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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山间并无道路,泥土松软,又铺着一层落叶,稍不留意便要跌倒。那躺在牛上的少女却似闲庭信步,并不驱使黄牛注意脚下,只是悠然唱着山歌。有树叶扫过脸颊,她也不在意,信手一拨,仰望着高高的天和云,道:“大黄,你看那朵云就像你,那朵像人。”
      黄牛打个响鼻,慢悠悠地走路,脚下很稳当。
      少女道:“那朵像师父——你说师父这时候在做什么?”黄牛自不会答话,那少女便接着自言自语,“我在想师父,师父大概也在想我。他肯定想着我又欺负阮公子了,却不知道阮公子这时已经回了家。”
      阮少宁已走了近十日,穆怀还未回来。
      青桃又道:“师父也许没有想我,他要采药,若是想起我,就会分神,会受伤的。还是不要想我的好。”
      黄牛到了山间溪边,伏下头喝水,甩着尾巴。
      青桃听它尾巴啪啪作响,又道:“你也觉得是这样吗?师父不想我也不打紧,我想着他就好。你说,他要是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黄牛喝完水,又向山间走去。
      青桃翻身坐起,抓它头上牛角,道:“你不说话,就是觉得他不回来了,对不对?唉,大黄,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他才不想回来的?他总在山里采药,睡不好,家里的床舒服。我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远远看着他,他就肯回来吧?不过他要是回来了,见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要孤单的,你留下来陪着他,好不好?”
      她说完这话,又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在或不在,对师父来说,都不打紧。说不定他在山里捡到了别的小丫头,比我聪明,比我听话,他要给她盖一间小草屋,再也不认她做徒儿。小丫头感念他的恩情,要以身相许,师父想,既然不是师徒,娶作妻子也没关系,便答应了。他们就这么在山里住下来,一辈子都不回来,慢慢的,师父就把我忘记了,他不知道,有个姑娘,在山里一直等着他回来呢。”
      青桃越说越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黄牛已到了家,停下来吃草,她也恍若不觉,坐在牛背上一动不动。
      黄牛甩甩尾巴,又打了个响鼻,哞哞叫了两声。
      青桃回过神来,自它身上跃下,往屋里走,忽听见房后柴火噼啪作响,心中一惊,跑向厨房。
      穆怀正蹲在灶边添柴,火上煨着鸡汤,咕嘟嘟直冒泡。听见她声音,穆怀道:“又到处跑着玩了。”
      青桃鼻子一酸,便立在原地嚎啕大哭。
      穆怀起身给她擦眼泪,道:“我不过出去几天。”
      青桃想伸手抱他,终是不敢,忍着胸中酸楚,委屈道:“我还当你再也不回来了。”
      穆怀笑道:“我是你师父,怎能把你一个人抛在这深山里?”青桃破涕为笑,擦擦眼泪正想说话,他又道,“我在山里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几株极难得的药材,再往深处去,定有更多,可惜长在深山,无人见过,才叫我得了便宜。”
      青桃道:“师父可将它们采了回来?”
      穆怀摇头道:“再往里头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想去住上几年,有些药材药性不明,还要细细察看。”
      青桃问:“师父回来,是想收拾行李再过去吗?”
      穆怀道:“我回来是看看你和阮公子。他已经下山了?”
      青桃道:“我可没再欺负他,他好得差不多了,自己要走的。”
      穆怀笑道:“他到今日才算好得完全,急匆匆就走,定有原因。”见青桃想要辩解,他摆摆手,继续道,“他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青桃愕然,瞪大眼睛望着他。
      穆怀兀自道:“我以为你会跟他下山,依你的性子,留书一封便可走了。我怕他顾及礼数,才回来看看。”
      青桃难以置信,半晌方道:“师父,你心里,还是想赶我走?”
      穆怀道:“深山药材再好,也无人赏识。阿桃,为师不想你一辈子呆这深山里,陪一个无趣的老头子。”
      青桃道:“我不想嫁给师父,我只想陪着您,也不可以吗?”
      穆怀转身盛汤,也不看她,漠然道:“阿桃,你不肯嫁给阮公子,我不会逼你。我在跟你说另一件事——我平生所学,你都会的差不多了,就此下山去吧。凭你的医术,在山下自可谋生,济世救人。”
      “师父……”
      穆怀道:“话已至此,你还不明白?”
