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柿子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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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树
对你的第一次见面印象是可怕的。
爷爷死了，6岁的我硬是被妈妈拉着，以奇怪的姿势（跪）在爷爷面前。
大厅里，爷爷很安静，躺在床上，就像是在睡觉。
我以为，爷爷又在玩睡觉的游戏。
总是这样，在装睡后，等着抓偷偷想要恶作剧拔他的腿毛的我们。
但当我拉着妈妈的衣服，说：“妈妈，别吵爷爷睡觉。你们太吵了。”
却发现周围的人，哭得更大声更恐怖。
爷爷要被抬走了，妈妈拉着我连忙去追。
我想提醒她，她的一只鞋子掉了，妈妈却像疯了一样，嘴里不断地发出奇怪的哭嚎声，我唯一听懂的只有“阿爸”两个字。大家都疯了，甚至请了穿的花花绿绿的鬼神来跳舞。
我说我好怕，我好像看到了鬼，结果妈妈却两眼泛光，惊喜地用极大的力气扯我的手，“在哪？”
我怕，我用手指了指那花花绿绿的人。
妈妈眼里莫名的光消失了。
怎么回事？
他们都疯了，还想让我走到爷爷身边看看。那怎么会是我爷爷？我爷爷不可能那么可怕，不对，他肯定躲在某一处，正在看我的笑话，看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
我必须离开大厅去找他。
我怕，我跑，慌乱中，跑到了一个房间。
于是，我第一次遇见了你。
你正在哭，光秃秃的前额，黑夹杂着白的头发，黑灰暗沉的衣服，加上昏暗的房间（窗户很小，还被一些东西挡住了光）。
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又是一个鬼！
你发现了我，忙擦干眼泪，用浑浊的暗黄的眼睛盯着我，努力地，掩饰自己颤抖的声音，似乎很激动，“婷婷，你过来。”
真是鬼！我从来没见过，她却知道我的名字，而现在，她想找我下地狱呢。
我没有理会她，却又脚软没法躲，于是“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地哭嚎起来。
——
往后，我明白了你不是鬼，而是爷爷的继任老婆，才与爷爷在一起几年，也难怪几乎没回过老家的我不知道你。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尽管你比大多数人都瘦小，但你却实实在在是北方的人。你是逃到我们这儿来的，日本鬼子占领了你的家乡，你们都没活路了。倒霉的，还没来得及逃就死了，幸运的，就一直南下南下。你是幸运的么？又好像不是，那么小，就得背井离乡。但你却又很庆幸，活着总比死去好，于是你反倒同情还在北边水深火热的同胞们。
你不知道的是，你逃亡中被日本鬼子打的那一枚针，让你从此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于是，一辈子，孤独一人，到了最后，与一个老男人（我爷爷）在一起，所有女人最期待最幸福的梦中的婚礼你没有，就连自以为能过完最后一段日子的男人，也在几年后去世了。
因为没有亲手抚养过那几个男人的孩子，又没有真正的一个名分，到头来，你还是一个人。
你在男人丧礼上的哭，默默的一个人的哭，也许不只是为了男人的离去，还有自己又要孤独一人在世上活着的悲鸣。
你是喜欢孩子的，所以，在我莫名闯进你一人的小世界时，你才会盯着我。后来，我明白，你那时，是有多么惊喜地喊出我的名字。你早就知道了我，在爷爷收藏的相片中知道了我，你也曾无数次偷偷地在夜里悄悄地抚摸着相册上的我，也无数次想象着我是你的孙女或是女儿，你认为，若是有了孩子，你的孩子就该是我那样，乖乖巧巧的，拥有白白的皮肤和一双黑亮的眼睛。
我后悔的是，那时的我多不该，居然把你当成了鬼，现在回头看，记忆里哭着的我更像是个鬼吧。像一个魔鬼，狠狠地撕咬着你的心。
有很多你的事我都是在你去了以后才了解，越是了解就越对你心疼，就越是后悔为什么以前没对你怎么好，越是后悔，就越是明白，死去的人是回不来了。
——
你种了一棵柿子树。
“柿子熟了，很甜，我想给你们尝尝。”
你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坐在干净的沙发椅上，显得格格不入。
你察觉到了，所以一脸紧张。
这是，我第二次见你，距离第一次见面，时隔将近一年。
在我的脑海里，你的身影早已变得极淡，而如今，你又来了。
七岁时的某天，为了生计,妈妈拿着一个包就跟着爸爸去外头闯荡了。
为了赚钱。
我和妹妹成了留守儿童，外公带我们。
也许因为得知妈妈打工的消息，也许因为和善的只有一面之缘（在爷爷葬礼上）的外公的邀请，你才敢出现在这里。
也或许，你想来看看我们（我和妹妹）。那是你死后，外公无意透露出来的答案。
但小小的我没想那么多，只是知道，从此以后，柿子熟的季节，我家阳台上铺满的柿子，正在太阳底下慢慢变干，然后，甜得迷人。
“你为什么总是带柿子？我更喜欢吃香蕉。”我得寸进尺地说。
“带柿子来，你就会想起我了。”你笑得傻傻的，“外面的柿子哪有我种的那么好吃？”
可是，抱歉，你打的如意算盘错了。
