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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B卷 第一 ...

  •   曲  动
      慕容越立在阶下,略一沉吟,挥手命春梦、秋云二婢止步,自己挑帘进去。
      那知主人却不在屋里,他循着正房后的游廊一路寻去,转过拐角时偶一回顾,心中栗六,魂儿不知飞到几重云霄里去,肉身却痴在当地。
      那仿佛是传说中神仙人物的白衣女子斜倚在栏杆旁,正拈一颗红豆喂那架上的鹦鹉,罗袖半褪,露出半截雪玉也似的臂膀来。栏外几竿翠竹,越发衬得人清如冰玉。冷不丁的那鹦鹉吟了一句:“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一 春梦随云散

      春花媚艳,春草盈盈,春风拂我罗裳舞。
      我捧着“第一”神剑,立在慕容少爷身后,不语,不动。少爷对面那满脸横肉的男子放肆的叫嚣着,一时间都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春日里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肌肉脉络都纤毫毕现——真是丑。
      不论名利财富权势抑或真爱,若沦到苦苦追逐时,总是丑的——无论是谁。
      少爷回手按上剑柄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第一”轻轻一颤——连它也喜欢杀戮?——也渴盼血溅五步的快意血花飞舞的绚丽么?
      剑一出,眩丽夺目,仿佛天荒地老红尘尽头才等得到的一场惊艳的花雨。
      剑气萧萧,逼得我退开几步。若是秋云在这里,又该叽叽喳喳的讨论少爷这一招如何好那一招又如何妙,对方的什么招数是没见过的什么招数又是从什么招数里化出来的……她聪明伶俐,举凡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易容毒药各家各派的武功门路,她都多多少少知道点,可是这她就不懂了。
      ——既然所有的招式都是用来克制对手的,那只要能克制对方,用什么招式有什么要紧。也许,没有招式才是最好的招式。
      “可识得这剑脊上的字?”清越好听的声音,朗朗如金石。
      “替,天,行,道!”这四字慷慨激昂,到了那人嘴里,却念的如此战战兢兢。
      “识得就好。”那样好听的声音,能听一辈子也不枉了。
      胡思乱想间,“锵”的一声“第一”已经飞回了我手中的鞘里。剑身仍有大战之后微微的悸动和鲜血的腥气。
      “不知她到了没有。”少爷怔怔的自言自语,清亮的音色里有说不出的迷茫。
      应该到了吧?我跟上慕容少爷的脚步。

      秋云等在客栈里,笑眯眯的张罗着酒菜,“这客栈的名字当真是好,如归客栈,真不知道是宾至如归呢,还是视死如归。”
      少爷的酒杯停在半空中,不知怎地,他微笑的样子更让人心痛。“你们都出去吧。”他说。
      我俩悄悄退出,很多时候,做为奴婢,没有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不说话就是最好的话。即使你的主子再好也一样——别怀疑,这是很多人拿血换来的教训。
      “怎么办啊。”秋云拉我到隔壁她的房间去,“少爷这样神智恍惚,这杭州城里强敌环伺,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个月初五……呸,我怎么说这个。”
      我摇头,“可得到准信了?她来了?”
      “可不是,跟君少爷一起来的,住在君家别院里。”秋云懊恼道:“她能有多大,两个人竟然已经订了亲,气死我了。”
      才不会气死她呢,真正快被气死的,另有其人。
      秋云帮我倒茶,一面絮絮道,“那么神仙似的美人,跟订亲两字连起来,说不出的泥土气。”秋云的怪论一向比她本事多,我也不在意,只道:“还有没有人向少爷下战帖?”
