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137、【第四十九章】黑影的真相

　　原随云是个盲人。

　　他的武功再出众，心思再缜密，计划再周全，他仍然有个致命的缺陷。

　　当一件事需要他亲眼确认的时候，他却无法看到。

　　诚然他的听风辨位之术已臻化境，单凭楚留香出手时的风声，便可知道这一指的力道。然而这一指究竟点在了哪里，对花满楼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他实在是听不出来。

　　而且，也因为“点穴”这件事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听到楚留香出手，他便自然而然地先入为主。

　　所以他失误了。

　　◇　　◆　　◇

　　花满楼道：“楚留香并没有封住我的穴道，他那一指，只不过助我缓解一下内伤。”

　　胡铁花“哎哟”一声跳了起来，连忙扶着他的肩头，急急道：“你还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花满楼刚笑道：“不要紧。”他整个身体突然被人揽住了，然后就听到胡铁花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气哼哼地拂着衣袖。

　　“老臭虫，我早看出你跟小花不寻常！你……你若是敢欺负小花……”

　　楚留香看着花满楼微笑的面容，忍不住脸上红了红，立刻伸手去摸鼻子，口中喃喃道：“怎么谁都觉得我会欺负你？”

　　虽然这么说，楚留香的心里却很高兴。

　　胡铁花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他和花满楼的感情，却只能瞒着这个好朋友。他实在有些怕胡铁花知道真相后会生气，甚至会反对他们在一起。

　　然而胡铁花好像根本不在意，不论楚留香和花满楼是兄弟、是知己、还是恋人，他都一样支持。

　　只因这是楚留香的选择，也是花满楼的选择。作为他们的好朋友，胡铁花一定会尊重这种选择。

　　楚留香十分感谢上苍对自己的眷顾，让自己不但得到了一生的爱人，也得到了一生的挚友。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花满楼道：“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什么？”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那件事……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看了一眼旁边动弹不得的原随云，恍然道：“你早猜到原……他就是蝙蝠公子？”

　　花满楼轻叹道：“我不能肯定，所以也没有急着说。”

　　胡铁花又插上来道：“你一定是听出他说话的声音了！我刚才还在想，若是当时你也在拍卖会场上，我们岂非早就揭破真相了！”

　　原随云不禁冷笑了一声，但没有开口。

　　花满楼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胡铁花奇道：“什么也没听到，这是什么意思？”

　　花满楼道：“白指挥和英老前辈追着那丁枫出来，立刻遇袭，我上前援手，却被对方所擒，以为必死，谁知那人却将我带来了这里。”

　　胡铁花道：“那人就是原随云么？难道他武功竟如此高，能制得住你？”

　　花满楼道：“原公子和我先后赶来，随即被一干人拦在后面，这应该不会错。所以那人并不是原公子。”

　　楚留香“嗯”了一声，道：“那些人是蝙蝠公子的手下，自然会听从他的调遣，做这一场戏也不足为奇。”

　　胡铁花猛地一拍手，走到原随云跟前道：“我现在才知道，你这‘蝙蝠公子’的名号，是什么意思！”

　　原随云淡淡道：“哦？”

　　尽管已落到这样的地步，他的态度却还是冷傲的。他虽一动也不能动，但还保持着那种凌人的风华气度。

　　胡铁花心中不禁暗暗赞了一声，脸上却笑嘻嘻地道：“我本以为，这岛上蝙蝠多，所以叫做蝙蝠岛。蝙蝠天生目盲，你又是个盲人，所以自号蝙蝠公子。”

　　原随云哼了一声，道：“这里眼瞎的，并不止我一个。”

　　如果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一定会令人觉得同情，只因失明的人，往往都有一种对自身缺陷的自卑和自怜。

　　一个人若是自己都可怜自己，旁人就更会可怜他了。

　　然而原随云的语气不但没有一点可怜的感觉，似乎还带着一种骄傲，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加在一起，也不及他看得清楚。