那时的我，吃着柿子的时候，总是忘了想你。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把柿子吃完，吃完后外公就会给我买香蕉。
然后，我看着似乎还有很多的柿子，就会无缘无故地，产生一股埋怨。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看似很普通的柿子，背后又是多么的不普通。
老家离我住的城镇很近，只需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但是，你没钱，你也舍不得用钱。所以，每一次的到访，你都会在凌晨四五点起床，摘下自己种的最好的菜，若是是柿子熟的季节，你就用生石灰泡上几天，带上各种瓜果蔬菜，几十斤或是十几斤的柿子和大米，踉踉跄跄地走上几个小时。最后把它们送到我家的餐桌，偶尔换一句我和妹妹的“好吃”或是一个笑脸。
你没有儿女，过年时几个继儿女给的几百元，你都存着，偶尔生病了才不得不用。平时钱的来源很少，你只有自己种点菜，多的才能去卖点换点零花，买油买盐，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
可是，在我家的餐桌上，外公不停地夹肉给你，甚至忽略了我们，这让平时备受宠爱的我和妹妹很嫉妒。而你，却不停地把外公给的肉加到我们的碗里，加到我们的小孩子气都消掉，加到我和妹妹不住地说“够了够了”，你才会乐呵呵地笑。
如此的情况多了，我和妹妹倒也习以为常，倒是长大后，还会主动夹菜给你。
这样疼我们的你，就连总喜欢耍脾气的我们，也总是无法对你生气。
——
十岁时，在爷爷去世后，爸妈第一次在老家过年，你听闻了这个消息，高兴坏了。
为了我们的到来，你准备了至少一个月。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爸妈没带我们去你那儿，只是去了大姑家，在大姑家里，五个姑姑们聊得很开心，正如我想象中的热闹年一个样。
我和妹妹的兜里，早已塞满了红包。
大厅的桌上，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可以让我们随意拿。
爸爸向我招手，向姑姑姑父们介绍我，我今年刚考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二，他高兴得很，逢人就说我。
但我莫名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来？
我看见，爸爸的脸一下子就垮了，说我问你做什么？
我后来才知道，爸爸不喜欢你，你和爷爷在一起时他并没有同意。他一年给你200元钱也是名义上的意思意思一下。
我嗫嚅了一下嘴，想说你对我们的好，可这些爸爸妈妈都看不到，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我只得说，我想带妹妹出去玩玩。
爸爸点头应许。
于是我溜出去了，为什么会说“溜”这个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的我，突然不想要那么的热闹，
在老家的小河玩时，我突然看到了那座桥，印象还算深刻，是通往祖屋的桥，就是你住的地方。
我突然想看看你，尽管我知道，你那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我们两姐妹吃，也更不可能有红包。
“姐？”
“我们看看阿婆吧。”我提议道。
妹妹点头。妹妹记得路，前阵子，我考试的时候，爸爸带她重修了一次墓。
来到的时候，她正安静地坐在餐桌上，一个人，吃着饭。
我偷偷地看了餐桌，只有一道菜，就是你早上蒸烂的米线，烂到已成了米糊糊。
看见我们的到来，你明显眼一亮。婷婷，你爸呢？你说。
呃，他很忙，他让我们来看看你。从小就很老实的我居然撒了谎。
哦，是啊是啊，赚钱是会很忙的，但过年也要休息一下啊，我厨房里还买了好多鱼和猪肉呢。她一听，就开心地说。
我竟真的以为她相信了我的话，而后的我偶尔想起这个卑劣的谎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假，她也不是真笨的傻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在我不想她伤心的同时她也努力着装开心，原因是不想让我们小一辈的也不开心。
后来，爸爸找到了我们，对于你的招呼，他的神情冷淡的很。只是说，“身体还行吧？”
那么生硬的问好，我听了也觉得别扭。
你说：“还不错，就是觉得眼睛经常疼，不知道怎么了。”
“哦。”爸爸的话就像是听了一个很普通的事，随手往裤袋里一伸，拿出200元，“年前给了你200，既然你现在病了，那就再给多你200，你好好去看看，省的病加重了，那样拖着，更费钱。”
你慌忙用身上的衣服擦了擦手，手忙脚乱地接了钱，你穷怕了，却又带着不好意思，你觉得自己没带过继子，拿着这钱总觉得尴尬，可是没钱又寸步难行，你必须拿这笔钱。所以，你最终选择了接下这笔钱，但矛盾的心理让你的表情有些扭曲。
“这屋子照看的不错，爸的房间希望你多多打扫一下。”
你听了，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会的，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扫老头子的房间，他的房间所有东西一点都没动。”
