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124、【第三十六章】令人恐惧的黑暗

　　胡铁花一口就干了杯里的酒，才问道：“那蝙蝠公子，跟你们也说过话了？”

　　楚留香点头道：“是。我想他把我们分开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们的回答是否一样，有没有破绽。”

　　胡铁花哼道：“这厮还真是小心！那你们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楚留香道：“没有，我和花满楼都是直接被带到这里来的。”

　　胡铁花索性抄起酒壶，对着壶嘴灌了半壶酒，满足地叹了口气。他刚要说话，房门又已开了。

　　花满楼站起身来，淡淡笑道：“丁公子。”

　　他虽目不能视，却是第一个听出了门口丁枫的脚步声的。

　　丁枫咳嗽一声，走进来道：“花公子真是敏捷！”

　　胡铁花却瞪着他道：“你又来做什么？难道还对我们有所怀疑不成？”

　　丁枫忙笑道：“不敢！我家公子与三位一见如故，现在三位已是我蝙蝠岛的贵客，我自然要替蝙蝠公子好好招待，岂敢怠慢！”

　　他已换了身翠色的衣袍，在灯下更显得面如冠玉，目似秋波，他的笑容也仍然那么好看，那么亲切。

　　可是胡铁花却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一个下毒害死勾子长，又用暗算的手段杀了枯梅师太，逼得华真真跳海的人，为什么还可以露出这么优雅的笑容？

　　若非想到楚留香的计划，胡铁花早已上前，一拳打扁了这张装腔作势的脸。

　　丁枫似也看出胡铁花的反感，又咳嗽一声，转向楚留香道：“三位请随我来。”

　　胡铁花猛地灌下半壶残酒，大声道：“又要去哪里？”

　　丁枫仍不敢看他，只望着楚留香笑道：“我家公子想与三位当面一会，不知香帅肯赏光否？”

　　◇　　◆　　◇

　　楚留香他们又跟着丁枫，走在曲折幽深的岩洞中，越走越是心惊。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山腹之中，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通道，仿佛蛛网一般四通八达，却令初来者毫无头绪。

　　楚留香忍不住道：“这山腹难道完全是空的？”

　　丁枫转头笑道：“差不多。我家公子初来之时，便发现这座石山内洞穴密布，而且多有连通，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开凿成现在这个样子。”

　　楚留香点点头，叹道：“蝙蝠公子真是大手笔！”

　　丁枫道：“我家公子如此精心布置，就是想让上岛的客人留连忘返。”

　　他的语气很平静，也很随便，但胡铁花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突然之间，又想起另一个闷在肚子里许久的问题来，便抢着道：“和我们同船的其他客人，都去了哪里？”

　　丁枫顿了顿，才笑道：“胡大侠想问的，莫非是高亚男高姑娘？”

　　胡铁花的脸红了红，却大声道：“不错！你们……你们若对她……”

　　丁枫道：“胡大侠尽管放心，我已派人送高姑娘回去了。”

　　胡铁花道：“回去？回哪里去？”

　　丁枫道：“她是从登州府上船的，我们的船回去的时候会到威海卫，就请高姑娘在那里下船。”

　　胡铁花道：“你们当真会把她送回去？”

　　丁枫笑道：“虽然高姑娘对蝙蝠岛有些敌意，但我们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只望今后相安无事就好。”

　　他口中说得好听，胡铁花却只哼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那么金……”

　　话音未落，蓦地眼前一黑，岩洞中所有的灯火竟齐齐熄灭！

　　胡铁花一惊，想也不想，猛地向丁枫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铁拳瞬间已挥出。

　　黑暗中风声一起，又是一落。

　　丁枫喘息着笑道：“胡大侠这是何意？”

　　胡铁花怒道：“你问我是何意，我还要问你呢！”

　　丁枫道：“胡大侠莫急，这是我家公子特意为贵客安排的一个惊喜，别无他意。”

　　胡铁花还没开口，却听到旁边楚留香的声音笑道：“蝙蝠公子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一听到这声音，胡铁花立刻舒了一口气，忍不住道：“老臭虫，小花，你们都没事么？”

