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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A
      很多故事,都要从一座城说起。
      比如2003年的上海,如果在凌晨二时下楼,出门右拐,第2个十字路口,有间24小时便利店,灯火彻夜不眠。我习惯在周三和周六的晚上推门进去,因为名叫小杰的男生会在这两天值夜班。
      深夜的店堂通常只有一名店员,商品琳琅满目,牛肉丸和茶叶蛋热气腾腾,女士外烟整齐地码在货架上,小杰靠在收银台边,衬衫纽扣只扣两颗,袖子卷起来,专心致志地玩电子宠物狗。我自顾自地舀四粒牛肉丸,加番茄酱,加辣椒酱,取一支竹签,慢吞吞地吃完,三枚硬币往桌上一拍。
      12个平方米的空间,我和小杰相对,互不言语。临走前,帮他把唱片机的音乐声调大点,他头也不抬,说谢谢。
      你有没有试过,你喜欢的人近在咫尺,他在和别人谈笑,根本就没有看到你?小杰便是如此,沉浸在他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目中无人。但我不介意,2003年的时候,我还来不及爱上他,我来看他,只因他像极了先生,像朗眉星目少年时的先生。

      B
      2001年我16岁,得了奇怪的病,经常失眠,只要一遇冷风,胸口就疼得直哆嗦,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妈妈便带我去看中医。
      先生住在城东,他双目皆盲,医术在小城却有良好的口碑,求医的人络绎不绝。妈妈带我进去时,先生正安抚病人,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看到明晃晃的针,吓哭了。先生选了一张唱片放给他听,没有歌词的纯音乐,曲调清凉,他拍着小男孩的背,和蔼地说:“不怕。”
      音乐很宁静,在病房里回荡。小男孩很快安静下来,皱着眉,听凭先生为他施针,一声不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他高高瘦瘦,穿整洁的白大褂,清俊得像瘦金体小楷。
      轮到我的时候,先生询问了病情,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我用民间的语言翻译,就是我体质很弱,畏寒怕风,需要扎上几副针祛除体内湿气。我捋起头发,露出额头说:“好啦,你来刺吧。”
      先生微微笑:“大家不许难为她。”
      妈妈惊异地看着我和先生一唱一和,完全不得要领。我嘻嘻笑,猜她肯定不明白这两句对白是《射雕英雄传》里一灯大师面对瑛姑寻仇时说过的言语。先生的手指很亲切,准确地判断穴位,一针下去,毫无偏差。他抚摸我1985年新生的皮肤,那年,我出生在宁波。那年,他双目失明。
      此后我便常来就诊,到得早了,就坐在庭院里翻画册,先生给病人准备了很多书籍和碟片打发时间。有时我闲得无聊,就和抓药的小伙计聊天。小伙计娃娃脸,爱笑,十八九岁,唇上有稀疏的胡须,是先生的远房亲戚,跟他学手艺的。先生忙不过来的话,小伙计就帮忙给病人按摩,但大家对他都不是太信任,宁可等,也要让先生亲自施针。小伙计就怏怏地回到柜台坐着,有病人抓药,他就眉开眼笑地忙开了,我故意逗他,他也不恼,抓抓头发笑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先生让小伙计出去买十斤红葡萄,自己动手做葡萄酒给我治病。将葡萄揉烂兑白糖,放在密封容器里,搁在背光处,隔几天,就把容器倒一倒,让其充分发酵,然后再用纱布过滤渣子。两个月后,他让我尝尝,红酒里含有丹宁酸,有助睡眠,睡前喝一小杯就好。他说:“那年我的眼睛还看得见,在北京一家医院治病,邻床的伯伯送给我一瓶红酒,是从阿根廷带回的,滋味不知多好。我还想着,等眼睛彻底好了,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真巧,我从小就很向往阿根廷,七月九号是它的独立日,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真崇拜先生,他懂那么多,他一到来,我就没病没灾。

      C
      诊所里终年音律不断,有回我听到先生对病人说:“我12岁患了眼疾,母亲四处带我求医,17岁彻底失明,留在视觉中的最后印象是在上海,动物园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这是我后来用音乐分散病人注意力,减轻疼痛的最初动因。”
      我坐在一旁喝着他为我酿造的葡萄酒,很想哭,想痛哭。先生走过来,用左手第二个指头擦去我脸颊的泪痕,说:“小丫头,哭了?我还没有施针呢,放心,不疼的。”
      我的病床临窗,躺在那里,可以看很久。那个大雨的下午人很少,先生说起最喜欢早春时节,他记得小时候,每到三月,小城里杏花,桃花,李花,梨花全开了,白的,红的,紫的,像哪个孩童在白墙上不知疲倦地涂鸦,毫无章法却灵气逼人。他的动作很轻,一边说话一边扎针:“那么多颜色,可真好看。”我望着他的脸,平静从容,并无悲喜,岭上白云一般清淡,顿时有种冲动,很想和他回到那些明亮的日子,人生鸟语花香,世间姹紫嫣红,想被他拥抱,和他在微雨的傍晚,站在庭院里,吃一粒粒葡萄,等待紫凤仙盛开。
      病房里的音乐是先生最喜欢的探戈舞曲,他舒展自得地小声哼唱,我的脚背上扎满了针,靠在床边看着他,被他的情绪感染,顽皮起来,手指在他的背上划拉着,让他猜猜我在写什么字,先生蹙眉想了想,问我:“是个‘您”字吧。”
      尽管他看不见,我还是点点头:“先生知道我的用意吗?”
