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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城尖径昃 ...

  •   瑾娘拎着一桶水,摇摇晃晃走上咸阳宫的阶梯。水从木桶的边沿溅出来,弄湿了瑾娘的鞋子和裙裾。

      天才蒙蒙亮,六月份差不多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了,早晨的风却颇有些凉意。她抬头望着咸阳宫被宫阙楼阁切割的天空和黑色旗帜,心头倍添压抑。

      她觉得脚后跟隐隐作痛,忍不住蹲下身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阿房宫赋》中说,有六国的嫔妃来到咸阳后,三十六年都不得见始皇;而她宋瑾穿越过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酒馆老板的女儿,不仅见到了嬴政,而且因为一曲筑歌为他所赞赏,故而编入宫中乐府,留咸阳宫中,专击筑给始皇听。

      然而不幸的是,她不觉得自己幸运。如果可以选择,她还宁愿是燕国宋子城中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高渐离在城外桃林中教她击筑,星月高悬,微风和畅。

      不知道现在高渐离又在哪里?

      他的眼睛瞎了……

      一想到高渐离,瑾娘觉得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样,分不清是心疼,焦灼还是恐慌。她坐在阶上休息得差不多,又拎起桶继续吃力地往台阶上走去,嘴里哼着电影《悲惨世界》中的插曲《work song》。

      住在咸阳宫中,相当于生活在嬴政鼻子底下,远不及燕宫中的懒散闲适。宫中规矩甚多,遍地都是事儿妈,弄得人不得自由。若哪个宫女敢跟燕宫公孙沐一样没事就趴在琴案上打瞌睡,或者学阿瑞动不动就拉着人讲鬼故事,在这咸阳宫中,腿估计都要被打断了。

      入咸阳宫第一天,瑾娘便被教管新宫女的女官以“衣裳不整,行为不端”为由责骂个狗血淋头。

      她心里明白,根本就不是她衣裳不整,行为不端,而是给她一个下马威。

      这女官是秦国人,看年纪也到了更年期,资历挺老,宫里的宦官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叫句“华夫人”,她的存在相当于古静上高中时的政教处主任欧巴桑。用古静自己的话来说,甫进宫的这顿骂,“骂得翔流了一地”。

      如果光骂也就罢了,这宫中还有种老少咸宜的体罚项目,即弯腰,双手往上扳脚尖,膝盖不得打弯,否则乱棍笞之。瑾娘有幸领教了五分钟,眼前发黑,差点学习前世古静的死状,大脸朝下扑倒于地。

      开始瑾娘还觉得苦,晚上睡觉时,想起前世古静的种种,总有忍不住流泪的冲动,然而她却又想,高渐离失明,定然会更苦。

      宫中钟鸣,已至卯时。

      她拎着水桶走回宫室之中,同室而住的三名宫女都有些嗔怪:“瑾娘,你提水也太慢了。”

      瑾娘说:“初来乍到,瑾娘不太识得宫里的路,各位姐姐勿怪。”那几名宫女也不再说什么,分舀了桶中的水各自梳洗打扮去了,瑾娘也加入到了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的大队伍中去了。

      用过早上哺食后,瑾娘便盘腿坐在廊下练起筑来。咸阳宫中虽也有女乐师,倒俱不如瑾娘练琴刻苦。不是说她真对音乐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而是她一停下来,华夫人很有可能就来找茬骂她。

      真烦这个更年期的老女人。

      日上三竿,有宦官从走廊彼端走过来,木屐敲在木制地板上,笃笃的声音让她想起李斯特的《钟》。她待那人走近了,方转过身去,直腰长跪。

      “叔宋,陛下召你去殿上击筑。”

      瑾娘站起身,将筑抱在怀中,躬身道:“劳烦大人引路。”

      这几天中,嬴政总是传她去殿上击筑。当然,她的位置是跪坐阶下,离始皇八丈远,并没有机会和他套近乎。

      嬴政喜听她独奏,而且从不点歌,任她随便弹,弹《世界第一公主殿下》都没有关系,他想来缄口不评,听厌了,挥挥手,自有宦官将瑾娘带下去,这倒正中她的下怀。穿越过来没几个月,她已经改编了许多筑独奏版流行歌曲。

      然而今日不同。在进殿之前,瑾娘却听得里面已传出来了阵阵筑声。莫非殿中还另有乐师?瑾娘侧耳听了听,脸色忽然一变。这筑音竟如此熟悉,那首曲子,也曾在宋子城外夜晚的梨花树下响起,声如流水,不知不觉间被她牢记于心。高渐离也在殿中,他还活着……惊愕之下,瑾娘差点就要失态到闯入宫中一看究竟。

