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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九十五、碎片之终结与起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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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接近于灰色的大海,退潮后狼藉的沙滩,四周熟悉的景物以及那废旧木制小码头。没错,是镰仓的海边。
老者的身影。失去整个右手的黝黑老人,衣衫褴褛单薄,脸上依旧是那苦闷的神情,左手拎着脏兮兮的编织袋,在沙滩上踽踽独行,时不时弯下以佝偻的腰身挑拣半没于沙子中的物品,将其扔进编织袋。
他将手中的钓鱼竿置于支架上,快步赶到老者身前。
——我来帮您吧。
数年前就该这么做的。
啊!
老者蓦地直起身子,他看到的不是那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刻的面孔,而是一张圆圆胖胖满是油光的脸,低矮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土的厚镜片眼镜,看着他慢慢咧嘴笑了,那是称得上猥琐的微笑——是那个调查所的人!回绝他入职,断言他当不成侦探的猥琐男。
一阵夹杂着腥味的海风吹过,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短短数秒,猥琐男的脸消失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他曾经的师傅——某少女漫画周刊的编辑,短短的板寸头中掺杂着些许银丝,国字脸,一双目光锐利有神的小眼睛。
——累了就去休息,醒了再干!别发呆,拖拖拉拉的像什么样子!
放佛听到了当年他最常数落自己的话。可一转眼的工夫,他又消失不见了。
这次变成了一个女人,他在歌舞伎町一丁目当牛郎时认识的,她在二丁目的小酒馆工作,下班后有时会来他们店放松一下。几乎符合他年少时青睐的成熟女性的所有标准。
——男人啊,都靠不住,我早晚要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
她是抛弃了老家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独自跑到东京的,当妈妈桑似乎是她的梦想。
接下来又成了“Blue charm”的经理。俱乐部里没什么人对他有好感,总是把店长的命令当做圣旨,对店里的男公关非常苛刻,对待女宾的曲意逢迎态度简直令人作呕。
——我说过你很多次了,不要再梳那个奇怪的发型!要听造型师的安排,懂不懂?这里可不是你的个人秀场!标新立异的家伙大多没本事!
而后他又看到了喜欢聊野史的爱知男,竞争意识强烈爱使手段的静冈男等等俱乐部里的同事。
——哎,一段日子不见,还好吗?
他想起他已辞职了。
——Akira,我的婚礼,你要来啊。
是身材胖乎乎的堂姐。她终于要结婚了吗,为何脸上没有过多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无奈和哀愁?
田冈教练满是皱纹的脸,越野坏笑的脸,祖父慈爱的面孔,伯父开朗丰满的脸,父亲心事重重、日渐老去的面容,继母苍白消瘦的脸,两个哥哥表情麻木的脸……陆续呈现在他眼前。过去记忆也随之在脑中如过电影般闪现。他丢失了很多物品,书籍,篮球鞋,球衣,还有心爱的钓鱼竿……统统被他抛弃了。
这太奇怪了,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胃部开始隐隐抽痛。他想逃离,脚下的沙子却像凝固一般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
最终不安的预感实现了,面前的人变成了流川。
这一回维持了好久,没再变化。
流川缓缓举起右手,那没有手掌,手腕处缠着厚厚的黑布,这条胳膊在他面前轻轻晃动。
——天哪!你、你……为什么?!
胃中不由得翻起酸水,强烈的呕吐感令他弓起身子。
这一次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流川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就在这片海滩捡到的塑胶模型人,灰色的皮肤,一动不动伫立在那儿。
——原来是你啊……
也许一直就是这个假人,他没有面孔,可以变作任何人。
他是以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不满吗?
——不要吓唬我啊。对不起,并不是抛弃你。
嘎呀,嘎呀……假人的胳膊微微地动起来了,尽管非常缓慢但仍可看到他正以僵硬的动作努力太高那硬邦邦的手臂。
这光景太不可思议了!他甚至忘记了逃走。
——你要做什么?!
——喂!你究竟要干什么?
嘎呀……嘎呀……
仙道“刷”睁开眼睛,头上是公寓卧室的天花板,自己正躺在被窝里……原来是被梦魇住了啊。尽管顺利离开了俱乐部,这些天一直在努力尝试,可多年形成的痼疾一时难改,即便夜里搂着流川依然很难入眠,要么就是惊梦不断。
嘎呀……嘎呀……嘎呀……
怎么回事?他一扭头,发现他的流川正盘腿坐在旁边,摆弄着那个假人,似乎要把他的胳膊卸下来。
“你醒了?”流川枫看了他一眼,继续手里的活计。
“你这是干什么呀?”仙道连忙坐起来。
“拆开放起来,不然太占地方。”
“快住手啦。”仙道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掀开被子就爬了起来,从他手中抢过假人。
“……!”