      青桃凄然道:“我不想做济世救人的大夫,我只想做师父的小丫头。一辈子陪在您身边,就算以后有了师娘也不打紧,我……阿桃从来不敢奢望太多。”
      穆怀通身一震,鸡汤洒了出来,他沉默许久,才叹气:“阿桃,你何苦如此固执?我怎舍得你做个丫头?”他在山中盘桓数日,放下定决心赶这傻姑娘走,哪想到一见到她哭,就心下不忍,“怎舍得”一说出口,便觉懊悔,不该给她多余念想。
      青桃低声道:“师父不舍得我,便是喜欢我吗?”
      穆怀只觉她她咄咄逼人,不敢再作忍让,硬起心肠道:“我不过当你是徒儿。”
      青桃直直看着他,倔强道:“徒儿便不可嫁给师父吗?”
      穆怀避开她目光,冷声道:“不可。”
      两人皆是默然,僵持不下。忽听房外一人焦急声音:“穆大爷!青桃姑娘!”
      穆怀松口气,赶忙出去,见院中来了两人:一是阮少宁的书童从周,他手中搀一位白发老妇,看到穆怀,两人当即便要跪下。穆怀忙上前搀起二人,从周慌道:“穆大爷,还好您在,我家公子他……”
      那妇人已是老泪纵横,一把攥住穆怀双手,哭道:“穆先生,我听人说,你是这山里的神仙,没有治不了的病,求求您救救少宁啊,看在我一把老骨头的份上,求您发发慈悲……”
      穆怀搀二人进入房内,细细安抚,方得知阮少宁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日益消瘦,近来竟有咳血之症。镇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从周方想起到山里还有一位神医,老太太亲自赶来,以表诚意,怕他不肯出山救人。穆怀沉吟片刻,又问从周可有其他症状。
      从周道:“公子睡觉时不大安稳,总在梦里……”他看看穆怀神色,犹豫道,“总在梦里,叫青桃姑娘的名字。白日里消停一些,吃不下饭,只是坐在床上发怔,盯着院里的树看,口里念些乱七八糟的诗。”
      穆怀心中了然,道:“请二位稍等。”便起身唤青桃过来。
      青桃已听到来人声音,擦干了眼泪,走进屋来。
      穆怀道:“阮公子是相思之症,世间能治此症的方子,也只有一种。”
      老太太早已听从周说起过儿子的心事,也有求亲的意思,眼下见到这令孩子魂牵梦绕失魂落魄的姑娘,当即跪下,哀求道:“青桃姑娘,我家少宁对你一片痴心,回去后更是茶饭不思,眼见就要……还请姑娘救他一命吧,看在老婆子的面上,求求姑娘……”
      青桃看向穆怀,见他不说话,神色凄婉,低声道:“他心里念着我,我便要嫁他吗?我心里念着人家,难过得也要死掉了,人家怎么不肯娶我?不娶也就罢了,又为什么逼我嫁给不相干的人?”
      老太太不知她所言何意,只当她不肯救人,上前抱紧她双腿,就要磕头,口中哀求不止。从周不忍,要拉老人起来,见青桃表情淡漠,气道:“你是大夫,怎能这样见死不救?公子可有亏待过你?眼下要你救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青桃笑笑,道:“要是十个八个人都爱我爱得要死,我也要一个个嫁过去吗?”
      从周哑然,双脸涨红。
      穆怀道:“阿桃,眼下只有一个人要你救。”
      青桃扫他一眼,面露微笑,喃喃自语:“他要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肯嫁给他,他死了,便是我的错?哪有这样的道理?”
