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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兄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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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梓为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撕裂般地痛,并且发着高烧,梓行只得找医生来看他。
林医生过来捏几下,敲一敲,弄得梓为哇哇大叫,林医生问:“你刚参加过铁人三项赛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全身肌肉拉伤,怎么弄的?你干什么了?”梓为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冷得发抖会抖到全身肌肉拉伤,他苦笑:“痛,医生,开点药好吗?”林医生眨眨眼:“咱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是怎么伤的,我给你开最好的药。”梓为惨叫:“大哥,大哥,你找的是什么医生?”梓行过来救他:“林医生,要是没什么别的毛病,据我所知,这种病吃点止痛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林笑:“对了,夏先生你很有外伤方面的常识,唬不到你了,这个药方。诊费五十。”梓行咬牙:“这简直是敲榨!”林哈哈笑:“对对。但是,这是合法的敲榨。请付费。”梓行居然笑了,然后付出百元大钞:“不用找,剩下的打车用吧。”那林医生接过钞票问:“告诉我,什么生意这么发财?”梓行道:“黄赌毒。”林道:“你真不象,但是也不一定。”
梓为问:“那么大哥,你为什么答应收留我呢?”梓行诧异地看他一眼:“我几时答应过?你母亲说只是让你暂住几天。”梓为呆了一会儿:“那么,大哥,我已经住了半年了,你……”梓行问:“你为什么说把钱给了我?”梓为大吃一惊:“你知道?!”梓行道:“他们来找过我了,你的姑姑做的太过分了,虽然你也很该受教训,但不是那种。”警察找到梓行时,梓行先是吃惊,然后明白了,梓为的遭遇同他小时一样。也许是这点让梓行同情那小孩子,也为了免去自己的麻烦,梓行同那两个人谈过。梓为厉声:“他们根本不是教训我,他们是要毁了我!”梓行道:“是你给他们机会。”梓为沉默一会儿:“是你劝他们的?”梓行道:“这不是一件难事。”梓为说:“噢,大哥。”感激,原来两个字就可以表达清楚。梓行道:“你同你家人是两回事,有时我也会犯糊涂,但是你同你家人是两回事。”思维不清,怎么当大哥?夏梓行是再明白不过的人。
梓为不是好学生,梓行一日接了电话,暴跳如雷地打开门来找梓为:“夏梓为!你怎么回事!”梓为吓得立刻站了起来,而梓行已经冷静下来,他慢慢抱怨:“自从你将电话告诉老师,每过三五日就有电话打来报告你在学校又做了什么,我是不是该教育你?”梓为道:“我又没干什么!”梓行问:“为什么打破同学的鼻子?”梓为道:“他骂我!”梓行问:“为什么骂你?”梓为不语,梓行挥挥手:“算了,我也不同你打关司,我已经同你老师说过了,我对你在学校的表现不感兴趣。”梓为瞪大眼,可以这样同老师说话?那么以后他再做什么也不必怕老师找家长了?对了,夏梓为根本没有家长嘛。
梓为并不总是坏人,有时他也会做点好事,比如这一次,他并不是无故去打人的。刚出校门,就见三四个人围着一个小女孩子,梓为走过去,那小女孩儿他认识,是一个班的,叫黄萱,梓为说:“围着女生干什么?不敢跟男生打,是不是?”于是,就打起来了,打了的结果是一个对手的鼻骨断了。
梓行肯出钱,但,要梓为自己解决问题,他没时间。