　　楚留香突然觉得愤怒，不但因为原随云讽刺了花满楼，也因为他想起了东三娘她们，那些被剥夺了双眼的女人。

　　当原随云以蝙蝠公子的身份威胁楚留香的时候，也曾经要求他毁掉自己的眼睛。可见在原随云的心中，对所有视力健全的人都有着深深的仇视。

　　也许这就是蝙蝠岛出现的原因。原随云要的并不仅是江湖权势，而是江湖中人的臣服，是人们对他的恐惧。

　　这是何等阴暗的心灵，何等扭曲的人生！

　　花满楼静静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难怪你打了我一掌，却没有杀我。”

　　胡铁花一惊，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追问道：“打你一掌的就是他？”

　　花满楼又叹了一声，道：“带我到这里的是一个人，打我一掌的是另一个人。后来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似乎也掩盖着行走的声音，所以我猜，应该是我认识的人。”

　　胡铁花道：“在蝙蝠岛上，我们认识的人只有这么几个，能伤你的就只有原随云了。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花满楼轻轻地道：“他没有杀我，只因我和他一样是个盲人。”

　　听到这句话，楚留香忍不住紧紧握起花满楼的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花满楼已经不再以“瞎子”自称。尽管他自己并不在意这些称呼，但他知道楚留香会在意，会替他伤心。

　　原随云却只是再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可怜你？”

　　花满楼道：“你并不是可怜我，你不会可怜任何人……你只是气我，气我没用，自己一个人什么事也做不成，才只好依附于楚留香。在你眼中我只是楚留香的跟班，是么？”

　　原随云冷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连跟班都不是，你是个……”

　　胡铁花猛地冲上去揪住他，怒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满口牙都打掉！”

　　原随云淡淡道：“你这样的人，也只会动手罢了。”

　　胡铁花恨恨地磨着牙，故意笑道：“你瞧不起小花，也瞧不起我。但你现在已落在我们手里。我若把你这张脸打得像猪头一样，你还能不能骄傲得起来？”

　　原随云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却道：“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只是我一时不谨慎，我既不能咬狗一口，又何必沮丧？”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清冷。胡铁花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个下三滥的打手，气得直跺脚，却终于放开了他。

　　楚留香忽然道：“花满楼不是任何人的附属，他很独立，很自由，也很快乐……我想，这样的快乐你并不会懂。”

　　花满楼忍不住回握着楚留香的手，他知道楚留香在为自己抱不平，然而他自己对原随云并没有丝毫不悦。

　　只因他和原随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向往光明，而另一个追求黑暗。

　　原随云笑道：“一事无成的人，当然会说自己快乐。这正如穷酸说自己淡泊名利一样，总不好揭自己的老底，不是么？”

　　楚留香也哑然了。他发现在原随云的心目中，只有“成功”才是重要的，有价值的，至于为了成功所舍弃和牺牲的一切，都可以被当作无用的渣滓。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幼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身为无争山庄唯一的继承人，原随云的肩上始终担负着沉重的责任，他并不能像花满楼那样，成为一个随心所欲的、自由的人。

　　当需要他承担责任的时候，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失明的年轻人看待，而当他完成得比任何人都要完美的时候，人们又感慨于他的不健全。

　　“如此优秀的人，只可惜是个瞎子，不然……”

　　这样的话，他一定已听了无数遍。到后来别人不说，他一样可以听到他们心里这么想。

　　所以他才要变得更强，变得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如果别人还是拿他的眼睛做文章，那就让他们永远也不敢再开口。

　　楚留香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原随云已无法拯救，因为他并不需要别人的“拯救”。

　　胡铁花却跑过来拽着楚留香道：“你这家伙又是怎么回事？小花被人丢在这里，险些送了命，你怎么还要拿他做戏？”

　　他这话题转得生硬，直接把原随云晾在一边不管，楚留香暗暗好笑，口中道：“只因我直到刚才，才知道蝙蝠公子究竟是谁。”

　　胡铁花道：“刚才？什么时候？”

