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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六章】柳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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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领教花公子高招。”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已听到。
柳上堤找上了花满楼。
莫非他不知道?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是以才会在新婚之夜,抛下洞房中的娇妻,前来找花满楼邀战。
“他”当然指的是柳上堤。柳上堤毕竟是新近崭露头角的年轻剑客,对于江湖中那些“已经过去”的传说,总是不屑一顾的。
但胡铁花拳掌翻飞不停,口中已笑道:“你找小花比剑,正是找对了人!”
柳上堤冷冷笑道:“花公子是剑道高手么?”
言下之意,正是不信。
花满楼的神情仍是那么淡然、平和,只摇头道:“我不用剑,也不懂剑道。”
柳上堤神色一变,仿佛有些怒意,又强忍下来,道:“你用什么兵刃?”
花满楼轻声叹道:“我原本是想动手的,却不想对手是你。”
柳上堤再也忍耐不住,双眉上挑,大声道:“你不屑与我交手?”
花满楼道:“不是不屑,是不便。”
柳上堤道:“你……你可是又要炫耀你与还玉……与内子的交情!”
人人皆知紫英山庄大小姐的闺名叫林还玉,他却还要更正一遍,说成“内子”,不知是强调,还是心虚。
花满楼实在觉得有些无奈,几乎同情起这个不怎么讲理的柳上堤来。
他在婚礼上就被林还玉大大削了面子,在场宾客十个人里倒有八个人背后议论,说他想借着林家的势往上爬。紧跟着林还玉又表现出对花满楼的熟稔,和对楚留香的分外关心,这如何不令他气忿,如何不令他嫉妒得发狂!
花满楼原本也是一肚子气,只想像胡铁花那样,把那些议论楚留香的人揍一顿。他也早已听出,在寻衅的那群人之后,还有人未进酒馆,故而才静观其变。谁知道进来的却是柳上堤。
柳上堤是林还玉的新婚丈夫。
柳上堤虽然无礼,却没有对楚留香口出恶言。
单凭这两点,花满楼就不愿与他交手,平白多上一个敌人。
但柳上堤却再次喝道:“动手!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破去我那牙箸一剑!”
在一旁打得正欢的胡铁花又适时笑道:“你既知道小花破了你剑法,怎么还敢找他动手!”
柳上堤这次并不理会,只盯住了花满楼,沉声道:“愿与花公子公平一战。”
他的话仍有些不好听,但他的人已迅速地宁静下去,宁静得像一湾水。
一湾似乎一眼就可见底,却又清澈得令人不敢靠近的水。
水太清澈了,就判断不出真实的深浅。此时谁又能妄言这年轻剑客的实力?
他说“公平一战”,似在讥刺之前花满楼破去他的剑招,只是取巧而已。但能看到他现在姿态的人,谁又能轻易地反驳他?
花满楼虽看不到,却感受得到。
剑客,剑意。
此时的柳上堤,真正是一位剑客。
花满楼缓缓缓缓地站起身来,淡然道:“柳先生请多指教。”
言毕,他笑了,笑容如月光。
清清净净泠泠的月光。
是月光如水,还是波光如月?
柳上堤的目中,第一次带了些敬意。
剑客对对手的敬意。
只因对方敬他的剑意,他便也敬对方。
但这敬意只一掠,柳上堤面上又是一片冰寒,生硬地道:“你打算空手接我的柳丝?”
柳丝是剑,柳丝剑。
柳丝剑,剑如柳。
说话间柳上堤伸手在腰间一带,那柄柔柔韧韧细细长长的剑,就持在他手掌中。
烛光映上剑身,片片青光闪烁,可不正如春柳枝条上的嫩柳叶儿么!
这次连金灵芝也在百忙中看了过来,笑道:“大男人拿着这么一把剑,也不嫌丢人!”
金灵芝用的也是软剑,但此刻在手中一抖,剑身笔直,锋锐无匹。
而柳上堤掌中剑仍是那般柔软,那般妩媚。
金灵芝使的若是至刚之剑,那么柳上堤的柳丝,或者可称为至柔之剑。
剑已出,柳上堤凝神以待,似连金灵芝的挖苦也没有听到。
花满楼道:“我不擅兵刃,并非轻慢阁下之意。”
柳上堤道:“好,我们出去打。”
花满楼道:“出去?”
柳上堤看了看与胡铁花和金灵芝苦苦缠斗的那些人,目光中也不禁透出一丝轻蔑,道:“此地人多,我已说过,要公平一战,不会占你的便宜。”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我记得,今日是廿九。”
柳上堤一怔,道:“哼。”
他不明白花满楼的答非所问,究竟有什么含义。
花满楼继续道:“今日不会有月亮。”
柳上堤冷笑道:“你莫非是怕黑?”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花满楼怎么会怕黑?花满楼与黑暗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花满楼还是那么淡淡地笑着,道:“出去是我占便宜,还是在这里就好。”
月分大小,这个月正是小月,廿九为晦日。
夜已深,小镇上已不会再有人,更不会有灯火。
柳上堤瞪着花满楼,过了片刻才冷笑道:“听风辨位之术,并非你独门绝技。你若肯战,便随我来。”
说着大步迈向门口,似不再听花满楼解释,也似在自己下定决心。
花满楼摇了摇头,却没开口。
花满楼并非怯战之人,更不是好好先生,被别人持剑指着还无动于衷。但花满楼也不愿为不值得之事轻易出手,出手之后又落人口舌,麻烦不断。
跟柳上堤交手,无论是胜是败,事情总会变得很麻烦的。
柳上堤既是紫英山庄家主的夫婿,与他交手无异于惹上了紫英山庄。就算林还玉肯不计较,那些江湖上的无聊人士又怎么不愿意费些口舌添油加醋!