      “战帖没有,倒是美人有两位前来拜访被我给挡了回去。”秋云大发感慨,“冤孽啊冤孽,所谓有情皆错,又谓凡痴便苦,也不知这笔帐是怎么算的,又到底是谁欠了谁。”
      “没明的肯定有暗的,需小心了,你我也不过四个眼睛,不知能不能顾过来。”我不理她后半句,抱着剑倒到床上去,踢了鞋子,“有事了叫我。”还好铺盖都是从家里带来,便如此,鼻端也满是暗暗流动的陈腐气息——“第一”神剑在鞘中轻鸣,想是与我一般心思。
      秋云叹息,找出纸笔来,问道:“快说今日少爷与那什么‘冀北神剑’一战的详细情形,我得记档……”我只觉神思恍惚,连说话的力气也再没有,才懒得理她,沉沉睡去。
      梦里仍然是一直在梦境中重复的那一场恶战,不知因何而起,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挥剑砍杀,累极倦极之际,总有一个人被我一剑刺中,立时觉魂飞魄散可又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又有人抓着我狠狠捶打——待使尽全力要睁开迷蒙的眼睛——偏又醒了。
      原来秋云正拼命摇我,满脸都是泪痕,“去看少爷,快去看少爷!”
      只觉得象是一把刀子狠狠划过我的心脏,我跳下地,连鞋也不及穿,抓起“第一”便奔向少爷的房间。
      然而,少爷只是怔怔的坐在桌前,好端端的,并没什么。
      我瞪了秋云一眼,脚一软,险些坐倒在地。秋云也不顾得规矩礼数,直拖我到他面前,“少爷,少爷……他一直就这么坐着,都两个时辰了。”
      少爷慢慢绽开一个梦幻般的微笑,“她来了。”
      我恼将上来,冲到客栈前头的厨房院里打了一桶水,从他头顶浇下去。一桶不行两桶,结果浇了三四桶冷水,他还是重复那一句话,“她来了。”
      秋云急得拉着他的衣襟直哭,“这天气,万一冷着了可怎么办,少爷,少爷你醒醒啊。”
      我泄气,“有谁来过?她么?”
      秋云哀哀道:“我不知道。”
      少爷笑逐颜开,“他要我放弃‘第一’。”
      放弃“第一”他们便可以双宿双飞吗?只觉那女子更是可恶,若不是有主仆名份,这会子早就一巴掌打上那张俊脸,“虚名,霸业,你都可以不要,那么慕容家上下三百余口人的性命呢?还有,可以用以交易的感情,那还是感情吗?”
      少爷叹息,仍然笑着:“他说,反正那‘第一’是我取巧从黄山上捡来又非从君知否的手中得来的,再说为这些虚名浮华,非要跟我两败俱伤,或是有一个人死了,也甚无聊,不如商量个好结局,两家都也好交待。”
      这都是什么鬼话?可以放弃的“第一”,还有何意义?
      我按着剑,杀机暗涌,“莫不是君家给你下了什么失心蛊?我去杀了那个林姑娘,好教你清醒。”我只是一句气话,却不料慕容的身形快绝,一掌已经狠狠掴在我脸上。
      慕容越好看的脸有些狰狞,“我不许……”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你明白吗?”
      我抚着自己的脸,刹那间转过十七八个念头,目的都只是那一个: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我不过是气话,少爷怎么当真了?”我略一定神,赔笑道。这个赔字真是精妙,挨了打,还要还个笑脸给打你的人,可不是“赔”笑么?
      慕容越立时醒过来,伸手帮我揉揉挨打的地方,笑道:“我不过一时欢喜过了头,你我名份是主仆,可自小儿便一起练剑喂招,说是师兄妹也不妨,从没无缘无故的欺负你,可打得你疼么?”
      这才是那个嘴巴甜如蜜糖的少爷,我笑道:“是,少爷,您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欺负我,从来都是师出有名的欺负。”
      秋云咳了两声,道:“少爷,你当真要放弃么——?”
      慕容越敲了我一记响头,笑道:“以后少那么吓人……秋云,替我准备衣裳,我们去见君少爷,”
      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喂喂喂喂,那有这么着的,到底要怎样,说清楚再走。”慕容越笑道:“不怎么样,梦,你倒想想,好一笔大占便宜的生意,为何不做?”
      我愕道:“生意?”
      “你倒想想,我若真跟那君莫问轻生一战,未必能赢,且又让有识之士取笑一回,又使渔翁得利,何等不智?倒是答应了君莫问的意见,他有神剑以振君家威势,我相思得偿,岂不皆大欢喜?”