　　花满楼也笑道：“我没事。”

　　丁枫道：“胡大侠可相信在下没有恶意了？”

　　胡铁花道：“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为何一定要这么黑漆漆的？”

　　丁枫笑了笑，道：“有些事，在黑暗中做起来，才分外有味道，不是么？”

　　胡铁花听着他的笑声，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便跟着他继续向前走去，口中道：“你是说……”

　　这一句话又没有说完，胡铁花只觉得脚下突然一空，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　　◆　　◇

　　胡铁花的声音刚刚从中截断，楚留香已发觉不妙。

　　此时他一步踏出，已有半只脚悬在半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若换了别人，在黑暗中踏空一步，一定会惊慌失措，无论前面是油锅、是火海、还是万丈深渊，都只能跌落下去。

　　但楚留香似乎天生就对危险有一种微妙的洞察力。在一脚踏空的同时，他的身体已迅速反应！

　　他脚下一沉，并不抬起，反而用力踏了下去，同时双臂一振，就借着这一踏之力，飞身而起！

　　若是有光，若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身形，他又何尝不像一只在黑暗中飞翔的蝙蝠。

　　蝙蝠虽天生目盲，却有一双灵敏的耳朵。据说蝙蝠能听到的某种声音，连人也无法分辨。

　　楚留香身在半空，已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

　　这风声却是任何人都能听到的。

　　是暗器，而且不止一件。

　　楚留香若还不闪避，大概会变成诸葛亮草船借箭时，船上的那些草人。

　　天下间恐怕也只有楚留香，才能在空中无所借力之处，闪避开这急如星火、密如雨丝的暗器偷袭。

　　一刹那间，他就像脚上绑了千斤重物，向下急落。

　　就在暗器纷纷从他头顶掠过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另一种声响。

　　一种很低沉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缓缓合拢。

　　楚留香猛然意识到，那正是刚才位于他们脚下的石门。

　　石门合拢时，只是一片平坦的地面，而只要扳动机关，打开石门，就可以让被诱至此处的人坠入深渊。

　　打开这机关的人，当然就是丁枫。

　　原来蝙蝠公子早已识破了他们，早已打算将他们致于死地。

　　但楚留香已无暇再去想太多。

　　石门缓缓关起的摩擦声就在他头顶响着，只要转瞬工夫，他就会被关入这岩洞的地下，那一切都未知的黑暗。

　　他无法想像胡铁花和花满楼去了哪里，只因他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一点动静。

　　这黑暗的深渊里，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的朋友们都已遭遇不测，那楚留香怎么还会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境地？

　　他还有机会。

　　在石门尚未合拢之时，丁枫一定就在旁边守着。

　　如果运气好的话，楚留香或许可以在瞬间出手制住他，然后迫他带自己去救朋友们，甚至去找蝙蝠公子。

　　楚留香大概只能这么做了。他已别无选择。

　　然而，他没有看到，任何人都没有看到，站在石门旁的丁枫，嘴角露出一丝恶毒的笑容。

　　这笑容是什么意思？

　　难道当楚留香跃出那石门中的深渊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圈套等着他？

　　楚留香会不会中计？

　　◇　　◆　　◇

　　石门已完全关闭。与此同时，岩洞中的灯火又次第亮了起来。

　　丁枫望着那已恢复平坦的地面，半晌方沉声道：“他没有上来。”

　　旁边的一队黑衣人仍然手持劲弩，对准了那片地面，那原本是机关石门的地方。其中一个领头的收手躬身道：“是，楚留香没有上来。”

　　丁枫忽然冷笑一声，道：“他为何没有上来？难道他早已识破了我们的计划？”

　　领头的黑衣人道：“或许……他已掉下去了，根本没办法上来。”

　　丁枫又沉默了许久，摇头道：“楚留香若那么好对付，我们岂非要省力得多……”

　　领头的黑衣人想了想，道：“那现在……”

　　丁枫断然道：“撤。”

　　黑衣人道：“撤？”

　　丁枫道：“他方才没有上来，就不会再上来了。他也许会顺势下到第二层。”