但是,期未,梓行居然去给梓为开了一次家长会,因为梓主的老师威胁,若梓为的家长再不到场,梓为就不用再来上课了。回来后,梓行让梓为坐下:“你们老师说,你这个成绩只能上职高,我们来研究一下哪个职业适合你。烹饪?将来可以做个厨师。服装裁剪?这个职业好象比较合适女生。还有什么?”梓为已经被这个前景吓住:“大哥,不至于吧,我觉得我至少还可以混到高中毕业。”梓行笑道:“何必多废时间呢?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不如学点本事,将来也好混碗饭吃。”梓为想了一会儿:“谁说我考我不上大学。”梓行笑了:“你?数学语文加起来不到五十分?”梓为道:“我能。”梓行笑:“开玩笑吗?”梓为道:“不开玩笑。”梓行道:“真的吗?不要哄我白供你念三年书。”梓为道:“我不会的。”梓行道:“那不如我们打个赌,要是你下学期期中能考入前十名,我就供你再念三年。”梓为答应了。梓行问:“要是你考不了呢?”梓为道:“我不会考不好的。”梓行道:“要是你不能,不但没人出钱给你念书,而且要挨鞭子抽。”梓为想了想:“要是我考不了,打我可以,但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我下学期未还考不了前十,你再不出钱。”梓行哈哈笑:“还没打赌,心先怯了。好好好。说定了。”
夏梓行没说他如何深受刺激。千万别误会夏梓为是个有礼貌宽容厚道的好学生。夏梓为不吸烟,因为他不喜欢烟味,当别的孩子因为家长禁止而觉得吸烟有意思时,夏梓为因为没人限止而自己做出选择,烟有什么好吸的?恶心。谁要是在他面前一嘴烟味,有可能被强制刷牙。他也不喝酒,因为没人说你不许喝,只有说:“别不给大家面子,喝一点。”所以梓为不喝,他就是敢不给大家面子。梓为不穿奇装异服,因为梓为:“谁穿那种地摊货,校服都要自己找高级服装店定做。”还因为有一次,梓为同人去买了件红裤子,回到家里,被梓行看见,梓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梓为有点担心,却只见梓行微微笑出来,问:“这种尼龙衣服黑天脱下来能看见蓝火花吧?”又是一笑,梓为面红耳赤,再没穿过。不是没出过风头,他的头发,留过长头发,差点没到肩,梓行并不反对,但坚持:“每天早上起来,把头发洗干净。”不容反驳,天天都要洗,跟洗脸刷牙洗脚一样,梓为受不了,立刻将头发剪成寸发,然后染成黄色,十五天后梓行说:“你最好把头发补染一下,一半黑一半黄很恶心。”NO,梓为已经出够风头,他可不想每半个月去染一次头发,他又不是女生。所以梓行一直以为梓为是树大自然直,直到来开这次家长会,夏梓行觉得老师的那些评论令他深受侮辱。
夏梓行同那嘴巴尖刻的老师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声称夏梓为只要想学立刻可以考第一名,那老师刻薄地回答:“不必了,只要他不在后二十名里,我就改行教体育。”班里有四十名学生,梓为要梓为考到前十名。
梓为平时在学校可不是好学生,老师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上了桌子,有时跟同学打成一团,但这一年,梓为不仅自己学习,而且象国际宪兵似地维持班级秩序,方成忍不住笑:“梓为,你要竞选班长吗?”梓为说:“他妈的,白送我,我都不要。我只不过不想去学什么烹饪裁剪,我打算考个好点的中学,然后随便考上哪个大学,然后玩他四年。”方成瞪大眼睛:“梓为,谁把这想法塞到你脑袋里的?我觉得这不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梓为道:“本来这种想法应该由你塞到我脑袋里,既然你没有,自然有更关心我的人来同我谈这件事了。”方成忍俊不禁:“我关心你?我又不是你爸爸。”梓为已经抓住他衣领:“嘿,小子!!”方成忙道:“喂,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方成从不呈强,立刻求饶。梓为松开他:“要不是我有事相求,小子,此时你已粉身碎骨!”方成笑:“我就觉得你最近有点无事献殷勤,所以一直想请教,我用什么来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啊?”梓为笑:“很简单,要是我学得好,能考过去,那就算了,要是我学得不上路,就请你帮兄弟一把。”方成立刻站起来:“开玩笑,夏梓为,你敢是叫我杀身成仁。”夏梓为阴笑:“我很少求人,兄弟。你不会让我第一次开口就下不来台吧?”方成想了一会儿:“不会。”他不敢拒绝梓为。方成觉得自己特别的倒霉,但梓为倒是他真正的朋友。
