

　　他话音刚落，花满楼的拳头又闪电般挥出，重重击在他小腹上。

　　这一次楚留香痛得弯下了腰，但还勉强抬起头，盯着花满楼的脸不放。

　　他实在已不能忍受看不到花满楼，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行。

　　花满楼缓缓道：“这是姬老板的份。”

　　楚留香喘息着喷了一声笑。他发现自己这些朋友实在很有意思，有意思得令他没办法放下任何一个人。

　　他有这么多好朋友，为什么还要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花满楼忽然又接着道：“还有沈大侠和沈公子的份……”

　　楚留香吓了一跳。看样子他刚刚不想放弃生命，花满楼就要把他揍个半死了。

　　幸好花满楼顿了顿，就笑着道：“他们说先寄下，等你当面去说个清楚。”

　　楚留香松了口气，扶着墙站直了身体，随即心里一动，道：“沈天君怎么肯让你来？”

　　花满楼在沈园的身份，实际上就是“人质”，是沈天君答应楚留香去查清真相的交换条件。

　　然而花满楼摇了摇头，喟叹般道：“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么？莫非我就只能待在沈园，等着你找到证据去换我出来？”

　　楚留香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大错误。

　　他实在低估了沈天君，也低估了花满楼。他以为只有自己才喜欢多管闲事、去查清那些隐藏的真相，却忘了他的朋友们、包括并不是朋友的沈天君，其实也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是永远不会等待真相送上门来的。

　　沈天君想扣下楚留香，不是因为怀疑，更不是因为旧怨，而是出于骄傲和自信。他认为自己有能力亲手找到所要的答案。

　　所以楚留香失踪了，沈天君当然要行动。

　　花满楼、姬冰雁、还有胡铁花……他们也都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很容易就能查到楚留香的行踪，只因楚留香前往紫英山庄，本就是花满楼和姬冰雁的建议。

　　就算他们还不完全了解事情的经过，现在也该大概清楚了。

　　楚留香突然笑起来，他笑大家的热心，也笑自己的自以为是。

　　他并不是这江湖的救世主，也无法左右所有人的命运。他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人，别人自然也会来关怀他、帮助他。

　　这岂非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了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

　　即便他的生命已不长久，但能想通这一点，还是令他感到无比的舒畅。

　　花满楼在他的笑声中开口道：“所以，接下来是我的份……”

　　楚留香顿了顿，笑得就更大声了些。

　　他边笑边道：“这岂非太便宜我了么？”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花满楼已冲上前来，一下子将他紧紧地抱住。

　　楚留香的胸中，像是有什么突然爆裂开来，让他感到无尽的欢喜，又有无尽的惶恐。

　　他听到花满楼在他耳边喘息着道：“楚留香，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混蛋！”

　　楚留香用力点头道：“我是蠢货！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混蛋！”

　　花满楼继续道：“我比你还蠢！我以为可以不爱你，可是跟你分开以后，我每一天想的都是你！”

　　楚留香这一生之中，已数不清与多少美丽的姑娘有过难忘的情缘，也不知听到过多少温柔的情话，但从未有一句话，能令他像现在这样，从心底里感到震颤。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仿佛已喘不过气来。

　　他曾想过请求花满楼的原谅，奢望着仍然和花满楼是好朋友，但却从未敢期待，花满楼像从前那样深爱着他。

　　而他又有什么资格再接受这份爱？

　　他试图挣扎着离开花满楼的怀抱，但那双手臂抱得那么紧，似是生怕他再次逃走不见。

　　楚留香只得低声重复道：“你……你听我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自己发现百花楼人去楼空、追到金陵时发现花满楼已同柳如是“在一起”，到他和林还玉有了肌肤之亲、走上那条与慕容和柳上堤相同的不归之路。

　　“我并不想博取你的同情，也没有奢望过你再爱我。”楚留香望着有些怔忡的花满楼，用最温柔、最真诚的语气道，“我只想让你能好过一点。因为我从未不爱你，你没有任何错，错的是我。”