      幸得那宦官轻轻挽了她一把,两人便在殿外跪下,随后殿中传来声音:“宫女瑾进来。今日高渐离亦在,你俩且合奏一曲。”

      瑾娘垂下长长的眼睫,她咬着牙缓步走进殿中,阶下跪坐着一个男人,筑放在他的腿上。他依然身穿白衣,眼上蒙着白布,茫然地“看”向瑾娘走过来的方向。

      瑾娘的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样。在小说电影中看到喜欢的角色各种被虐成狗是一种心情,当亲眼所见爱着的男人失明却完全是另外的一重心情了。

      她跪坐在高渐离的对面,膝盖压在殿内石砖的地板上,又凉又麻。高渐离还在发愣,嘴巴半张,茫然不知道该把脸扭到哪个方向,衬着蒙眼的白布,显得样子有点傻。瑾娘低下头,左手按弦,右手竹板一扬,击下第一个音。

      高渐离,你不知道我是谁。如果古静不曾猝死,我也不会成为瑾娘。

      如果瑾娘不曾认出你就是高渐离,那我们就此错过。

      如果瑾娘没有执意随你前去咸阳,你我今生也不会再见。

      但是没有这些如果。现今我们却能在始皇身边合奏一曲,我同你是有缘的,性命纠结,不死不休。

      想到这里,瑾娘忽然又觉得坦然了。她弹了几个音,高渐离才回过神来,匆忙也跟着弹起来。两人虽各击筑,声音却和谐,因为瑾娘善于去倾听对方的旋律,然后配合。她有丰富的理论知识,亦有过人的耳力。仿佛古静穿越成了瑾娘,就是为了与高渐离同奏一曲。

      曲终,嬴政在帘后击掌道:“先生的筑,击得真是好,不愧是燕国著名的高渐离,与宫女瑾的筑声相融却不乱,这宫女也是极为熟知曲声的。”

      高渐离微微欠身:“陛下过嘉。仆只是手熟罢了,若论琴上之聪颖,远不如瑾。”

      “哦,能得乐师高渐离之盛赞,果真是不凡人物。”阶上黑色帐幔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嬴政从其后走出来,慢慢走到瑾娘面前。瑾娘吓得低着头盯着筑上五根弦,左手捏紧了竹板。

      她感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她面前,然后下巴微凉,被两根手指钳住,她甚至还来不及惊讶,脸已经被嬴政抬了起来。

      嬴政的手指发凉,只要触到皮肤上,就会从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寒意,不比高渐离身上的温暖。

      瑾娘抬起头,呆呆和嬴政对视着。这回传说中的秦始皇没有戴旒冕,因而她能完全看到他的脸。并不是说他长得有多帅,一见就能让人印象深刻,但他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瑾娘,让瑾娘几乎不敢去看他,更不敢去与他对视。

      她估计自己脸上此时的神情一定很精彩。嬴政的嘴角稍微动了动,可能是笑,也可能只是活动一下脸部肌肉。然后他又转身慢慢走上了阶,摆摆手道:“继续奏乐吧。”

      瑾娘张开左手,这才发现手心里全都是汗,竹板的棱角在皮肤上印下深深的红痕。

      至午时,嬴政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了。两名宦官扶着高渐离退下去,瑾娘低头跟在他们身后,走在宫外走廊上,彼此无言。过复道后,高渐离忽然停住脚步,对身旁宦官低声说:“我想和这小娘子说两句话,请大人多行方便。”

      那宦官犹豫了一下,道:“你有何想要说的,在这里说就是了。”

      高渐离小声道谢,然后转过身茫然地往瑾娘这个方向摸索,瑾娘快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仰脸看他,嗫嚅着问:“先生,瑾娘在此处。”

      高渐离不说话,似乎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瑾娘等得心焦,于是先开口问:“你的眼睛怎样了?”

      高渐离垂下头,手无意识地抚上蒙着眼睛的白布,良久,才摇摇头,不说话。瑾娘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心里揪着,疼得厉害。她问:“难受吗?他们是怎么弄得?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任她一句接一句地问,高渐离都只是摇头。瑾娘无奈,又不好催促,最后也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宦官催促两人,高渐离才慢慢伸出手,以指尖勾勒起瑾娘脸上的轮廓。他说:“瑾娘,无论怎样,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答应我,对不起,我不能陪你……”

      “先生?”瑾娘的声音有点发抖,为什么高渐离要跟她说这种事?但高渐离没有再多说,转身由宦官搀扶,慢慢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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