期中,梓为考得不错,真的进了前十名,他列在第九名。
他等着夸奖。他希望大哥以他为荣,为他高兴。
但梓行回来,一进门就说:“伸出手来!”而他的手里握着手指粗的台球杆。梓为似被泼了一盘冷水:“为什么?”梓行道:“你欺骗。”梓为大叫:“我没有!”梓行问:“那么,是那个叫方成的抄你的了?”梓为一呆:“为什么说我抄袭?”梓行道:“你的老师说你最后一道题与他错的一样。是巧合吗?”梓为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没抄他的!”梓行笑了:“那么,是他抄你的?你同我去学校跟老师说清楚!”梓为不出声,梓行问:“怎么了?”梓为道:“我没有抄他的。”梓行说:“伸手!”梓为站了一会儿,他想了一下,如果最后一道雷同的话,他没有抄方成的,那就是方成抄他的,他要求方成借他抄,方成同意了,最后他没有抄,是他的事,方成对他没有不讲信义,他不能去同老师说方成抄了他的。梓为会威胁同学给他做枪手,但他不会去告密。他伸出手。
梓行说:“我最恨小孩子就学会撒谎!”梓为道:“我没骗过你!”梓行抽他耳光,梓为挨了这一下立刻住了口,他咬住嘴唇不再开口。
梓行用手指粗的球杆抽梓为的手,带着风声,一下下打下去,抽在手上,痛彻心肺。梓为扭开头,咬紧牙,握紧拳头,不出声。手掌渐渐红肿,梓为咬着牙瞪大眼睛强忍着。他是不会放声大哭挣扎哀求的,他就是凭着这点狠忍在外面被人叫大哥的。十几下,梓行停下来,梓为听见梓行说:“手翻过来。”他没听明白,半天,他看梓行一眼,梓行那双眼睛,好象在冒火,那是一双疯狂狠毒的眼睛,梓为明白了,他大哥觉得不够狠,他大哥想看见血,想听见痛叫声。梓为慢慢收回手,抬头看着夏梓行,夏梓行的头微微向前探,肩膀向后收,嘴角向后向下拉,鼻孔张大,你看过动物世界吗?你看见过狼狗吗?当狼要咬人时就是这个姿势。不能不伸手,当一个人这种表情时,小孩子不能不伸手。吃了亏再走都可以,但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反抗,不能惹一条疯狗。
梓为再次伸出手,手背向上,他在颤抖,当一个养着你的人比你强大的人要你颤抖时,你只得颤抖给他看。棍子呼啸着抽下来,梓为痛叫一声,忍不了了,他咬着牙,咬得嘴唇流出血来,但是忍不了那一声痛叫。棍子抽过的地方,不是青肿,而是血,是血在流!梓为忍不住将手握成拳头,第二下抽在他的拳头上,皮肉翻卷,梓为痛得弯下腰,再不能装得若无其事,不得不用身体与声音表现他的疼痛难忍。梓行问:“嗯?”他在问:怎么样?不行了吧?不起来了吗?不敢伸手了吗?再对我咬牙切齿呀?梓为哭了,蹲下身子,因为没有力气,痛出冷汗来,再没有力气挺胸抬头站在那儿,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哭了。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梓为心里痛叫,但是他不敢说出声来,他不敢问,他怕梓行的回答。他也怕真相比他想象的更可怕。他怕他信错人,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信错了人,你以为是朋友的人在你背后等着用刀子捅你,他会捅得准而且狠,因为你的信任,你的朋友会比别人捅得都好。梓为无声地哭泣,他缩在那儿,梓行没有再打。
梓行看见了血,他看见梓为倔强的面孔,他以为他受到挑衅,他要看见血,于是他看见了,然后他看见了‘伤心’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不是他要看的?他不知道。
没有声音的眼泪是伤心吧?所有孩子的哭泣都是大声的,是为了求得同情,没有声音的眼泪是流给自己的吧?多么孤单,多么无助。梓行微笑,孤儿,同他一样,这个孩子也是孤儿。梓行骄傲地想:“你很幸运,我不是个好人,但我不是一个虐待孩子的人,你很幸运,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如果梓为不是孩子会得到什么?梓行微笑,梓为会得到刀!刀尖会刮到他的骨头,梓为会失踪,但是梓为的耳朵与手脚会同梓为的父亲见面。
梓行不会杀一个孩子。