      我咬牙道:“你忘记那‘赤水魔王’的威胁?你若胜不了君莫问,慕容家三百余口人的性命,都悬于他手。有千年做贼的,那有千年防贼的?”那赤水魔王是江湖是第一等的暗杀高手,却不知怎地与君家结下了怨仇,偏又起过誓,不能杀君家一人。慕容越不知几时结识了这魔头,又不知以什么条件换了这个承诺,举凡慕容府与君家之争,必竭尽全力。慕容家与君家的仇怨,非止一朝一夕,答应这条件也不过份。更何况此次临行之际那魔头特地飞刀寄柬,提醒慕容越来着。慕容府纵是高手如云,又怎能防得了那般来去无痕的暗杀。
      “只要君莫问答应与我联手斩魔——加上你跟林姑娘……足够了。”慕容越扮个鬼脸,由秋云服侍他更衣。
      我立时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慕容越明明已经二十多岁怎地还会有如此幼稚的念头?若武功高便斩得了的魔,那又何必称之为“魔王”?当年湘江一战,九大门派十三帮百多位高人联手,却被他杀得死伤殆尽,血染长河,那“赤水”二字,便是由此得名。——若论真实武功,恐怕那魔头连其中任何一人都未必胜得了,可是偏偏死的确是那些人。
      “少爷,你……”
      慕容回身,食指按在我唇上,“梦姐姐,难道你真相信有‘赤水魔王’的威胁?……你就帮帮我这一回吧好不好?倘是我为相思所苦,形销骨立以至于不治,那赢了天下又如何呢?秋云,好好在客栈里别出去,我跟你梦姐姐去去就回。”
      我恼羞成怒,道:“秋云去,我不去。”
      “为什么?”
      “累。”
      慕容哈哈轻笑,“那秋云也不必去了。”扬长而去。

      我不是不去,只是未必要与他一起去就是了。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那“林姑娘”时时刻刻便威胁到慕容家三百多条性命。一想起这个林字,便觉杀气弥漫,无可抑制。至于“相信赤水魔王的威胁?”那又是何意?难道……是没有赤水魔王此人,还是赤水魔王绝不会杀慕容府的人?慕容越遇着赤水魔王一事,我并不曾亲历,但是那赤水魔王的“问候”花笺顺带弄死府中的猫狗一类宠物作“礼物”,倒是时时见慕容越收到的——想久了更是糊涂。
      秋云苦劝未果,赌气回房。我换好夜行衣裳,结束停当,悄悄潜入夜里的杭州城——其实换不换衣裳有什么要紧,那“第一”神剑剑形特异,明眼人一望便知——但是就是慕容越自己的话,“做夜行人,总要有个夜行人的样子。”
      戏子不穿戏服,谁知你要扮演生旦净末丑那一出?

      君家别院在杭州城的西北方向,水榭楼台,精雅绝伦。守卫之森严,与慕容府很有一比。我过朱阁,越绮户,忽然间“第一”在鞘中呛的一声微响,我心中一动,挽湖畔的杨柳直卷上树梢,向那楼台高处望去,只看得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惊悚,险些摔下来。
      ——那白衣女子背向着我的方向,长剑如雪,慕容不及躲闪,那一剑正中慕容越的胸膛!立时在他绯色的衣衫上,洇了好大一片深红。
      “我又不是礼物,由你们推来让去——我只会嫁他,不会嫁你。”那女子声音清脆如冰玉相击、竟是说不出的好听,不必看她容貌,便知她定是十分人才的美女。
      慕容竟还会笑,那笑容恁般脆弱恁般无助,仿若幼年时那一场险些夺命的重病时,他一直坚持的笑容,“慧容,我……只要能看看你,死也心甘。”
      原来“她”的名字,叫慧容。身为女子,美貌与智慧兼备,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得不到的东西?