      先生沉默了片刻,笑了起来:“我倒是记得有条标语是‘小/平您好’”。
      右侧病床上的小男孩插话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前几天才学过这个字,老师说,‘您’是用来称呼尊敬的人的。”
      ‘您’在字典里的解释是:含敬意的人称代词,而我想告诉先生的是另一层意思——你在我心上。我猜先生一定懂得,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墙壁上有几张先生的照片,那时他还年轻,清朗地笑着。先生,你怎么好独自生活到33岁才叫我认识你?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我想做你邻家的妹妹,一出生便被你宠爱,听大人们打趣,说你说我,戏谑一个此生的约定。三岁时你教我数数,七岁时领我上学,帮我系红领巾,十七岁,怎么办?你就要看不见了,我要说什么才能让你不那么难过?先生,世间所有我喜欢的事物和气息,你看不到,但我可以讲给你听。
      报考广播专业便是这时候下定的决心,世界上的许多美好,都是可以用来讲述和倾听的吧,先生,音乐可以听,电影可以听,书籍可以听,心意,也可以听,有心人自然会懂得。我不再轻慢地对待功课,努力温书,周末参加语言强化班,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常常在夜里做了很久的习题,抬起头望着窗外的灯火,会觉得辛苦,然而快乐的感觉很明确。
      光,也许是用来感受的,照亮一个人心房的,通常是那些并不存在的火苗。我渐渐地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去要,先生让我加速成长,这未必就是好事,但是在17岁的青春里,我渴望成为和他并肩站立的人。
      有天下课回家,在拐角处的小店看到先生在买东西,店老板和他是熟识的,将找回的零钱一五一十地放在他摊开的掌心,笑嘻嘻地说:“您行动不便,怎么不让伙计出来?”
      “他正忙着呢。”
      先生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我站在路边的树下很难过,看着他离去时迟缓谨慎的步履,我的难过终于无以复加。店老板扭头和别人闲话:“他治好了不少人,真是个好人,要是碰到合适的人,我们都给他留心吧。他年纪也不算轻了,说到底,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唉,他要不是残疾人,可能多少女孩都哭着闹着要嫁给他吧。真可惜了,这样子想娶齐整的女人怕是有些难了。”
      尽管升入高三,周围的女孩们仍有不少陷入恋爱,有球赛的傍晚,她们相约去球场为喜欢的男孩助威,在看台上大喊加油,中场休息时递上矿泉水,帮他擦汗,阳光下的小情侣们,都有着同样甜蜜欢喜的脸。
      如果没有遇见先生,我或许也会爱上那样飞奔的少年郎,就像身边绝大多数人一样。可是,一个人会喜欢怎样的人,谁又能预料?上帝耳聪目明,他一定会看到,可他为什么永远沉默,不稍作一些指导?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我收到邻班男孩的信,两页纸,曲折地写着心意,他问,十几岁的女孩,这样好的年纪,可每次路遇你,都觉得你不开心。我看得难过,但无话可说,我喜欢的人,不是他那样的。而且他不明白,有个人在心里放不下,活着才更觉得有奔头。

      D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在次年夏天,晨光微凉的清晨,诊所刚刚开门,求医的人们尚未到来,小伙计还在睡懒觉,先生坐在葡萄架下吃早餐。他穿了一件白色的棉布大汗衫,像个会武功的大和尚。哦不对,他很瘦,那就像个道长好了,梅妻鹤子,生命宁静孤单。我想起圣经里说,那人独居不好,心里一酸。