梓行拉梓为起来,梓为说:“你睚呲必报!”梓行微笑:“不,我宽容慈悲。”梓为想冷笑,但梓行拉起他的手,令他再次发抖,是的,他怕了,他不敢。他无法控制他的眼睛在颤栗着哀告,梓行瞪着他的双眼,慢慢将他的手拉过去,然后低头看那个流血、肿胀、滚烫的手,梓行微笑:“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是个英雄好汉,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英雄好汉。”梓为的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一个拳头,他也许可以忍痛,但不是忍受侮辱,但梓行轻轻将翻卷的皮肉推回去,痛,但这次不是为了折磨他。梓行将梓为的手掌包起来,然后问:“痛吗?”梓为垂着眼,半天,点了点头,终于还是轻声问了:“为什么?”梓行没有回答。梓为问:“我是不是还可以在这里住下去?”梓行抬头看他,这是个勇敢的孩子,当他忍受毒打时是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吧?但是他并不怕梓行对他说滚,就算他没地方去,他不会在别人不欢迎他的地方住下去。
梓行说:“你叫我一声大哥,你就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梓为看着他:“你是故意的!”梓行点点头:“我是故意的!”梓为问:“为什么?”梓行不回答,梓为问:“这是代价吗?”梓行站起来,离开。
梓行心里难过,他不是内疚,他是恨恶自己。这是代价吗?这是代价吗?一声声不停地拷问他,梓为很会说话,梓为的话让他追问自己的良心,真的,这是代价吗?是你要那个孩子付的代价吗?
梓行喜欢梓为。他对梓为不好,但是他喜欢这个小孩子,倔强,不屈服,诚实,不出卖朋友,而且他胆子大,挨了打,被打得发抖,怕了,但是他还是敢指责,他说:“你睚呲必报。”梓行喜欢这个小孩儿,若不,梓行会更坏吧?
不过,没有人做英雄是不用付代价的。人们以为英雄得到的是鲜花和掌声,不对,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因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让小孩子有这个错觉没什么好处。他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为了什么,只有他与这个孩子的父亲知道。
吃晚饭的时候,梓行叫梓为,梓为沉默着,吃完了饭,梓行收拾桌子,梓为站在那儿,用虚弱的声音:“我没有骗你!”梓行沉默,这么单纯,这样天真!梓行不想面对这张脸。梓为问:“你相信我吗?”梓行点点头:“我相信。”梓为沉默许久:“为什么!”梓行道:“我不想你父亲在狱里过得太安心。”梓为沉默了,他明白了,他挨打,是因为明天他要去看望他父亲。他转身离开。
梓行低下头,坐下来,对着梓为背影:“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笑了,觉得自己虚伪,不是对人,是对自己。坏人就是坏人,对自己还有什么好伪装的呢?梓行对自己说:“我不是好人,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是坏人,我是混蛋,怎么样?”然后他自己冷冷地回答:“那你该把心肠放得再冷些,不要如此惺惺作态!”梓行离开。
他将梓为扔在屋里不管。
梓为非常痛非常痛,因为他恐惧,恐惧让疼痛来得特别难忍。他没有眼泪,只有真实的恐惧。疼痛疼痛,钻心的疼痛还有恐惧和伤心。他忍着,早上没有饭,他忍着,手上伤口痛,他也忍着,中午梓行没有回来,梓为听着门口的动静,只是静,梓为想:“他们说的是真的,没有圣人,没人以德报怨,因为我自己也不能。”他打电话给他的母亲,他拨电话:“妈妈!”他哀叫,那边沉默许久才问:“梓为?”梓为哭泣:“是,妈妈是我!”半晌才又听见他母亲问:“怎么了?又有什么事?”梓为的眼泪立时干涸,原来一句话就可让人长大,梓为捧着电话一时哑了。蓝欣道:“又住得不开心?你又不是大少爷,能忍就忍忍,你就算过来同我住,也一样有人给你脸色看,人到哪里能不受气?除非你自己有能耐,不然走到哪都没用。”梓为问:“妈,我能过去同你一起住吗?”蓝欣许久才说:“我单位不开支,丈夫只做些小买卖,你说他会不会好好对你?”梓为道:“妈,你知道我父亲对梓行做过什么吗?”蓝欣许久才问:“谁告诉你的?”她知道,那么她也知道他会遇到什么。梓为放下电话。只觉得全身冰冷。最可怕的不是他大哥,比起他的父母来大哥真算得一个善人,只是这个善人没法与他为善。