      妇人见状,又是一阵哀泣:“青桃姑娘,老婆子,老婆子也不求你去救人,只要你,要你肯去看他一眼,他兴许就好了,只求你肯去看他一眼。”
      青桃眼神空落落的,也不知看向哪里,幽幽道:“我看不了他啦,我就要死了,我连自己都治不好。”她笑笑,忽咳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穆怀在她说话间便觉不对,这时已冲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从周二人也是一惊,一时无话。
      穆怀长叹一声,自青桃腰间取出一块手帕,递给二人,道:“我原想阿桃会答应夫人,才出此下策,不想还是逼急了她。我会开些药材,用这块手帕包着,还请带下山去,放在阮公子枕下,有安神之功。只是莫让他知道了,求而不得,便不能给他一丝念想。”他说到这里,登时住口,再说不下去。
      从周二人见穆怀写完方子,便抱着青桃进了卧房,再不出来,知他有送客之意,也不好留下,只得将信将疑赶下山去。
      穆怀将青桃安置好,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少女像是睡着了,一双眼睛安然闭着,瘦小脸蛋上泪痕依稀。
      穆怀坐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看她睫毛微动,想要醒来,忙低声唤她。
      青桃微微睁开眼睛,见是他,微笑道:“师父。”
      穆怀道:“我在。”
      青桃通身倦怠,懒懒地不想动弹,却从被窝里伸出手,固执地扣住他手指,小声道:“嗯,你在。”
      穆怀反握住她手指,轻声问:“你可要吃些东西?”
      “我不饿,师父……”青桃看向窗外,“他们走了吗?”
      穆怀摸摸她额头,笑道:“走了,阿桃你太犟,人都要死了,还不肯救。”
      青桃垂下眼睑,虚弱道:“我要是嫁人了,就只剩下师父一个,这山里太冷,太静,师父会难过的。”
      穆怀说:“怎么会。”
      青桃道:“会的,师父出去采药,回来了没有热饭,怎么办?”
      她到这时候,还只是想着他。穆怀抓着她的手,几要落泪,心想:那就不嫁,我再也不逼你嫁人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却无法说出口。
      青桃视野模糊,又想睡去,低声道:“我不肯救他,他会不会死……他死了,一定很恨我。”
      穆怀道:“不会的,他心里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你。”
      青桃闭上眼睛,道:“我在梦里,看见他死了,来找我,问我怎么不肯嫁给他。我说,我只想嫁给一个人,不是他,谁都不行。偏偏那个人不懂,郁金黄花标,下有同心草……”
      她声音渐微,沉沉睡去,那首歌也只唱了一半。穆怀心中酸疼,道:“我懂的,都懂……等你醒了,就嫁给师——”
      窗外天际轰然一响,雷声乍起,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打落下来。
      青桃睡着了,不知道外头暴雨阵阵,如当头一棒,打在穆怀头上。
      穆怀一惊,松开她手,给她盖好被子,听着屋外雨声,心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青桃大病一场,时睡时醒,在床上躺了七日,才算好转。穆怀对她悉心照顾,日子好像回到了先前:她也是这样照顾阮少宁,两人偶有谈话,相安无事,绝不逾矩。
      青桃病愈后,穆怀再不说赶她下山的话,只是愈发沉默,早出晚归,沉迷于药草之间。青桃也绝口不提想要嫁他,每日照常,却再不唱歌了。
      又隔数日,天气转阴,雨水连绵三日不休,师徒二人坐在屋檐下整理药材。只听得淅沥雨声打落在房上,迟迟不歇。
      青桃把药材分类扎好,随口道:“不知道还要下上几天。”
      穆怀答:“落了雨,山道泥泞,华山道上颇不好走,只愿没人在这时候赶路。”
      青桃道:“没人进山买药,师父要自己下山吗?”
      穆怀道:“也是,你可有想买的东西?”
      青桃答:“家里米面都还有,不缺什么。”
      穆怀起身,舒活筋骨,望着眼前梨园,道:“你不想买些胭脂水粉?女孩子总要好好收拾的——不如这次你去吧。”
      青桃手下一滞,幽幽道:“我要不了那些,山里挺好。”
      细雨如丝,淅沥作响。山间万物都蒙在这声音中。穆怀沉默半晌,方问:“你还怨我?”
      青桃低头摆弄药材,说:“我不敢。”
      穆怀喉中一哽,冷冷道:“你想为师怎样?”
      青桃抬眼看他,又低下去,道:“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对师父来说,不过是阮少宁于我,我不想他怨我,又怎敢怨师父?”
      她张口闭口便是“师父”,穆怀只觉刺耳,道:“你也知道我是你师父!”