      初见他,我便生了妄念,先生知不知道呢?我对他说过:“好啦,你来刺吧。”这是一灯大师说过的话,妈妈不懂,但先生一定明白,还有后半句:“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先生知不知道呢。
      我走过去,坐在先生对面,他笑了:“小丫头。”我不做声,死命忍住眼泪,径直端过他的早餐吃起来,油条泡在豆浆里,酥软而香脆。既然有人在吃饭有人在挨饿,有人在种树有人在摘花,既然这是我的爱情,为何不可以言说?我忍耐和等待了这么久。我说:“我考上大学了。我会努力赚钱,对生活逐渐会有把握。”
      先生,我只有17,还有那么长的一辈子用来陪你,想想真甜蜜。可他替我舀了一碗豆浆,却说:“我早已拿不出最好的一面和你交换。”
      先生明白我的心意,先生拒绝我了。先生说,他的世界只有暗黑,他想要看到我的幸福明亮。我不肯死心,给他讲述孙中山和宋庆龄的故事,他们结合的时候,他49岁了,她才23岁。在婚礼上,他俩曾经朗诵裴多菲的诗:“你爱的是春天,我爱的是秋天……如果你向前迈进一步,我向后退一步,我们就来到热烈的夏天。”
      我已经说得如此直白,可先生静静地打断了我:“宋庆龄还年轻的时候,孙先生就过早地离开了她。违背天时,只能收获满野荒草,哪怕努力灌溉。”他叹了一口气,“佳话有时候经不起推敲,《音乐之声》的女主角原型,自上校死后,就陷入与其子女的遗产纠纷之中,晚景凄凉,最后孤独死去。”
      我多希望我能够再勇敢一些,再年长一些,最好一夜之间白头,年长到足以匹配先生,我不介意苍老和嬴弱。我看着他,他侧着脸,眼神空洞,他不肯看我。我该作何反应呢,歇斯底里还是仰天长啸,难道一头撞向墙,先昏过去再说。最终我不过是推开碗筷,默默走开,而先生并没有唤住我。
      我想起给我写信的男孩,无法回应他,我便只有辜负他。感情无非是这样的吧,负了人,也被人负,两心相悦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啊。都说爱一个人,就会想纠缠他,可我怎么办呢,我舍不得让先生为难啊,一点都舍不得。
      先生,你真是个悲观的人呢。走出门去,CD机里,那首打算让他听听的歌正在响起:“虽然相遇的时候已经非常迟了……你已四十七,我已二十三,但却正是时候,如果早了,你是别人的,如果晚了,我是别人的。就是这个时候相遇,你才能是我的,我才会是你的。虽然你已四十七,我已二十三,但却正是时候。”
      金色的阳光洒满街道,汽车呜呜地开过,街边小店的人们安闲而慵懒,我就那样蹲下去了,当街痛哭,踉跄号啕,我只想找个壳子躲起来,最好是与世隔绝,再不去见任何人。
      青春仓皇转身,少年落荒而逃。好吧,先生,我的花你别戴,我的花让我自己戴,你拥有你的,我拥有我的,盛开。

      E
      2002年秋天,我只身到上海求学。我的大学离动物园很远,转了两次公交车才到。动物园的猴子们很精明,会伸手向我讨瓜子吃,我丢两个果冻进去,它麻利地剥开,哧溜吸进嘴里。狮子们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眯着眼睛打盹,斑马身上的条纹晃得我眼睛晕。我从东头走到西头,贡献了大把零食,但没有看到吹口琴的大象,它们站在那里发呆,一动不动。
      我去问饲养员,他说大象只是观赏性质,和表演无关,我说:“1985年时,有人曾经看过……”他就笑了笑,“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太遥远了,那时的大象估计不是你现在看到的吧?”