门锁动了一下,然后门开了,下午二点不是梓行回家的时间,但是梓行回来了,他买了菜,给梓为做饭。梓为闻到饭菜的香气,渐渐安心,竟然又睡着了。梓为再醒来,梓行已经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了,看他睁开眼,就起身去拿来热毛巾,给梓为擦脸,然后端进饭菜来,梓为什么也不问,也不说,现在一切很好,这就够了。他吃了饭,梓行解开绷带给他擦药,小梓为忽然从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变成一个沉默的人了。同时他也变成一个懂得感激的人,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也懂得感激人家没有打得更重。人是这样长大,痛了知道这样长不行,于是学会侧着身,迁就环境。
梓为不知道,他挨打之后梓行去看夏顺,那天本应是梓为去探视的日子。夏顺见是他眼睛已经先红了,只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儿子还在这人手里,他在梓行面前坐下,问:“你有什么事?”梓行微微一笑:“梓为本来要来看你,他出了点事,不能来了,所以我来了。”夏顺双手握成拳:“你对他做了什么?”梓行看着他的手,笑:“你想打吗?打吧,有人替你还债。”夏顺怒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与别人没有关系!”梓行问:“你为什么不说那是你和我父亲之间的事,与我都没有关系!”夏顺一下呆住,半晌才道:“你都知道了!”梓行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夏顺额头冒汗:“你想把梓为怎么样?”梓行道:“原来你这么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别人的儿子不是人,是不是?”夏顺道:“那个时代,每个人都那么疯狂!不是我也有别人。”他发抖。梓行道:“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存心谋杀。”夏顺道:“你同我有什么两样?你不是也一样?不管是谁,给予机会,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做恶人,是形势成就人,不是我的错!”梓行笑:“这么多年,看来你从没有过不安和内疚,怨社会,怨时事,怨人性,只是没有你的错,难怪你在谋害了我父母之后,也没有放过我,因为一切同你没有关系。那么你也别怪我,一切同我也没有关系,要怪,怪你儿子命不好吧。”他起身要走,忽然又想起来:“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梓为上次为什么没来?”夏顺道:“不!”梓行道:“他也没告诉你?”夏顺流泪,天,放过梓为吧!梓行笑笑:“他还真是个好孩子,但他不知道,有时候人的想象力会把人逼疯,我也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他会慢慢地……。”梓行微笑,将后两个字省去。
梓为一句抱怨没有,因为如果他还有地方好去,他早就走了,那个人可以让他的生活更好,但那个人没有义务让他过得更好。至少,梓为吃得好穿得好,许多人在衣食足时会有些更高的奇怪追求,梓为没有。梓为过一天算一天。
方成问他:“手怎么了?”梓为苦笑:“摔了一跤。”方成看他一眼 :“摔了一跤并不是一件值得苦笑的事呀?”梓为沉默,过一会,干脆转过头去望别处。方成道:“你这些日子不快乐,怎么了?同家人处得不好?”梓为回过头看着方成,方成觉得自己问错了,梓为一伸手,方成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不等他起来,梓为已经离开。他不想给人参观伤口,别用关心作借口刺痛他。
梓为期末考得很差,梓行问:“为什么?”梓为沉默,梓行道:“去拿皮带来。”梓为开口,他说:“我想你需要借口。”
梓为说出这样招人毒打他的话为什么?