      “那好,既是死也心甘,外面那是你府上‘梦幻空花’四大名剑中的春梦姑娘吧?请来为你家少爷料理后事。”那女子冷笑拨剑,血花绽放,她不回头。
      空气都仿佛凝固在那一刹那,我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自“第一”重归慕容之后,便由我执掌,四年间从未有一次因我出鞘,可是今日——今日——江湖人素来盛传,我的惊虹一剑,绝不失手。

      “梦,不可以……”慕容挣扎之际的一句话,教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我飞扑到慕容身边,不停手连点他胸口十三重穴,幸尔怀中带着慕容府疗伤圣药玉枢丹与如意黄金散,我一直不停手的施救,他心口上的剑痕深达五分——若迟了,便当真是要为他料理后事了。
      那女子几时离去,我都浑若未觉。
      直至——“梦,好重的杀气。”慕容越会说话的时候,竟然还会笑。
      有水珠在我眼中打了个转,“我要杀人。”
      “不要。”慕容越拉住我的衣襟,喘了口气道:“——杀人以后杀,现在……你若撇下我一个人,可不如先杀了我算了。”
      我点头,抱起他时,我道:“慕容?”
      “嗯?”
      “这个很好,我喜欢。”
      “老是贪图我的姓氏,借你用两天,回头记得还我。”
      “竟然要我还,好小气……你可不许睡。”睡了就未必醒得过来了,慕容。
      “我知道。”
      两人就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一问一答下去。我抱着慕容越自君家别院的正门掠出去,我告诉自己,下一次来,一定用血洗清今日经过的这条道路。
      一定。

      又是那个梦,恍恍惚惚间乱砍乱杀的梦——难道我的一生便非要在杀戮中渡过吗?不过这一次的梦,倒有进步,我看清楚了那个被我一剑所伤的人——不是慕容越。明明是看清楚了,却只明白,那不是慕容越。
      为什么?不是他呢?呸,难道我心心念念非要伤他么?
      “醒了?”秋云体贴的递过一盏参茶,边笑道:“好姐姐,你昨天到底怎么了,好重的杀气啊,把咱们传讯的信鸽都震死了。”
      “什么?”我莫名其妙。
      秋云回身自桌上拿起一只小竹筒,笑道:“昨天你带少爷回来的时候,杀气弥漫,这只倒霉的信鸽刚落到窗前,便落地身亡,我剖开鸽尸一看,五脏俱裂啊姐姐——对了,少爷未醒,你也没醒,我不知这是何重要警讯,不敢拆看。”
      我自竹筒里倒出纸卷来,展开只看了一眼,眼前一黑,直向后倒去。
      那纸上只有八个字:“廿四遇袭,如梦身亡。”
      我日日夜夜悬于心头的疑问,终于成了事实。
      如梦!我的妹妹。

      “她怎么啦?怎么比我还伤得更重些似的。”
      “有飞鸽传书来,廿四夜府中遇袭,如梦身亡。她急怒之下——她所练的海棠心经最受不得情志重创,先是您,又是如梦,经脉气息紊乱已极,恐非吉兆。”
      “这傻丫头,值当么?”
      “如梦是她亲妹子——”
      “我知道,我不是说她。”
      有一男一女的对话一直在我耳边响,那么熟悉的声音却想不起那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了,如梦。我的小如梦呵。那样稚气明亮的大眼,我走到那里,她便永远跟到那里。也只有她,才永远找得到我躲到什么地方。
      ——“姐姐,带我去玩。”“姐姐,我要吃那种桂花糖。”“姐姐,给你这个簪子——不许说你从来不用这东西。”“姐姐,你别练功了,歇一会好不好?”“姐姐,你这样皱着眉毛好丑。”
      只有对着那样澄澈清明的眼睛,我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么辛苦又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至爱我的,唯有她。——可是连她这样至简单至纯净的人儿也去了,连一笑也不能重见。如一瓣桃花静静在春风中凋零,坠入泥中——永无再返枝头的机会。
      我惊悚跃起,一路跌跌撞撞的不知甩开多少牵拌,直冲出去,路上抢了一骑马,直奔慕容府。当狂风吹醒迷乱的我时,我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然而毫无理智之时竟然有很多毫无道理的坚持,比如——我竟然是抓着“第一”神剑冲出来的,虽然我忘记穿鞋。还有,我还记得抢一匹马,而不是一路狂奔向记忆中慕容府的方向。
      “梦,停下!”慕容越策马急急在后面追赶,记忆中从未听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嘶吼。如梦死了,还有什么事值得我为之费神?还有什么人值得我停留?