      先生,那是你的年少时光,不是我的。而我就在那时猛然醒悟到,我和你之间,隔了如山的岁月。《雪山飞狐》里,胡斐与苗若兰雪夜定情,胡斐只问一句:“现在相逢还不迟吗?”苗若兰答,“不迟,我很欢喜。”可是先生,我来迟了。唤你为先生,便晚了你一辈,也就晚了一生。
      我走出动物园,买了牛奶小布丁蹲在台阶上吃,九月的日头还很烈,边吃边化,一手奶油滴答答,我歪着头去舔,舔完食指舔中指。站起身的时候,我看到小杰,他从我旁边走过,拿着一瓶矿泉水从头淋下去,快活地对同伴说:“真热啊。”他有双明亮的眼睛,穿一条有八个口袋的长裤,T恤明显大一码,松松跨跨地晃荡着。我尾随着他走进一家便利店,他钻到里间换制服,唧唧呱呱地说话。我在店铺里晃了三圈,对自己说,先生,你想我好,你说我们中间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可以幸福,如果这是你愿意见到的,我做给你看。
      我到便利店买东西,小杰有时在有时不在,几次之后我便摸清了他上班的规律,得知他的喜好,他喜欢看恐怖片,喜欢吃辣,买最新的DVD,除了眉眼,他并不像先生,先生那样静默。
      我喜欢看小杰叼着烟玩游戏,当烟灰积得很长,就把烟从他唇上拔过来,深吸一口,弹掉烟灰,再还给他。他继续玩电子狗,我照例拿了一只方便碗,舀牛肉丸,付钱时,小杰抬起头,笑着说:“嗨。”
      小杰符合我全部的想象,但是和他在一起后,我仍会想起先生,他是我少年时得不到的那个人,在我家乡的小城终老。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将不再想起当年,窗外是金色的黄昏,他缓步走来,俯身问好。

      F
      2006年夏天,我和小杰乘船回家。一顷碧波在脚下荡漾,前方便是故乡。有人在浅水处戏水,小杰神往地看着,忽然问我:“如果我和那个人一同落水,你在岸上,但只有一个救生圈,你救谁?”
      “我把生的希望留给你。”我不假思索。小杰笑,把我的头发捋到耳后,“过去的事我改变不了,但是我不会再做那个伤你心的人。”我去握他的手,在这一刻,我才定了心。
      生活就像我弹琴时用不到的右手小指,它可有可无,好坏,长短,修过指甲与否都无关紧要,即使它有天断了,我也将歌唱如昔。虽然谁都知道十指连心,哪怕是一个小指头,疼痛感也是尖锐的。爱情之于我,大约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痛归痛,还是得假装让自己相信,只要是歌唱着的,人生还可以是笑逐言开的模样。
      妈妈看到我们很高兴,张罗了一桌好菜。饭后,小杰和爸爸下围棋,我嫌闷,独自出去走走。
      我去了先生的诊所,我和他暌违四年之久,但我还是学不会不去关心他,也不想改。认识他那年,我16岁,只用清水洗脸,抹一点强生婴儿乳液,我以为20岁是很遥远的事情,而在我的17岁,失恋让我以为自己再也活不下去。可是现在我21岁了,学会用睫毛膏,懂得应该给皮肤补水,能够顺理成章地带男朋友回家,接受亲朋的祝福。原来我也有了历史,那么先生呢,有没有人走近他,对他好?
      庭院里许多病人拿着号等待诊断,葡萄架上有蜜蜂奔忙,我只看到小伙计忙碌着,不见先生的身影。一见到我,小伙计就笑开了:“好家伙,病好了就再也不来了。”
      旁边有人打趣道:“要是时常来报到,可就要质疑你的医术喽!”
      护士给小伙计递针,一接一扎间,俨然有几分先生的风范。我问:“先生呢?”
      “他云游四方,将诊所盘给我了。”小伙计说,“还好,现在病人还算信得过我。”
      我走进里屋,我躺过的病床仍在,窗台摆着一捧栀子,不知是哪个护士在清晨摘下的,还带着露珠,十分香。墙壁上多了很多照片,我一张张地看过去,有北京天安门,有上海金茂大厦,有青岛的大海,和昆明的花。随后我便看到了先生,他站在阿根廷七月的阳光里,穿白衬衫,米色长裤,戴着墨镜。
      照片背后,是先生的字迹:这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七月九号大道,它是世界上最宽广的一条马路,七月九号是阿根廷的独立纪念日。另起一行,是极小的行书,他写道,世界上很多人在七月九号出生。
      句子平淡随意,仿若随笔,并无别的含义,我将这张照片取下来,夹在书页里,我要带走它。门外,天空是孔雀蓝色,阳光如赤金。先生,如果你和小杰同时失足落水,我在岸上只有一个救生圈,我把生的希望留给他,我要与你一起沉没湖底,欣赏月圆。独自平安,不是我所愿。
      可先生并不给我机会,那就这样吧,不管我心底是谁,也明白身边是谁。从此忘了关那扇门那扇窗。电光。石火。秋凉。孩子离开了秋千,最快要到七月再回来荡。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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