那一天他在学校,偶然提起:“方成你不是说你从不抄袭吗?”方成道:“我从不抄袭。”梓为有点生气:“你还真虚伪!你不会是说数学最后一题是我抄你的吧?”方成道:“你没抄我的,我也没抄你的,你脑子有毛病?”梓为道:“但是老师说我们最后一题错的一样!”方成愣住:“错,我最后一题没有错!”梓为呆在那,方成急急拿出卷子来:“你看。”没有错,那,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打他?方成道:“老师倒是问过我,她怀疑你抄袭,才有这么好分,但是没根据,不然,早给你零分了。”啊,一定是老师提过方成的名字被夏梓行记住了,回家拿这个由子打他,夏梓行一早知道他冤枉,是故意的。这不是同姑姑一样吗?梓为痛得胃都抽到一起去。
小孩子沉不住气,并不懂得有时一定要装糊涂,他讽刺夏梓行,后果很严重。
梓行瞪住梓为,没有语言,梓行一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过震惊、刺痛、悲哀、最后是怒火!
那是一次非常非常凶狠的毒打,打到梓为在地上翻滚并惨叫出来,倔强从不服软的梓为,用尖厉的声音求饶:“我错了!大哥,饶了我!”他的声音凄惨,他的身体痛得不住抽搐,他求饶了:“大哥,求你!不要再打了,求你,别打了!”他的后背全是鲜血,血将墙壁溅红,梓为这才知道什么是怕,为未来发愁不是怕,怕立刻死亡才真是怕,梓行用锁车子的铁链抽打他,每一下都是血。梓为说:“我错了!我以后都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的错,是我的错!放过我这次!求你!”梓行将梓为拉起来,他恶狠狠地说:“我不需要借口!我对你根本不需要借口,你可以试试反抗,你可以试试会发生什么!”他拉过梓为的手臂向后扭,梓为尖叫,他的头被按到沙发里,闷住他的惨叫,“咔嚓”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梓为昏过去。
他醒来时,桌上有止痛药,疼痛,可怕的疼痛让梓为立刻用颤抖的手抓起药,急切地想扔进嘴里,他忽然醒悟,给他止痛药,即是不会带他去医院,但他的手臂骨折,非去医院不可,如果不,代价是永远的残疾。梓为挣扎起来,没人会知道那要多大的毅力,他的冷汗一直流到脖子上,汗水一条条淌下来,泪水他一点点吞回肚子里去。走到一半,他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梓为扶着墙,慢慢跪下,他弯着腰,头触地,缩成一团,痛!痛正在吞没他,将他拉入黑暗中。他也许应该回到屋里打一个电话,但是,梓为睁开眼看到电话线已被扯断,梓为绝望。夏梓行要他终身残疾,为什么?他这样恨他?梓行的门开了,梓为只看见两只脚,这两只脚走到他跟前,站住,梓为用他仅有的力气说:“告诉我,为什么?”梓行回答:“你父亲杀了我父亲。”梓为本是想哀求的,此时已不必了。梓为要许久才问得出:“你要打死我吗?”梓行道:“不,我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梓为说:“那么,帮我把桌上的药拿来。”梓行站在那儿,看着梓为,梓为痛得缩成一团,但是他表情麻木,没有一滴眼泪,就象他当年知道这一切时一样。梓为年纪虽小,却有他的骨气与倔强。
梓行将梓为抱起来,放到床上,梓为吞下药片,梓行看着自己双手沾染的鲜血。
梓行见过许多血,有时是别人的有时是自己的,但这血!