      路边的树木如飞般倒退,倘若时光能倒转回去,我必将用尽所有力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便是要我与如梦一起死也不怕,我只怕——她孤伶伶的上路,会寂寞。
      可是——如果慕容越从来没有见过林慧容,便不会痴恋于她。君莫问就不会提出那样肮脏的条件,赤水魔王就不会袭击慕容府,而如梦……说不定现在会在给我绣嫁妆里的第一百零八件绣品。
      我错了,我应该去的地方是君家别院。

      有人当路负手而立,我不愿理会,提缰直冲向我想去的方向。
      “把剑给我。”那人挥手,漫天剑影,座下的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我飞身而退,马身已经分做两片,漫天血花飞舞。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当真觉得他其实死也不冤。
      “这一剑,配不配得上你手中的‘第一’?”
      我不愿意开口,因为我怕一说话就无法控制自己,会失声痛哭。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拨剑。
      “第一”在我的掌中斜斜挥出,零落凄迷如一场惆怅无限低回不已的梦。
      一剑如梦。
      当敌人的鲜血,桃花一样画上我雪白的衣襟时,“第一”也一如往昔的轻轻在鞘中悸动。慕容越自身后紧紧抱住了我,“梦,你不要这样,我怕。”
      一阵阵眩晕,我不知所措,喃喃的说着我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终于泪流满面。慕容的声音也同样有些异样,我在他怀中无法抬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忘记问他伤势——可疼吗?还有,那个人呢?——他知不知道,当我看到那剑刺入他心口里,我的心也象被冥冥中无形的大手撕成千百片。
      太过忘情了,不应该的。
      所以当我听到剑锋细细的破空声时,已经迟了一步。“第一”在我的脚边躺着,象是在嘲笑我的脆弱——他更是手无寸铁。
      那一弹指的六十分之一的时间里,我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胸膛迎上那突如其来的剑锋,虽然这是所有办法中最蠢的一种。我不能够感觉到疼痛,但是我还来得及侧过头,绽开一朵美丽笑容,在慕容的瞳仁上映着——应该是我一生最美丽的时刻吧?我暗自欢喜。
      鬼魅般出现的黑衣人拨剑,血箭一般从我胸膛射出,这报应来的好快,片刻之前还是我从别人的身上拨剑呢。
      “这只是一个警告,慕容。”黑衣人如是说。
      “赤水魔王?”我听见慕容越说了这样四个字。极平静,静到让人以为那不过是故人相逢的问讯。然而我错了,那只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宁静,是惊涛骇浪袭卷一切之前的暗流,是地动山摇前的片刻安稳。
      在我合上眼睛时,我还看得到慕容越疯狂狰狞的剑影。

      这一次,不再有梦,一直是死一般的沉寂。
      可我不知道我居然还可以能醒来,纵使轻轻抬手也似鬼魄离体,空荡荡的无所倚凭。触目皆是死寂的雪白,看久了终于辨出,这是慕容府的杭州分舵。慕容越靠在旁边椅上,仿佛熟睡,但是满脸哀痛却出卖了他。
      是苍天垂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我不再觉得心口有撕裂的痛楚,我也不再回首。不在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一次,我想做一些比较有益的事。
      比如,杀人。
      虽然我极愿意死在那样美丽的女子剑下,因为那样会有一个很好听的词,叫做“兵解”。

      我趁夜潜入君家别院,心念方动,人已堪堪飞过院墙,落在花丛中。回首方才藏身的柳树枝条微摇,远远还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咦?怎么象有人影一晃?”
      “呸,你莫不是见鬼了吧?”