　　花满楼却慢慢摇了摇头，叹道：“那时……在茶园的时候，我应该去见你的……但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那么傻，那么没有意义……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楚留香突然想握起花满楼的手，像从前那样安慰他，但却没有动，只是望着那只手道：“是我对不起你。”

　　花满楼轻轻笑了一声，道：“当时我确是认为，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你，而你却不领情。我以为我是爱你才会付出那么多，其实……其实不是的，是我自己希望去做。我不能把我做的事，都推到你头上。”

　　说着，他已拉起了楚留香的手，用力握在双手之间，缓慢而清晰地道：“我不是没有怪过你，但现在，我已原谅你了。”

　　◇　　◆　　◇

　　楚留香跟着花满楼踏上了归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而他的朋友们也都等着他给出一个交待。

　　当然，胡铁花是不会等他开口的。

　　一见到楚留香，胡铁花就直接冲到面前来，提起了拳头。多亏花满楼挡了一挡，连声道：“你放心，我已替你揍过他了！”

　　胡铁花这才不怎么甘心地放下手，瞪着楚留香道：“要不是看小花的面子，我这次一定让你再也没有鼻子了！”

　　楚留香摸着自己幸存的鼻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胡铁花瘦了，瘦得几乎认不出来。而胡铁花的衣着也不像以前那么落拓随性，竟穿得很是整齐，衣服质料也是上上之选，带着一种富贵优雅的气质。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好像发财了？”

　　胡铁花继续瞪眼道：“还不是为了你！我为了打听你的消息，就拼命去挣钱，没想到一下子就挣到了，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一点也没有夸耀，而是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抱怨。

　　楚留香知道他是真心这么想。因为钱对于胡铁花来说，简直连王八蛋都不如，只有为了楚留香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胡铁花才会去勉强和王八蛋打交道。

　　楚留香正在感动，就听到胡铁花身后同时传来一声轻笑，一声冷哼。

　　他这才看到那里不止站着姬冰雁，还有金灵芝，和他意想不到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的快剑，在江湖中一时无两，而他想杀的人，也从未有一次逃出过他的剑下。

　　而且他杀人的剑法，通常只有一剑。一个小小的、只是渗出血的伤口，就已足够致命。

　　所以他的外号，就叫做“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还在惊讶，胡铁花却促狭地揽住花满楼，笑道：“你揍老臭虫的时候，有没有把小红的份也算上？”

　　楚留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他知道自己欠了这些朋友们很大一笔账，但要一下子还清，只怕也会要了他的命。

　　一点红代表的当然不止他自己，还有曲无容，还有薛衣人，还有左轻侯。

　　楚留香算着这些账，忍不住苦笑道：“你们就饶了我吧！”

　　◇　　◆　　◇

　　当大家重新坐到一起的时候，楚留香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姬冰雁首先道：“你知不知道最近江湖上的情况？”

　　楚留香摇了摇头，花满楼却笑道：“你若问他大漠上有多少头羊，多少峰骆驼，他只怕还更清楚一些。”

　　姬冰雁没有笑，而是狠狠地瞪了楚留香一眼，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无聊的事。但开口时语气还是平静的：“几个月前，一个神秘的人开始在江湖上出没。他只出现在午夜，而他所到之处，必有江湖帮派首领死于非命。”

　　楚留香怔了怔，道：“是这个神秘人杀的？”

　　姬冰雁摇头道：“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也许是他，也许并不是。”

　　楚留香道：“那怎么会有人注意到他的？”

　　姬冰雁道：“只因他实在太特殊，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他直觉地感到，这件事和自己有些什么关系。

　　否则的话，姬冰雁也不会向他提起这件事，和这个神秘的人。

　　姬冰雁继续道：“他一直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很长，也很宽大，所以在夜里看起来就像一个鬼。”