更重要的,是柳上堤自己的态度。
柳上堤在害怕。
花满楼从没见过一个剑客,在交手过招之前还要说那么多话的。
他说话只因他害怕,他要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安心。
柳上堤来找花满楼挑战,却未必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如果“在乎”那些事,他就会失去自信。
他委实是个极度缺乏自信的人。他的新婚妻子,以及妻子背后的庞大家族势力,无不映照着他的孱弱,他的渺小。
他所拥有的,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恐怕就只有“江南美剑客”这个绰号了。
江湖人悠悠之口,只道他以一个“美”字成名,但在他心中,重视的自然是“剑”。
剑又是什么?
中原一点红,华山柳烟飞,帅一帆,萧石,黄鲁直,李观鱼父子,薛衣人兄弟……
这些绝世的剑客,以掌中剑而证剑道。若没有了他们,剑是否也要黯然无光?
没有一个用剑的后起之秀没听说过他们,没有一个人不想打败他们。
打败他们,占据那无限风光的剑道巅峰。
身为剑客,柳上堤怎么可能不知道,向花满楼挑战代表着什么。眼前这个人,接过了一个又一个传奇剑客的招式,虽胜负难料,但始终全身而退。
更有甚者,花满楼竟能得到帅一帆和薛衣人这两位剑道巅顶人物的交口称赞。
这样一个人,柳上堤如何不渴望与他交手,又如何不在内心暗暗生出敬畏?
柳上堤害怕,这种害怕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便又被他尽力压回心底里。
唯其如此,这种害怕的感觉不会消失,只会慢慢滋生开来,让这骄傲的剑客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打破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它。柳上堤既不敢面对,这一战必败无疑。
他和花满楼都还没走出酒馆的大门,但胜负已注定。
门外,夜已深。夜空中果然没有月亮,只有片片星子闪着寒光。
大门在花满楼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们已融身黑暗。
寒星照不彻的黑暗。
寒星寒,柳丝寒。
柳上堤出剑!
他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剑。
柔柔的、细细的、柳丝般的剑。
剑刺到脸上,会不会也像柳丝般温柔?
花满楼不敢试,他侧身,拂袖。
武当派绝技,流云飞袖。
流云浅淡,流云自在。
当自在浅淡的流云,遇到温柔细嫩的柳丝,会怎么样?是云遮住了柳,还是柳挽住了云?
袖与剑交缠。
花满楼的眉梢跳了跳。
在黑暗当中,没有人看到他的神情,柳上堤也看不到。
柳上堤此时和花满楼一样,最敏感的就是听觉。
一剑刺出,并无风声,但衣袖却缠上了剑。
袖也无风。
几乎无声无息的一招过后,衣袖和剑却缠在一起。
是以花满楼情不自禁的,眉梢一跳。
柳上堤的耳音,果然也超乎常人。
但更意外的是,非但袖缠剑,剑也缠袖。
寻常长剑若受流云飞袖一招,或被击退,或被重重缠绕,总是与长剑出招方向相悖。灌注了内家真气的衣袖,也非轻易就能被剑锋割裂。
这本是以柔克刚之道。
但柳丝不是一把寻常的剑。
它就像真正的柳丝一样,挥手笔直,受力则曲。这时剑身被衣袖缠绕,随心化形,已借势与衣袖绞在一处。
花满楼这时才发现,剑无刃。
剑身细,剑无刃,是以与衣袖紧紧交缠,无法解开。
但剑无刃又如何伤人?
花满楼只迟疑一瞬,那剑竟活了一般,剑尖反刺,锐意直凌眉心。
两人交手一招,各自用力回夺之时,剑身弯曲,剑尖便朝向柳上堤自己。这时不但剑尖反弹,猛刺向花满楼面门,连剑柄也闪电般袭来,撞他胸前要穴。
剑脱手!
柳上堤再不济,怎能一招之下,长剑脱手?花满楼心念微动,流云飞袖再起,却是急急放松剑身,跟着身形急旋,向旁闪避。
花满楼意识到,柳丝这一招,对付自己的飞袖之功正是绝妙。自己对柳丝之性远不如柳上堤熟悉,是以不尝试夺剑,只堪堪避开攻势。
一招之间,柳上堤便占了上风。
在与花满楼最最默契的黑暗中占了上风。
柳上堤轻笑。笑声中挽回柳丝,剑招再出。
四十三剑。
柔柔细细的剑,没有剑刃、只有锋锐一点剑尖的剑,在柳上堤手中已成夺命杀器。
四十三剑,如吐信毒蛇,如附骨之蛆,追击花满楼!
没有一剑不狠辣,没有一剑带动任何风声。
无声之剑。
黑暗无声,剑也无声。
黑暗本是花满楼的盟友,但此时这盟友竟与杀手结伴。花满楼该怎么办?该怎么躲?
四十三剑落空。
花满楼竟闪过了这无声的四十三剑,这简直像是个神话。
其实神话也是有根据的。
剑无声,只因剑身细巧,破空轻灵,但并非完全无迹可循。
能从自然之中,辨出忍者杀气的花满楼,如何感受不到柳丝上那盛放的锐意!
剑无声,人却有声。
柳上堤不是站在原地直刺,他的人要移动,手臂也要挥动。
对花满楼来说,这身法出招之声,何异于开目而见光明!
柳上堤的身法再精妙,招式再神奇,又如何及得上那悠然踏月色而来、来去无踪的风流盗帅?
花满楼这时的轻功,就算与楚留香并肩施展,也已不逊半筹。
以柳丝入战、快招奇袭就想轻取花满楼,柳上堤的算盘打得未免容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