      我攀住一棵牡丹的花枝,略一发力,游鱼也似的从花底滑了出去,自己都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若无物,忍不住要笑。难道短短数日里迭受重创,反倒使我的武功更上一层?我所修习的海棠心经原是女子所创,据经书所录,除却始祖海棠圣女外,历代传人能修练成的最高境界,不过第二层,连第三层都无论如何也升不上去,更遑论第九重“意动身转,邀游四海”。我也算进境迅速,七岁练功,三年便有小成,第十年便练到了第二层,此后不论如何苦练,第二层心法虽越用越是纯熟,却再也无力更上一层。
      眼下虽不算是意动身转,但是心念动处,身便可去之,实实在在已非昔日心使内息,方可举动如意,时时需存想内息运转可比。狂喜之下那里管得了许多,前几日重伤慕容越之处找不到那位林姑娘,便四下寻找,我虽于行动间努力收敛,仍教不少守卫大叹时见鬼影出没云云。
      是夜无星无月,长空黯淡,忽然铮铮几声,是有人在调弄弦索,接着便是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曲子,伴着女子低低的吟唱,一时间听不懂她的词,却已经明白了那便是我要找的人。
      苦苦寻她千百度而不获,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人近在咫尺。薄薄的烟岚四下弥漫,风前水边,琴音如泣。
      原来,她也不快乐。
      ——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聪明,那么年轻,怎么还会让自己不快乐?
      听久了,才知道是楚辞,“……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乐风飘兮神灵雨……”
      我于诗词歌赋一道向来普通,不过秋云与慕容越对讲学问时,略听几句,唐宋以下诗词勉强还解得,魏晋以上文便章不甚懂。虽不解其意,听她歌声凄越,一时不忍打扰,便在花畔坐倒静听。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她歌声凄婉欲绝,那未一字“忧”出口时,不知怎地,崩的一声大响,弦断音绝。我心念一动,几乎便要拨剑出鞘。
      她慢慢抬起手,晶莹的指端,有一粒暗赭的血珠正慢慢滑落。隔了极久,方问:“谁?”
      我便要站起身来,却听到的一句回答:“姐姐,是我。”那声音轻软如最好的丝绸,一字一句都如花间鸣泉,言下大有悠悠之意,“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隔着花枝看去,说话的是位丽人,彩衣缤纷,纤腰不盈一握,举止行动艳色逼人,连走路的姿态,也仿佛舞蹈。
      美人太多了,我终于自惭形秽。
      “中宵夜冷,姐姐千万保重身体。”丽人巧笑倩兮,美目流盼,令这无星无月的夜,也斗然一亮。
      奇了,这丽人少说也有二十上下,那林慧容至多不过十七八,为什么竟姐姐不离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有趣。
      林慧容只轻轻一叹,那叹息声也仿佛凝成了一粒冰珠子,叮咚落地。那女子越发笑的灿烂,在她笑的最灿烂的一刹那,林慧容猛回头,身周烟霞四散,衣袂舞动如回风流雪,那一剑,仿佛有九重云霄上的七彩光华,瑰丽夺目,令人不敢正视。
      一时间我连呼吸也忘记了,隔了许久许久,才知道大喘一口气。枉我还自称什么“惊虹一剑”,与之相比,简直是尘埃里的水气,不提也罢。
      那一刹那仿佛极之漫长,自林慧容膝上摔落的短琴落在地上时,剑已经停在那丽人颈间,划出一道细长的红线。“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你姐姐。”林慧容苍白的仿佛透明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道红晕,“君三少爷,请出来。”
      “雨晴不过叫你一声姐姐,又何必动怒?”——终于见着这个以未婚妻子换“天下第一”四字的男人了。印象中仿佛那君莫问无限之老——因那提议着实太过丑陋以至于象是老谋深算的奸商方能做出的决定。然而不,真人年轻之极,身量极高,浓眉大眼,轮廓深深,举手投足都带着说不出的磊落出尘。往林慧容对面一站,更显得林慧容晶莹剔透,仿佛雪堆冰雕也似的幻象,一触即散。
      他竟然——
      竟然拉起那彩衣丽人的手,越过身形摇摇欲坠的林慧容,足不点地的离去。
      “你……”林慧容的声音细不可闻。
      “女孩儿家一论容貌妍媸,二论心地人品,武功高不高,有什么相干?——你便能杀了她,我只喜欢她,不喜欢你。”君莫问头也不回,沉声道。
      起先的论调是标准的混帐——依他这话,若身为女子生的丑的便不用活了。后面那一句话更是混帐加三级——似林慧容那般人物,我若是男人也心动,竟然还有人敢说不喜欢?我要是遇上这种榆木脑袋,一早已经拨剑出鞘,先废了他再论及其它。看他一副皮相绝佳,却是这等……混帐。
      我不是很会骂人,档次向来只有小混帐,大混帐,标准混帐与混帐加三级之分,这君莫问直升顶级混帐,可喜可贺。我只顾腹诽,那林慧容纤弱的身形一闪,就此没入暗夜中,一时不忍打扰——其实到了此刻,也到底不知道自己是要想做什么。倒是很想替她教训那君莫问——倘若他好好的参与决战,慕容越不至改变主意,如梦也就不会……我狠命向地下一击,手掌毫无阻隔的一沉,也不顾看这一掌到底有多深,循踪追去。
      那君莫问与那彩衣丽人携手漫步,徘徊中庭,极尽缠绵之致。我一时未有好主意作弄他二人,正犹豫间,那君莫问却道:“雨晴,你就不能帮我一个忙?”