　　楚留香笑道：“装神弄鬼，不就是为了吓唬看到他的人么？”

　　姬冰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道：“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鬼，或许是个侏儒。”

　　楚留香想像着那种场景，缓缓道：“这还真是有些可怕。”

　　姬冰雁道：“更可怕的是，每死一个人，那个红衣服小鬼都会把那人的头割下来带走。”

　　楚留香惊讶道：“割人头？为什么？”

　　姬冰雁道：“不知道。割下来的人头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人每次都来去如风，不知有什么目的。”

　　胡铁花在旁边吃吃笑道：“我说他们就是有收集人头的癖好，何况是江湖名人头！”

　　楚留香皱眉道：“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除非那些死者有共同的仇家，那神秘的白衣人和红小鬼就是来复仇的。”

　　姬冰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他们的仇家……就是你。”

　　楚留香道：“我？”

　　胡铁花抢在姬冰雁之前道：“那几个帮派的扛把子，都是当初一路追杀你到具茨山上的人。所以现在江湖中纷纷传言是你回来复仇的。”

　　楚留香愣了半天，才向后靠上椅背，无奈地道：“原来又是我的黑锅！”

　　他以为自己已“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把什么罪名推到他的头上，没想到他连“死”都“死”得这么不安生。

　　在大多数人心里，“楚留香”这个名字，似乎是永远不会死的。

　　姬冰雁缓缓道：“而且还有个证据。”

　　楚留香道：“证据？”

　　姬冰雁道：“那神秘的白衣人每次出现，都会留下一种香气，兰花的香气。”

　　楚留香一下子就想起他自己那种郁金香的味道，那已是他的一个标志，只要有郁金香气味的地方，就有楚留香的踪迹。

　　楚留香闷闷地道：“我可没用过兰花香。”

　　胡铁花就像是以前看到他吃瘪那样哈哈笑起来，拍着他肩膀道：“所以有人说你是故意掩饰身份，也有人说你是欲盖弥彰。但不管怎样，就是没人觉得那不是你。”

　　楚留香只得叹了口气。看来，就算他离开江湖，“楚留香”也是永远无法离开的。

　　他安静了一阵，便道：“那个神秘的人……何时还会出现？”

　　姬冰雁的目光闪了闪，道：“你打算去找他？”

　　楚留香笑道：“他做这些事，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出来？”

　　姬冰雁点点头，却凝视着楚留香道：“但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胡铁花已再次拍着楚留香道：“老臭虫，我们找你回来，是怕你一个人在外头想不开。兰花先生这事，摆明了冲着你来的，你还是不要出面的好。”

　　楚留香道：“兰花先生？”

　　姬冰雁道：“只因他留下的兰花香，人们又不能肯定那就是你，所以称他为兰花先生。”

　　楚留香思索着，目光却依次望向他周围的朋友们，最后缓缓道：“我们都无法看着有人在我们面前杀人，不是么？”

　　花满楼虽看不见，却直觉地感到，楚留香的视线已停留在自己身上。当他伸出手时，果然碰到了一只久违的、熟悉的手，于是两人就重新握在了一起。

　　“我们都不能容忍有人在我们面前杀人”，这是花满楼与楚留香初遇时，楚留香说过的话。

　　这是他们共同的理念，时隔多年，却从未改变。

　　姬冰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楚留香所说的话早在他意料之中。他没有开口，却转头望了望一点红。

　　一点红以他永远不变的冷漠语气道：“兰花先生最近将有一次行动。”

　　他冷漠只是因为他不善于表达，但他所说的消息却令楚留香惊讶极了。

　　“你怎么知道他会有行动？”

　　一点红没有立刻回答，或许是因为回答有些复杂，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他这样的人，出剑总是比开口要容易得多。

　　所以花满楼替他答道：“你可知道红兄有些波斯血统？”