但你后来偷偷告诉我，你胆小，自从老头子走了以后你就再也没有睡过那个房间。你怕啊，怕老头子找你一起下去啊，这样你就看不到我和妹妹长大了，于是你偷偷拿爸给的看病钱买了个观音像，放在了老头子的房间里，每天拜观音佛祖，祈祷老头子好好的，最好投个好胎。
我们被爸爸带走了，临走前，趁爸爸没注意，你偷偷塞了两个红包给我们。这是你第一次发给人红包，“现在，我也是个能发红包的人啦。”你笑着说。
红包里面钱不多也不少，10元，但它在一堆红包中，是特别的，原因是它特别烂，也许，在送出去前，它被包它的人揉了无数次，将她的紧张与期待全揉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我告诉爸爸，你给了我红包。
爸爸一听，想要收走。
我不肯。
不吉利啊。爸爸埋怨，说妈妈怎么不好好看好我们。而后他又说，他虽然与她没有什么感情，但她现在都病了，下次让小英（小姑姑）多看看她，200要是不够，到时候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大人的情感太复杂了，说好又不好，说不好有时又透着好，对于爸爸，我埋怨，有时却又有些理解，他还有一个家庭要撑着，他不可能为了他认为无关系的继母（甚至这个身份他都不承认的继母）付出太多，人的心终究还是自私的。
但回去后，我和妹妹却被外公骂了。骂我们不该贪心，连你的钱都要贪。然后，下一次你来，外公又偷偷地塞了200元给你。
可是，我想说，那时的你，那时给我红包的你，是幸福的吧？因为你发现，你还有两个晚辈呢。
——
处的熟了，我想叫你奶奶，你慌忙摇头，“我不是你奶，你得叫我阿婆。”
你固执地守着祖屋，却又丝毫不敢沾上一点该有的福。你说：“我太晦气了。会让你们倒霉的。”
我顶嘴，“那你还老往前凑？”
你说不过，就唉唉地叹气。
不过，我还是没成功地叫你一声奶。
——
一年级突然在朋友耳中听到“过生日”的词眼，然后就坚持给外公每年买生日礼物。三年级时，也给你买了个梳子。是那种黑色的，可别在头发上，也可以梳头。
你足足摸了它十几二十分钟，不停地说，“真好哇，真好哇。”
其实它真的很丑，黑乎乎的，但之前问你，你说你就喜欢黑色的什么都没有的发梳，说这样才是老太婆该戴的，我只好买了这个完全不符合我审美观的发梳。你请求我给你戴上，我顾不得你满头油腻的头发，因为我看见，黑乎乎的发梳，待在你几乎发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突兀。
“别戴了。”我泄气地说，怎么白得那么快呢？外公比你年纪大得多，却还是黑得很啊。
你说：“要戴要戴，好看，我喜欢这个。”
我见你执着，就没说话，只是转头自己给自己生闷气，怎么回事啊自己？
后来，我得知生日还可以自己折星星折千纸鹤送人时，我对你说，我要折一千只给你。你高兴地点头，直夸我懂事孝顺。
但我折了一会儿就忘了这回事了，直到你三个月后再次提醒我，我才不好意思地交给你几百只千纸鹤星星。
而那些千纸鹤星星，你一直挂在你的房间里，视若珍宝。
——
七夕节时，你特地收集了七仙女的仙露。那是我们那边的传说，传说七夕节时，七仙女会下凡，将仙露洒在井水里，说来也怪，只有那一天凌晨太阳光刚出来一丝照到的才叫仙露水，而真正的仙露水放一年都不会生虫，所以家家户户那一天都会收集好仙露水，喝了仙露水的人就是被仙女祝福的人，长命百岁，健健康康。你也给我们喝了好大一杯，你看着我们喝，一边说，“快快长大，健健康康。”
我虽然不信鬼神，但我却一直把我健康长大的功劳归于那杯仙露水，不知这样，你是否有些欣慰？
——
你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癌晚期，没的医治。
你去世了。在半夜里，没有人知道，直到一两天后。
大人们觉得选棺材麻烦又费事费钱，就决定把你火葬。而我们那里，一般是不轻易火葬的，因为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在爸爸买装火葬骨灰缸时，我死不同意。
怎么能这样？如果你被火烧了，那该多疼啊？
如果你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了，那我想你时，我又该去哪看你呢？
但我只有12、13岁，怎么拗得过大人早已打定的主意呢？
火葬场上，只有五个人陪你，其中两个是我和妹妹，你，一直是孤单的。
我看着周围一群群陌生的人，各自朝着自己死去的家属哭嚎，冷眼相看。
舍不得，那为什么要火葬？
我哭不出来，心里涩涩的，一如那天灰色的天空。
我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地多爱你一些，后悔没有折够一千只千纸鹤星星。如果有一千只，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是，没有如果。
柿子树被人砍了，你知道吗？你后来为我种的两棵香蕉树我看到了，抱歉，我也没能好好保护它们，但我保证，它们一直在我心里，就像你。
如果可以，能不能托一个梦给我，告诉我，你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柿子树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