      雨晴扬起脸,浅笑盈盈,“什么?”
      君莫问的脸色竟然很是难看,“以后别再做这种无聊事?好不好?”
      雨晴顿足道:“这又怎么无聊了,你不喜欢她又要娶她,我杀了她还不好?”
      君莫问逼近雨晴小小的脸庞,面上三分是笑,竟有七分杀气,“她那般神仙人物,也是你杀得了的人?在琴弦上涂毒?亏你想得出来!”
      呵,竟也知道他未婚妻子是神仙级的人物,那又为什么舍得不要呢?这一句话里到底有多不为外人所知——甚至也许更不为他自己所明了的故事?
      ——清官最难断家务事,信焉。
      雨晴恨恨道:“那你为何不敢娶她。”
      君莫问脸色变的好快,笑吟吟的道:“我这样拙劣不堪,还是跟你这只烧糊了的卷子混罢。”说罢便伸出手胳肢她,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一双璧人间风光旖旎,我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只是转身离去时,却听到大笑的君莫问的唇边无意逸出凄凉至极微弱至极的两个字:“慧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不知道蕴了多少难以琢磨的深情……
      踏上屋脊,扑面而来的清风沁人心脾,让人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便可迎风飞翔直至三十三重离恨天上,远离尘世一切烦恼。

      过了此夜,便是决战之期了。只是可笑我这一夜奔波,想杀人又不得便杀之,只不过又见证一场稀里糊涂的情爱故事而已。到慕容越的居处,那昔日最是淘气顽皮的男子神色忧伤,连秋云也陪着做一尊木雕泥塑,我一时不忍相见——亦不敢相见,索性在他屋里的梁上胡乱歇下也还罢了,能离他近些,更近些,余愿已足——只是梁上灰尘极厚,所谓梁上君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职业。
      那知一睡又是经日,恍惚间听到人叫:“梦,梦。”清朗好听一如昔日慕容越催我早起练剑时的声音。下意识的便要回答,却又在那刹那惊醒,慕容越?
      我俯在梁上下望。秋云俯在湘妃榻上,鼻息沉沉,似是熟睡。慕容越正望着“第一”,信手在桌上轻划,轻声问:“……是不是永远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
      我忍不住在心中唠叨:当然,若得到了,便不用“想”。
      “其实明知道得到了也没什么?可是就是忍不住耗尽一切力量去追求。”
      这倒悟过来了?为那林慧容发疯时,怎么不见有这样的灵性?
      “梦,你若在时,又该笑了我吧?永远永远,爱做些毫无目的事。——若只白费力气也还罢了,偏又丢了最应该珍惜的东西。”
      除却性命,没什么最珍贵的,这是我的至理名言。可恨他还是不懂,等有一天他也死了的时候,就明白了。除却自己的性命,其它的一切,都是空。
      “梦,要我拿现有的一切换你笑一笑,你肯不肯回来?”