　　黑衣人咯咯笑道：“他若到了第二层，就无路可逃了。”

　　丁枫缓缓道：“不可怠慢，立刻带二队三队去搜查。但有一点闪失，你该知道公子的规矩。”

　　黑衣人登时肃然，再次躬身道：“是。”便率人匆匆而去。

　　丁枫的目光，却始终盯在那关闭的石门上，喃喃道：“楚留香啊楚留香，你纵然有上天入地之能，可知道在这洞中，任谁也逃不过蝙蝠的追踪？”

　　◇　　◆　　◇

　　楚留香在黑暗中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整个人就像壁虎一样贴在几乎竖直的岩壁上，听着石门在头顶上关起，却一动也没有动。

　　这也许是他多年的冒险经历所培养出的一种本能，尽管他不知道丁枫在上面安排下了什么埋伏，但他就是觉得，自己一旦出去，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而且，他还记挂着方才还和自己在一起的胡铁花与花满楼。

　　他们又去了哪里？会不会有危险？是不是已被擒？

　　楚留香不能等。无论下面是多么恐怖的地方，他都必须行动。

　　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岩壁溜了下去，却始终没有到底。

　　这竟像个无底的深洞。

　　通往地狱的洞。

　　“喀啦”一声轻响，一块碎石被他从岩壁上蹬落，直坠下去。

　　楚留香立刻停下一切动作，攀住了石壁，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与山石化为了一体。

　　但是，除了石块落下去的声音，岩洞里还是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心悸。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石块落地的响声。

　　楚留香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湿透。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无边黑暗中，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证明自己还是活着的。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境地！

　　楚留香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也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他知道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行动。只有行动。

　　但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已僵硬，似乎无法动弹了。

　　密密的黑暗和恐惧，无情地压迫着他，像要把他的生命力都从身体中挤压出来，把他榨成一具空壳。

　　他虽浑身是汗，却感到一阵阵发冷。冷风似要吹透他贴在身上的衣服，钻进他的骨缝中去。

　　冷风！

　　这黑暗封闭的洞中，怎么会有风！

　　楚留香像从一个噩梦中猛地惊醒，侧过头去辨认着那风吹来的方向。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还是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仿佛这样就能多感应一些周围的情况。

　　他这时才知道，平时自命灵敏的感官，在这样的黑暗中，简直一点用也没有。他必须凭借一种原始的本能，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来让自己行动。

　　他顺着风来的方向慢慢爬过去，没过多久，就发现岩壁上“空了一块”。

　　如果是平时，在有光的时候，他会称这个地方为“通道”。

　　这的确是一条通道。

　　楚留香就像已变成岩壁上的一条虫，或是一片苔藓，平平地爬进了通道的顶部。

　　他攀在冰冷的洞顶上，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声和脚步声，突然忍不住眨了眨眼，抑住几乎流出的泪水。

　　他心里十分清楚，那些人一定是蝙蝠公子的属下，现在已是他的敌人。但遇到敌人，仍然比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地待在那片黑暗中要好。

　　楚留香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惧怕黑暗，惧怕孤独。

　　这并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此时他才发现手脚都已酸软，便小心地顺着洞壁滑了下来，朝有人声的方向走去。

　　出乎楚留香的意料，当他能够勉强分辨出那些人的声音时，却发现他们并不是在忙着搜索，忙着追踪自己。那些喧哗纷扰、又带着莫名的感官诱惑的叫声，就和外面任何一处青楼楚馆简直毫无二致。

　　这样的声音，楚留香当然熟悉得很。

　　但这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没有丁点亮光。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青楼？

　　楚留香忽然想起，丁枫对胡铁花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有些事情，在黑暗中做别有一番味道”，难道指的就是这里？

　　楚留香犹疑着，缓步向前走去。

　　他这时已不再掩饰自己的形迹，仿佛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客人之一。

　　既然有青楼，当然就有客人。

　　还有谁能比楚留香更习惯、也更适合扮成青楼的客人？

　　果然，他没走几步，已被一只滑腻的手拉住，拉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