这个人总是维护这假人,觉得放角落里委屈它了,说什么“不许欺负咪咪二号”之类的话,哼!越是这样他反而越看假人不顺眼了,偏想和他对着干。
“好好的,你干吗把他拆了啊?他也会疼哦,刚才……就刚刚还在梦里向我诉苦哩,哎呦,可吓到我了!”仙道夸张地捂着胸口说。(后来不得已还是把假人拆了,打包带回神奈川后又重新装好。)
“去看看医生吧。”流川枫想了想建议道。失眠症还是要到医院才能治好。
“哎,”仙道慢慢在他面前坐下,“刚才我梦到了好多人,有一位从过去就常出现在我梦里……我不认识他,右手有残疾的老人。嗯,不不,他是真实存在的,过去曾在镰仓的海边不止一次见到过他。”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坦言。“或许是什么预示吧,我还是有些相信这些的。”
“反正……”他歪了歪头,“你就别和咪咪二号过不去了嘛,只是一个木偶而已。我答应他了,会一直带着他的。食言的话,嗯,会遭报应呦!”
流川枫一听,瞪着他狠狠哼了一声。
“你看,你看,”仙道亲昵地将胳膊架在他肩上,“咪咪这么小气呀?”流川那点小心思他还是明白的,还是和过去一个样啊,他一直是个有点小脾气的人。
“又不会妨碍我们嘛,以后就把他摆在家里嘛……好不好诶?”他笑着轻轻摇晃他,“好不好啊?喂,就这一件事,你就依我呗,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还不成?”
“当真?”流川枫乜他问道。
“嗯,嗯!你看,答应你辞职,这不就辞了。你让我习惯晚上睡觉,我也在努力啊,我很听你的话哩。”说着仙道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的皮肤虽不似少年时细腻,但依旧光洁有弹性,胡楂也总是刮得很干净。
流川枫噘着嘴,心里是不大情愿,但还是妥协地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这就对了嘛。”仙道又搂了搂他。“诶,现在几点了?”他不由得望向窗子,外面天已亮。
“刚过七点吧。”
“噢……”仙道搔了搔头,以往这时他才刚躺下。
“要不,你再睡会儿吧。”
“啊,算了。你起得倒是蛮早嘛。”
习惯了。流川枫多年的习惯就是早睡早起,不能睡的时候他就靠意志力撑着。他现在依然爱睡觉,只不过不像年少时把这当成一项必须的爱好一有空就打瞌睡,唯有实在没正经事做时才睡。
“早点是吃什么?”他问。
“吃什么……”仙道调皮地转着眼珠,遂猛地将他按倒在被褥上,他舔了舔嘴唇,“就吃这个啦!”
“嘿……”流川枫翻了翻白眼,不打算反抗。
两个人都不是毛头小子了,对这件事自是谙熟不少。
仙道尤为欣赏他的流川自肚脐往下一条直线长出的黑毛,看来现在只要不打球他就不会将耻毛刮个干干净净了,他倒不是对体毛有特殊爱好,只是觉得这样别有成熟男人的韵味,求他以后也不要刮吧。
这是件乐事。流川枫这么认为,他一向喜欢身体接触,最直接、最诚实的感情表达方式。同不喜欢的人也可以做,有过经历后他承认这一点,但那种单纯的生理反应终归比不上互相怀有爱慕之意的交合。他前些日子买了安全套和润滑剂,本是不喜欢这些的,不过为了更顺利点还是准备了,不然最后受罪的那个可是他。他是很想尝尝那个人的味道没错,但因为喜欢他愿意牺牲一下这点始终不变,要是那个人受苦了不乐意了他也快活不到哪儿去,索性妥协吧,不过作为补偿用什么姿势,怎么进行必须依他的意思,总之,他更喜欢处于主导地位。
若有人说,连牛郎都当过了一定经验丰富,仙道肯定笑着否认,这可不是说谎,男公关又不等于做皮肉生意的,看“Blue charm”那些规章制度就知道喽。他并没有很多经历,当然机会并不是没有,只是他不愿把精力都消耗在这上面,说简单一点,他不想,失散的那段日子很少惦念这回事,就仿佛失去了年轻应有的热情般。如今他的流川回来了,热情似乎又被从重新点燃了,随着复苏的还有已麻木许久的感官。
“你要慢慢来……”
“啰嗦!”流川枫揩了把头上的汗。
他终于明白了仙道当年的意思,不是他后知后觉理解不了而是当年的仙道也很生嫩无法将这个意思表达得清楚透彻。
大早上就这么热切了一回,事后两人都懒得动弹了。
躺了一会儿,流川枫问:“什么时候搬回神奈川?”他计划好了,回去后一起先住在他藤泽市的老房子里,两人安顿一段时间再做其他安排。
“诶,你不是要考驾照吗?”