　　花满楼也笑道：“应该是英老前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胡铁花想了想，就拍手道：“所以老臭虫说，知道白指挥是锦衣卫的，只有我们这五个人。英老前辈和我们三个都不是内奸，就只有原随云了！”

　　楚留香故意瞪了他一眼，道：“这么清楚的事，你怎么还会问！”

　　胡铁花怪叫一声，道：“我本来清楚的，都被你搞糊涂了！你为何不直接对原随云下手，难道我们几个还打不过他？”

　　楚留香叹道：“你莫忘了，他还有个同伙在外面。”

　　花满楼也点头道：“原公子的身份一旦揭破，定会和外面的人联手。那人武功奇高，我们就算勉强可以匹敌，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胡铁花想了想，道：“所以他假装制住你，硬说你是蝙蝠公子，都是为了麻痹外面那个黑影？而原随云没有暴露，也会出手示意他暂时离开，打算继续跟我们周旋？”他忽然咯咯笑起来，道，“我刚刚就想说，蝙蝠是一种非禽非兽的东西。原随云在我们面前就装好人，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变成蝙蝠公子，他这个禽兽不如的外号倒是一点也没有叫错！”

　　他终于占了一次上风，不免笑得十分开怀。楚留香却看了看原随云，道：“我们也该走了。”

　　胡铁花答应一声，先把原随云揪着衣服提了起来，好像楚留香一句话，他就能把这个人扛着出去。

　　花满楼却顿了顿，道：“外面那人……”

　　楚留香道：“你可知他是谁么？”

　　花满楼摇头道：“不知道。莫非你已猜到了？”

　　楚留香笑了笑，放开他的手，走到原随云面前。原随云倾听着他的脚步声，淡淡笑道：“你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的。”

　　楚留香道：“我不用问。”

　　原随云道：“哦？你真的已猜到了？”

　　楚留香道：“等他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我猜的对不对了。”

　　原随云道：“你怎么确定他会出现？”

　　楚留香突然捉住了他的手臂，推着他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们不妨试试。”

　　◇　　◆　　◇

　　楚留香和原随云并肩站在山洞里，就站在牢房的外面。他们又已进入黑暗。

　　原随云还是不能动弹，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

　　对于黑暗，他比楚留香要熟悉得多。

　　于是原随云笑道：“你想用我诱他出来？”

　　楚留香道：“不可行么？”

　　原随云道：“他不是胡铁花。”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义气’两个字，所以才会觉得胡铁花很蠢。”

　　原随云道：“不但他蠢，你也很蠢。你有的是机会自己向我出手，为什么还绕了个大圈子，去和花满楼做戏？你不怕他误会么？”

　　楚留香道：“他不会。你看到了，花满楼这个人，总是会先替别人考虑。”

　　原随云道：“你要在我面前炫耀你伟大的爱情么？”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可知道，我这样假戏真做，甚至被你点了穴道，为的是什么？”

　　原随云道：“什么？”

　　楚留香却突然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音道：“再往前走，他就没命了。”

　　他的一只手果然已放在原随云的咽喉上，就像原随云曾对他做的那样。

　　黑暗中那个隐隐约约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原随云却冷笑道：“没想到堂堂楚香帅，竟也会用这种三流手段。”

　　楚留香道：“一流还是三流，我从不在意，只要有用就可以。”

　　黑暗中一个声音道：“你想要什么？”

　　这个声音枯涩冷峻，而且完全是陌生的。然而楚留香直觉地认定，那就是原随云的同伙，也是一再袭击他们的那个黑影。

　　楚留香道：“你有没有火？”

　　对面的人似乎怔了怔，才点起火来。火光跳跃间，那个高大的黑影就矗立在楚留香面前三尺之处。

　　原随云竟也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

　　楚留香又道：“我们不想在此地久留，还请前辈带路出洞。”

　　那黑影又怔了怔，道：“前辈？”

　　楚留香笑道：“看在高亚男的面子上，我还是要叫一声前辈的。”

　　那黑影涩然道：“你知道我是谁？”

　　楚留香点头道：“华山派‘铁仙姑’、枯梅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