      不用,我现在笑给你看。
      “梦,我去拿天下第一,我去做你喜欢我做的事。”慕容越一跃而起,抓起剑便冲了出去。
      我就坐在梁上,心中暗暗的回答他的话,却不敢出声,只是不知是怕他见了我,还是我怕见了他——不管怎么说,永不能再见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有风吹来,那寸半厚的檀木圆桌上,忽然嗤的一声轻响,落下一股粉未。桌面上现出镂空的字形来,我在梁上看的明明白白,正是:梦!
      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惊是喜。

      秋云不知于何时立在桌旁,纤细的手指循着那桌上镂空的字形轻轻描摹,“梦,你终于还是赢了。”
      “你死了,但你终究还是赢了,其实你的本意,必然是不会要这样代价惨重的胜利吧?——即使那是你一生最渴盼的真实情感。生命于你是至高无上的符咒,你才不会是为情而死的人。可是越发就是因为这样,你赢的最是彻底。”
      “打从跟你在一起服侍他,我就恼你,你不知道吧。我有的你都没有,我会的你都不会,我能做到的你都不能,除了剑。可是——”
      “他最爱的人,竟然是你。”
      她摊开左手中一团揉皱又曾撕破裂过却又被拼好了的纸,我甚至认得那是慕容向来用习惯了的碧云轩的“幽兰笺”。
      她柔柔的嗓音在屋子里静静响起:“慕容越与梦结为夫妇,但愿岁月静好,白首偕老。”
      一刹那间仿佛天外一道紫电劈中了毫无防备的我,便是天上地下十万神魔一起呐喊也不能使我再惊骇半分,又或者天地沉沦重归混沌也不至于让我如此震栗,我甚至觉得那一瞬已经是永恒。
      掉过来,她那一句话可以这样说:最爱他的人,是我。是相爱是真爱是最爱!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别离呢?我抓过那张纸,风卷似的冲出去,神啊,便是天崩地裂天坍地陷天荒地老,请让在那之前先我看到他!
      远远的还听到秋云追出来,“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大的风?”
      我一路大笑着飞向西湖,其实更恨不能有神话传说中瞬间转移的法门,一念间便可由此处至彼处,与最爱的人紧紧相拥。
      一弯眉月高悬长空,静夜生凉,湖边密密层层的荷叶,无数荷花温婉媚好,更远处,是艘画舫。长杆上高悬着三盏红灯。
      是,一定是那里。
      “慕容!”我伸臂要抱向那挑帘自舱内出来,青衫流动灿若星河的男子,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臂穿过他的身体,揽了个空。
      怎么会!!!
      一时间心中空荡荡的无可倚凭,慕容越游目四望,他分明是听到了什么,却看不到我。“梦,梦!是你,是你来与我相会么?”他眼中竟有波光流转,一时怔立无语。
      我明明就站在他的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与他的身体重叠着,明明挨得那么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冷汗涔涔的声音,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到底,谁是虚幻?谁又是谁的,梦?
      船舱里的君莫问痴痴的笑,勉强收敛着不许自己望向那寂寞雪衣如画如幻的林慧容,——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有多少痛多少恨多少爱多少无奈蕴在那样哀绝的眼神里吧?
      原来,所谓爱,所谓恨,都只是一场梦——这在决战天下第一的夜。

      余  韵
      一场沸沸扬扬的“第一”之战,并不是江湖传说中的那样。西子湖上,夜阑人寂,花香袭人,剑气冲宵……惊才绝艳的雪衣女子横剑巧笑,美目流盼……也说不清是剑术通神,赢了这一场惊世之战……还是那一笑,收伏了江湖上两大世家传人的心……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风急月黯,不知何处来的雪白纸片满天飞舞,空中一直有女子低低的呜咽声,终夜不散。慕容越横剑在膝,君莫问按剑浅笑,战又如何?不战又如何?结局早已经不是天意人力所能控制。供在香案上的“第一”神剑在鞘中嗡嗡的吟,仿佛随时可化龙而飞。
      林慧容轻易便得了那千千万万人欲得之而后快的神剑,踏花而去。暗夜里荷袂翩迁,如梦似幻,恍若神仙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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