“回去也行。”
“你不会又舍不得走了吧?”
“没有。”仙道望着天花板轻轻摇了摇头。对东京是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此时霜月(十一月)已过去大半了,这个圣诞节还有明年的新年该怎么过呢?就两个人一起,还是应该问候下久不联络的家人朋友?啊,以后的事……慢慢来吧,重要的是生活有了期盼,那就再没有什么难事了,不是吗?
“那就走吧,就这礼拜之内。”
流川枫的眼睛顿时亮了亮。他撑着被褥坐起来,拿起扔在榻榻米上的睡衣裤,迅速套上。
“咦,你再休息一下啊。”
“我没事。我去做早餐。”
“不用帮忙?”
“……你接着睡吧!”做饭这回事,这么多年这个人就一点长进也没有,唉!
“那……好吧!”仙道笑笑,把被子拉到下巴处。
流川枫走出卧室,轻轻将格子拉门关好。
仙道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依然是天亮后睡觉才踏实。
仅仅睡了一会儿,他却又醒了。一歪头就看到倒在一旁的假人,视线不禁停留在他身上。错觉仿佛出现了,就像纠缠他许久的幻觉,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假人的面孔如同梦中一样,又在变化了,当他使劲睁大眼睛时,幻觉又消失了,他再度眯起眼睛而后睁大,反复几次,错觉没再出现。
——莫非你是在梦中来道别的吗?
——是这样啊。那,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说完后,他蓦地顿悟了一件事,那个梦……或许意味着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怪梦的终结吧。到底对不对他不得而知,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往后的日子里他兑现承诺始终没有丢弃假人,也再没梦到过那个残疾的老者,亦没再做过任何预示现实的梦,这一灵感似乎彻底离他而去了。
“嗳,谢谢。”
无意识说出道谢的话,他睁开了眼睛,发现眼角些许湿润。怎么,刚才的浅眠又做梦了?脑子有点混乱,到底哪才是现实?
才亲热过的身体仍残留着你热切的感触,隔着格子拉门,看得见他的流川的身影,流川进进出出准备着早餐,隐约嗅到了味增汤的味道。
再过不多时,他就会轻轻将拉门推开走进来,唤自己去用餐……现实!这就是现实了!
他不由得挑起嘴角,再度闭上眼睛。
——谢谢。
*
“……就是这样。好了,我当年在东京的故事讲完了。曾经想过呢,就模仿那个电影吧,在这里开一家名为‘世界尽头的杂货铺’,呵呵。虽然不是杂货店,还是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嘛,算是实现了一半吧。”
这家店位于神奈川横滨市元町商业街,虽是小酒吧,可吧台对面的酒架下却摆放着咖啡机,谈得来的客人仙道总是愿意送上一杯亲自烹调的咖啡。
此时坐在吧台外侧高脚凳上的客人,仙道称呼她为“Holly”,本人对此称呼也颇为满意。她大约二十出头,是一家小俱乐部的女公关,凌晨收工后总习惯来他的店里再喝上一杯,有时也携自己的客人来捧场,聊了几次,一来二去就熟了。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打扮和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中交际花Holly的如出一辙,之后也常见她这副扮相,这部电影本身不如原著小说有味道,最大的看点就是女影星奥黛丽.赫本引领时尚的扮相,或许她是出于对赫本的仰慕才刻意模仿,抑或是她干脆把自己当做片中女主角Holly——既不是霍莉也不是过去的拉露美,我没有名字,就像我养的猫咪一样,记得片中有类似的台词,她身上亦给人以这样的感觉。至于其他的,她的身世啦,本来的名字啦住在哪里啦,这些全都不晓得,他从不过问,没有必要知道,只是隔着吧台天南海北地聊着。
“哎!”Holly用长长的烟杆——只是个摆设,轻轻敲着吧台面,“我不怀疑你说的,你没有必要骗我嘛!真是看不出来呀,你这样的人也经受过不少磨难呀,而且……居然还会那样?”她大概不知如何表述才合适,连忙用戴着黑色长手套的手指指脑袋,“像是抑郁症什么的,我可不懂,在电视里总是看到,不但很痛苦,而且一辈子都康复不了似的耶。”
“也不一定啊。因人而异吧。”
“喂,既然在东京当过牛郎,那就留在那边开店嘛,东京的夜店可热闹呢,有机会我就跳槽过去!”