　　这也实在不像一个回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望着一点红道：“你有波斯血统么？”

　　他突然想起一点红那双带着碧色的眸子，那委实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所有的。

　　一点红顿了顿，才道：“我最近听说，我有个父亲，他是波斯人。”

　　能把“我有个父亲”这句话说得和“我养了一条狗”没什么两样的，恐怕也只有一点红了。

　　楚留香却只是点了点头，等着一点红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在一点红心目中，能勉强称得上“父亲”的，就只有那个表面上装疯卖傻、却在暗中建立起最恐怖的杀手组织的薛笑人。所以一点红根本不在乎自己真实的身世，更不在乎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爹。

　　但楚留香却十分好奇，一点红是从哪里得知自己的身世的呢？

　　一点红就像在回答他的心声般道：“有个波斯女人来找过我。她叫郎格丝，是波斯国王的女儿。”

　　楚留香奇道：“一位波斯公主，为什么会来找你？”

　　一点红道：“她说她的父亲，同时也是我的父亲。”

　　这个消息让楚留香惊讶极了，相比之下，方才的兰花先生简直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得知，和你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伙伴竟是一位流落异邦的王子，你也会同样惊讶的。

　　楚留香相信，姬冰雁他们表现得很冷静，只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否则的话，他们的嘴一定张得比自己还要大。

　　然而一点红只是平淡地道：“波斯国王一直很仰慕中华上国，他听说了楚留香的事迹之后，就派女儿来中原，请你前去作客。”

　　楚留香拼命摸着鼻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点红道：“郎格丝听说国王曾有个孩子留在中原，辗转找到了我，想从我这里打听你的消息。”

　　楚留香咳嗽一声，道：“这么说起来，你和这位公主是亲兄妹？”

　　一点红想了想，道：“我比她年长，应该算是，但我们的母亲可能不是一个。”

　　楚留香无奈道：“你怎么还能如此无动于衷？”

　　一点红道：“我有必要激动么？”

　　楚留香实在无话可说。他这些朋友们，每一个都有独特的性格，每一个都会不时带来极大的惊奇。

　　他只好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道：“也是这位郎格丝公主告诉你兰花先生的行动的？”

　　一点红道：“不错。”

　　楚留香道：“她怎么认识兰花先生？”

　　一点红道：“她不认识。她只是见过一个人，听说了一个行动。”

　　楚留香道：“什么行动？”

　　一点红道：“飞蛾行动。”

　　◇　　◆　　◇

　　不知从何时开始，江湖中人也喜欢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给自己的行动取个动听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江湖人更爱好口彩，也许他们觉得，这些名字能令刀口舐血的生活变得有些意味。但无论如何，行动的名字总是会图个吉利。

　　飞蛾扑火，却是大不吉。

　　怎么会有人为一个行动取这种名字？

　　楚留香问：“这个行动是什么意思？”

　　一点红答道：“意思就是要去杀一个人，或者一些人。”

　　楚留香又问：“为什么去杀人的人会将自己的行动命名为‘飞蛾’？”

　　一点红道：“我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原因，除了为行动取名的人自己。

　　于是楚留香换了个问题，道：“他要杀什么人？”

　　他，指的是兰花先生，那个神秘的、让人都误以为他是楚留香的人。

　　兰花先生从出现在江湖第一日起就在杀人，而楚留香从不杀人。

　　江湖中的人真的如此健忘么？

　　一点红道：“我不知道。”

　　他已接连说了这句话两次，但楚留香还是没有露出焦躁的神色。

　　只因一点红本就是这样的人，他说话从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但也永远只说真话。

　　一点红继续道：“我只知道有两方人要对决，他要杀的可能是其中一方，也说不定是双方。”

　　楚留香道：“是什么人要对决？”

　　一点红道：“一方是长安铁大老板，另一方是江南慕容。”