      见他动怒,青桃鼻尖一酸,说:“你以前才不是这样!你以前对我很好,从来不会骂我,欺负我。”
      穆怀气结:“你今天就给我下山去!”
      青桃挑眉,高声道:“我偏要赖着你不走,你杀了我好了!”
      穆怀伸手便要打她耳光,见这丫头强撑着满不在乎,眼里却是有泪,想要收回,忽想到那日雷雨,硬下心肠,一耳光挥了过去。
      青桃脸上登时红肿一片。
      穆怀收手,背过身骂道:“给我收拾东西去,我今日捆也要捆你下山!”
      青桃还未说话,见林中走来一人,身穿白衣,臂上挽着黑纱。
      师徒二人看清那人是从周,皆是一惊。
      从周浑身湿漉漉的,衣衫裤腿上尽是泥土,蹒跚而来,还未到他们屋前,便哭道:“公子死了!”
      青桃一怔,她听师父说已给阮少宁开了方子,怎会……穆怀心中也是震惊,他已想到原因,登时脸色煞白。
      从周停在二人面前,哭道:“穆大爷!你那日开的方子是有效,眼见公子能下床了,却给他见着了青桃姑娘的帕子,竟犯了癔症,抓起那帕子就往嘴里塞……公子他,公子他,他就这么没了!”
      青桃哑然,眼泪落了下来。穆怀近来冷漠相待,她也会想起阮少宁的好,虽不愿嫁他,却也想让他好好的。
      穆怀双唇颤抖,哀道:“那天,那天我若是……我一生只想悬壶济世,哪想到……”他知道,只要青桃肯下山嫁给阮少宁,世间便多一桩姻缘,眼下那人却……扪心自问,穆怀知道这中含有多少自己的私心。
      他终究舍不得青桃,最后害死了另一个人。
      从周岂知他心中百转千回,继续道:“公子走前,说,说想要葬在华山,我们这日送他入殓,哪知道,哪知走到那凉亭口,拉车的牛死活不肯走,我们想将公子抬下来,却撞了邪似的,谁也抬不动……我想着,那是公子见着青桃姑娘的地方,他兴许是……”
      穆怀脸色苍白,数度开口,竟无法说话,耳边只响着轰隆雷声。
      青桃想到病中的梦,低声道:“他还是想要见我。”
      从周哀求道:“青桃姑娘,还请去看看他吧!”
      青桃沉默许久,忽然问:“师父不肯娶我,是因为不能娶我,还是因为不喜欢我?”
      穆怀无法回答。
      青桃凄然一笑,说:“我以前想,一个人说我不能嫁给师父,我就杀一个人,两个人说,我就杀两个,要是天下人都说,我杀不完,就只好被他们杀了。除了师父,我谁也不嫁。”
      穆怀心道,是上天不许,世道不许,我自己却……他心中茫然,不知自己究竟作何想法。
      青桃旁若无人地凝视穆怀,继续说:“师父心里,也说阿桃不能嫁给你,对不对?但我绝不会杀师父……又不能嫁给师父,就只有死啦。”
      穆怀默然,青桃深深望着他,道:“我现在明白了,要是我死了,师父就会永远记得我,是不是?这样我就永永远远陪在师父身边了。”
      穆怀颤道:“阿桃……”
      那少女微微一笑,不再看他,转身飘然步入雨中。
      她脚步轻盈,宛若一只灵巧的燕子,谁也抓不住,很快便消失了影子。

      便是隔着千重万重山,千层万层雨,也能听到那少女悠扬的歌声——
      “华山畿,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她曾在这山中唱过很多歌,人们都当这小丫头无忧无虑,歌里的情意是一丝也不懂的。
      却有人因着这首歌落下泪来。
      《古今乐录》说,这首歌唱在华山里,有个书生爱上了山中少女,归家后相思成疾,竟死去了。他的棺木途径华山,不肯再走,少女被他的爱情感动,唱了这首歌,棺木应声而开,她便跳入其中,两人合葬,号“神女冢”。
      那是一首人人传唱的、深情款款的歌。唱歌的人,听歌的人,都爱那歌里婉转热烈的情意。
      至于那最初唱这歌的少女,她的心思,却再没人懂过。
      连她的名字,也无人知晓了。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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