“那这边的店呢?”
“辞掉喽。”Holly耸耸肩。“有更好的地方,做的不痛快什么的,干干脆脆走人就好嘛。我又不借高利贷,又不和流氓打交道,完全没有顾虑啦。”
“哈,那Holly小姐的熟客可要伤心死喽。”
“什么话啊,他们马上会去找其他姑娘啦,本来就是嘛,出来玩玩而已。”
“不要说我了,接着聊你自己嘛。”她趴在吧台上,“今天不送我杯咖啡?”
“可以啊,老样子吗?”他拿起手摇咖啡磨。
“真冷清啊。”她环视下四周,只剩门对面最靠里的沙发座椅上还有一组客人。“要是总这样,就很难维持下去吧?”没有年轻陪酒女郎的店生意难免冷清些,不过店里这一点正是她中意的理由之一。
“哎,这都几点了?”已接近凌晨四点,约一个小时前就打烊了,只是碍于客人还没走净。
“唔,真是对不起,看来是我耽误你喽?”她佯作有些生气地说。
“呵呵,我开玩笑的,别介意嘛。”他笑了笑,“现在就算没有客人,我也会待在店里啦。”
“哦?”她嘴边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等人喽?”
“真是聪明,猜对喽。”
“就是你说的那个咪咪吗?”她一听到“咪咪”这个称呼就知道必然是这酒吧老板的情人。问完,她脸上却多少露出些失望之色。也是嘛,这样的人没有情人才奇怪,尽管早料到可能性不大,但怎么也难免不对英俊的酒吧老板生出些许非分之想。
仙道笑着点点头,将放好滤纸的滴漏放在咖啡杯上。
她噘了噘嘴巴,拿起冰块已完全融化在威士忌里的酒杯,一口喝尽。遂站起来走去卫生间,她要整理下仪容,补一补妆,不能在老板的情人面前露出狼狈,这可是身为女人的自尊心!此时,店里最后一组客人起身,与她擦身而过。
回到吧台前,她的咖啡也好了。
仙道起身,将休息的牌子挂到店外,并关掉室内灯,只留吧台上方的一组照明。
四点半左右,店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影,身形显然是个高大的男人。而且……长得应该不赖!Holly不由得推开一口未动的咖啡,理了理头发,摆出自认为撩人的坐姿,转向门口。
“呦,这也太晚了吧!”仙道已走出吧台迎接他。
“晚上刚到,又被叫出去应酬吃饭,脱不了身。”
“来,这边坐,我给介绍一下。”仙道重新走进吧台,面向Holly微笑道,“这是我常和你说起的美女Holly小姐,这位呢——”Holly早已摆出职业性的迷人笑容,这人真的很帅气啊,少有的清爽黑发和简洁的打扮。
“这位就是我故事中的咪咪。”
Holly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一点一点地失色,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你骗人!他、他——就是咪咪?!不可能,我才不信!”
在酒吧老板的故事里,他从来没有提过性别,她很自然地便认为情人是女人,完全没有料到另一种可能。不过也可能是仙道故意忽略不提的。
“嗯。”仙道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位男士则一脸纳闷,完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讶。
确定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她绝望似的长叹一声,从精致的手包里取出两张千元钞票,“啪”拍在吧台上。而后跳下吧台,拽了拽身上的黑色连衣长裙。
“我走了!”
“嗳,找零呦!”
“不要了!”她故意用高跟鞋跺了跺地板。
“我再也不来了!”这才大步走出店外。
“呵。”仙道耸着肩笑了笑,他一点不担心失去这个聊得来的客人,因为这句话她已说过不止一次,过上几天还是照来不误。
“哎呀,咖啡还没喝呢,给你喝吧,别浪费了。”仙道将咖啡杯推向流川枫那边。
“我不要。”
“一口都没动哩。她啊……挺有意思的女人,本想早点向你介绍,这不是你几次来都错过了。”
“我这就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回家吧,嗯,总算可以回家了!”
六年了,生活依然是夜晚,不过是在神奈川,还有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