　　楚留香的目光蓦地闪跳起来，他的瞳孔也猛然收缩！

　　江南慕容，指的当然就是慕容还恩，又叫林还恩，是害得楚留香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的慕容青城和林还玉的幼弟。

　　然而，慕容还恩与楚留香却从未有过任何恩怨。

　　兰花先生的目标会是这个年轻人么？

　　楚留香只觉得心里又翻滚起来，同时，他的手上也传来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他的手还握在花满楼手中。

　　楚留香心头一暖，就重重吐了口气，道：“那么，我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

　　姬冰雁摇着头，叹道：“我早知拦不住你的。”

　　在姬冰雁能开口阻止之前，花满楼已迅速地道：“我也一起去。”

　　姬冰雁和胡铁花同时露出不出所料、却又有些无奈的神情。

　　胡铁花道：“在小花心里，我们这么多哥哥绑在一起，也不及一个老臭虫。”

　　花满楼却似已对胡铁花的打趣习惯了，只对着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慕容公子的身边还有另外两个人？”

　　慕容公子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家主，他的身边随时都有不止两个人。

　　何况他要与名震陕西的铁大老板对决，就算带上两百个人也不足为奇。

　　但花满楼只提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在楚留香回来之前便已被他们查得清楚。

　　两个女孩子，都正在妙龄年纪，一个叫苏苏，另一个叫袖袖。

　　苏苏。

　　袖袖。

　　楚留香在听到这两个名字时，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让他想起了和自己最亲近的两位姑娘，也是两位家人。

　　苏蓉蓉。

　　李红袖。

　　这两位姑娘，再加上宋甜儿，当然还好好地住在玉剑公主杜瑶的山庄里，受到严密的保护。她们一定也在等待着楚留香的归来。

　　那么苏苏和袖袖又是谁呢？

　　花满楼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简洁地道：“胡兄已查到，苏苏就是蓉蓉的异母妹妹，而袖袖的父亲，则是红袖早逝的长兄。”

　　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都是在幼年流落江湖的时候，被楚留香收留在身边的，她们对于自己的身世和家庭，大都没什么印象了。但楚留香一直觉得，如果能找到她们还在世的亲人，对她们也是一种安慰。

　　如今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两个。

　　花满楼道：“我们都知道，只要你听说苏苏和袖袖的真实身份，就一定不会坐视的。如果我们不告诉你，那也是对不起你。”

　　楚留香无言地点了点头。他对这些朋友们的用心，早无以为报。所以他只能说：“多谢。”

　　胡铁花哈哈笑起来，拍着他的后背道：“你若真想谢我们，就等回来的时候，跟小花一起请我们吃一顿酒席。”

　　楚留香的神情动了动。花满楼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他们知道胡铁花是什么意思。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法公之于世，但胡铁花也好、其他的朋友们也好，都希望看到他们圆满的结局。

　　只不过，楚留香还能回得来么？

　　就算回来，他还能和花满楼在一起么？

　　既然知道命数不久，他又怎能让花满楼再伤心一次？

　　但就在楚留香沉吟的时候，花满楼已重新挽起他的手，低声笑道：“我可没有钱了，这顿饭要你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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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结束了，明天会放个尾声，主要是让老楚去挂个号看看xing病【揍
也许这样处理会令很多人不太满意，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就像阿飞说的，“突然想开了”，也就一切都不纠结了。
楚留香从得知真相的逃避到决定回去面对沈天君，是“突然想开了”。
花满楼意识到自己不是没有怨过楚留香，但也始终爱着他，是“突然想开了”。
甚至好朋友们接受了这两个家伙断袖的事实，也是“突然想开了”，“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还挺虐狗的”……
幸好大家都结婚了呢！哎呀这么一想导演真是功德无量吔！
谨以本章回目及小标题向柯南·道尔爵士致敬！
下一章毫无悬念地叫做“最后致意”。
愿在天堂的朋友收下这份迟来三年的礼物。
也祝各位清明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