他笑一笑,离开。
这血,一个没有反抗能力而且根本不反抗的孩子的血,一个信赖他,将他当唯一亲人的孩子的血,这沾在他手上的血里有那孩子的最深的绝望吧?对人性的绝望。那孩子在最痛苦的时刻选择没有表情。
梓行说过梓为同他的家人是两回事,现在梓为知道不会,怎么会是两回事?杀父之仇要由儿子来报,这血债为什么不可以由儿子来还?但是,杀人!文明社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杀人,报仇,仿佛上一个世纪的事。啊,□□中发生的,如果没有□□,中国少了多少故事,□□是大背景,人人在此大潮下不得不表现,不得不成为浪花,飞得很高或摔得很重,那种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会发生。
梓为觉得灰心,伤心已不足以描述他的心情,不,不是伤心,心伤到一定极限会变得麻木,只是那麻木的感觉令人无力,那就是灰心了。不想动不想挣扎。他母亲知道这血仇吗?她想必是知道的,她知道夏顺怎么样对待梓行,同样也知道夏顺怎么样对待梓行的父亲,也明知道梓行会怎样待他,她没有要救自己亲生儿子的意思,她只怕同前夫生的儿子粘上自己。梓为用手摸着伤口,只觉不够痛,原来夏梓行的鞭子再怎么狠也不会足够痛,原来梓行已经伤不到他了,他很想用刀子再狠狠划上一下,但他没有力气,他站不起来,也许永远站不起来了,这一下子伤得太重,他一点也不想再为自己的生存挣扎了,他太累了。
一个人被仇人重重打倒在地他还可以忍痛再站起来,被亲人打倒,怎么办呢?恨吗?不敢恨。怨吗?多么无力。所以不想再起来。没人关心他起不起来,他起来干什么呢?他成功失败都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也没人关心。他不想起来。他想不知什么可以让人平静地倒下就死掉。
梓行总能看见梓为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被利刃刺中般伤痛的样子,然后他眼睛中那闪闪发光的东西象有生命一样渐渐黯淡,然后死去。梓行仿佛能听到那“扑”的一声,生命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这也是一种成长的开始。小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们娇嫩脆弱的皮肤碎裂再痊愈,最后结成一个茧。有的人成为蝴蝶,多数人不过成为讨厌的蛾子。梓行想:“我做了什么?让一个小孩子成为残废?这是我要的吗?我要这样才能报仇吗?”
梓为被粗暴地拉起来,梓行扯下他已经被血粘在身上的衣服,给他擦干净血,梓为痛叫一声,抓住梓行的手臂,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梓行的肌肉里,让梓行不由得顿了顿,知道了他的痛。他被强行换上新衣服,伤口胡乱涂了药,令伤口更加刺痛。外面传来敲门声,梓行去开了门,梓为听他说:“这边,林医生!”梓为忽然流出一行泪来,听见夏梓行终于还是叫了医生来,他这才流下泪来。梓行没忘记他自己的承诺,他说过:“我只能饶了你一个。”林亮捋起梓为的衣袖,只看了一眼就说:“必须去医院!”梓行说:“他不去医院!”林亮道:“不去医院他会残废。”梓行道:“不去医院!”林亮还是看见血浸过夏梓为的衣衫,他明白了:“你毒打他!”梓行道:“在这里治,要不就算了。”林亮道:“我会想办法让他去医院!”梓行轻轻拉开门:“相信我,你不会有机会!”梓行的眼睛让人相信他的话,林亮沉默一会儿:“他的手臂要照X光,一定要去医院。值班的医生是我的朋友,他会同意全部由我来处理,没人会知道!”
在医院里,梓行离开一会儿,林亮低声问:“为了什么?”梓为回答:“是我的错!”林亮道:“我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值得这样的毒打!”梓为道:“是我的错!”林亮道:“我不认识你,但是你放心,我敢为你作证,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你想告他,我为你作证!”梓为道:“以后我受伤,可以再请你来治吗?”林亮道:“当然。”梓为道:“而且不告诉别人。”林亮呆了呆,然后没再出声,他成了梓为的朋友,渐渐也成了梓行的朋友。
林亮给梓为换药,问:“你大哥对你很大方,真是他打你吗?”梓为道:“我没说过是他。”林亮道:“你说过。”梓为说:“我只是说,是我的错。”林亮给他换了药,问:“你不肯告他是为了他的大方吧?小心,这些东西不值得丧命。”梓为道:“你有没有为学费发愁过?你绞尽脑汁只为了同别人一样上学读书,同别人一样。对,我是为了这一切,他给的,他还给了我尊严,我不用伸出手讨,不用伸着手在那等,不用伸着手却空等了,你有没有过,伸着手等,什么都没等到,只白赔了尊严!他象个大哥一样理所当然地付了一切费用,我生存的费用。还有人能给我吗?而且是我能付得起的代价?如果有,我立刻离开,但我不会告他。因为是我付的代价,是我认可的代价,如果我有更好的选择,我会去,没有,我认可了这代价,我不会告他。”梓为说得很理所当然,然而他的双眼已经红了。林亮想了许久道:“这一切也不需要多少钱。”梓为道:“而且,我凭什么接受别人的施舍呢?”林亮自己还是伸手牌,他叹息。
出来时看见梓行坐在客厅,想必一切都已听见,林亮坐下:“听见了吗?能不能对你兄弟好一点?别让他付太大的代价。”梓行沉默,然后点点头,林亮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肯买他的帐,梓行轻轻推过一个信封:“谢谢你,这是你的诊费。”林亮捏了一下:“这么厚,是为了让我闭嘴吗?”梓行道:“梓为不承认,你闭不闭嘴又有什么用,这是为了,你对梓为真的关心。”林亮苦笑:“我的关心有什么用?只要你有半点忍耐和怜悯就比我的关心强百倍。”梓行道:“这是最后一次。”
梓为深夜醒来,要喝一点水,杯子在桌上砸了一下,梓行已听见,原来他还没有睡,他进来,给梓为倒水。沉默。梓为放下杯子说:“谢谢。”梓行说:“不用客气。”梓为说:“我的手臂,谢谢你。”梓行想了一会儿:“我打断一个孩子的手臂,他在说谢谢吗?”梓为道:“谢谢你改变主意。”梓行沉默。
梓行不想回想他的本意,他的本意,要让这个小孩儿成为一个残废。他不想回想,一面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自己这样狠毒,一面是他不想知道自己是个反反复复优柔寡断的人。梓行问自己:“我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自嘲,当时一定是被雷劈了。
梓为身体好了,他在上学前早了一点起床,等到梓行回来。
梓为说:“我想去妈妈那儿住一段时间。谢谢你这些时间收留我。”梓行听了脸色一沉,但是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梓为说:“大哥,我知道你已经尽力,我并不是怪你。但是,我应该离开。”梓行抬起头:“你什么时候走?”梓为道:“我在这儿没什么东西,放学后我直接去我母亲那儿。”梓行点点头。梓为要走了,梓行说:“我送你。”他送梓为下楼,梓为觉得十分怪异,梓行在门口,眼睛看着别处:“如果住得不好,可以回来。”梓为点点头。他觉得心酸,在上学的路上,他哭了。是他要离开的,是他怕了,他不敢再住在这个与他父亲有深仇大恨的人家里,但是他非常心酸。
梓为住了一年,被打了三次,但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平日,夏梓行一句重话都不说,夏梓行根本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对梓为的照顾又那样周到,扔在地上的衣服,散了一屋的书本,在梓为不知道的时候整齐地摆放好。梓为问:“大哥,你干嘛不叫我收拾。”梓行笑了,没有回答。
他说的最重的话不过是:“梓为,头发不可以两天以上不洗。”
下课时方成问他:“怎么了?病这么久?”他一点没学乖,还是问问问,但也只有他问,连梓为的母亲都不想问。两人正走到树荫后,梓为一时委屈难奈,掀起上衣:“看!”结果方成倒退三步,坐倒在长椅上,嘴张得老大。许久方成才问:“为了什么?”梓为狠狠骂自己:“在人手下讨生活,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受不得一点委屈,结果召至更大的凌辱。”方成道:“梓为,去验过伤后可以告他!”梓为回答:“那会招至杀身大祸。”方成大吃一惊:“什么?法治社会……”梓为道:“法治社会更是有钱人的天下了。哪里拿律师费去?”停止讨论,然后,梓为恨自己多嘴,这种事告诉别人,别人根本无能为力,只是成为一个新闻而已,虽然方成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放在心里,让它烂掉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