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碎片之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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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个星期天的晴朗早上。
“嗨，早啊。”
“这是……你儿子啊？”
“……”根本不可能是吧！
留着瓜皮头的三四岁的小男显得很腼腆，躲在他身后，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得打量着对面的陌生人，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运动裤。
“咯咯，真是看不出来啊，你这么小的年纪……”对面这个人挟着肩膀捂嘴贼笑。“他是你几岁时生的呀？”
这个人名叫仙道彰，说到他就不得不提起月初的练习赛。那是甫入高中的第一场比赛，不怎么痛快，流川枫不大想回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那个，我要回去继续睡觉了，就不妨碍你们父子了哈。”
“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见鬼去吧，蠢材！
今天他向往常一样，起个大早准备骑车去打球，谁知外甥竟醒得特别早，吵着非要跟来。
姐姐离婚后依旧留在东京，她在杂志社供职，是某个时事周刊的编辑，好像借由工作关系认识了条件不错的人，交往一段时间后双方都有结婚的意愿，虽说都是再婚，可还是不确定对方的家庭能否接受前夫的孩子，打算等到适时的时候再讨论一下，于是姐姐便先将儿子留在母亲让她暂时代为照顾。
陌生人离开了，外甥一下放松起来，蹦蹦跳跳去捧那只篮球。他的手实在太小了，球根本拿不稳。看着他的样子，流川枫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当年怕也是这副笨拙的情形吧，不过他正式接触篮球实在小学二年级，差不多八九岁时吧。他蹲下来，把着外甥的手摆正投篮的姿势，同时仰头望着对面高处的篮筐，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光线打在篮板上沿，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这就妨碍视线了啊，真该再早点来。
——不好意思，教练，我睡过头了。
比赛那天，仙道来得最晚，一踏进陵南高中的体育馆劈头就是这句话。脸上懒散的笑容一点没看出歉意。
难道今天是早起日？
以往的星期日，不用去幼儿园，外甥都会睡懒觉。要是他没跟来，一定叫住仙道单打一次。
*
仙道第一次知道这个带篮架的小公园是通过同年级的队友福田。这地方真不错，不但离自己的公寓近，还是免费的！
在日本，露天的街头篮架并非随处可见。想打球，要么参加校内球队才允许利用体育馆，要么花钱租用场地。他曾突发奇想，自己做个篮架立在公寓楼对面的空地上，但碍于那块地方常被当做免费停车场而作罢。
福田由于在某场比赛上对教练做出不敬的举动而被学校禁止参加社团活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在家附近，想象着篮筐的高度练球，一日被几个嘻哈打扮的少年看到，便和他搭讪，他跟着他们来到了这个公园。
仙道总是一个人来。
为什么喜欢打篮球呢？呵呵，因为喜欢所以喜欢呗。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搬到树比人多的地方隐居。现在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喜欢观察别人呢？“那个人背的名牌包包是赝品耶”“什么嘛，长得那么丑还剪藤原纪香的发型，一点都不合适好不好”“长得是不错，可是太粗鲁，一看就没教养”……周围总是充斥着诸如此类的议论，只要几个人聚集起来就在说这些，喂喂，到底关你们什么事啊？
全身心投入打球总能忘记一切烦恼。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怎么就那么困难呢？为了维持肤浅的团体友情，就以伤害别人为代价博取其他人的认同：明明讨厌对方嘴上却要说着言不由衷的玩笑话，背后狠狠中伤；看到有同学无故受欺负因为担心遭到同样的待遇而选择漠视；稍有些不一样的人，若不是被羡慕的对象就必然被处处被孤立。人明明是独立的个体，为什么非得委曲求全和周围建立联系不可？他不明白，实在搞不懂。
嗯，反正那些说少年时代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家伙，都是骗子。
他喜欢“青春的快乐是伴随着淡淡哀愁的一种情调”这样的句子，年少时的哀愁只有少年才懂，即使若干年后回过头来觉得当时的那点儿烦恼不过是小题大做，可在那个特定的时候就是天大的事，总不能要求少年拥有成年人的心态吧？
*
“我们家的人啊，都不大会念书。”
又来了。妈妈的坏习惯，边做家务边唠叨。
她年纪不小了，可流川枫觉得妈妈举手投足间仍时不时流露出些许少女的气息，感觉上和学校那些女生有相似的地方。
父母的老家都在乡下，很早就相亲结婚了，所以姐姐比他大十多岁。父亲生前是个桥梁设计师，出于工作调动，姐姐出生没多久全家搬到神奈川县，住进公司配给的公寓。
“书本上的东西，看过就忘，怎么都记不住。”
妈妈将洗衣篮放在院子里，从里面取出洗干净的床单抖了抖，说道：“看的时候明明记得好好的呢，可过不了几天就忘得差不多了。唉，真是伤脑筋的遗传。”她说的是她的娘家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的。你外婆不是常说吗，乐观，知足，勤劳的人有前途，长寿。你外公就是这样的人啊。”
不得不说啊，面对身为考生，正在准备考高中的儿子，即便是为了消除他的压力，母亲好像也不该大刺刺说这种话吧，有点打击人的意味啊。
坐在拉门内侧正对院子的起居室里的流川枫打了个哈欠，“啪”合上数学课本。他本来就对校风，升学率不在意，主要是有体育馆能打篮球的学校怎么都好。现任班主任的话对他有所触动，可现在妈妈的话却成了免罪符，一下子打消了不想复习念书的罪恶感。
他从小到大读的都是就近的公立学校。家里在这方面的确从来没给他施加过压力。公立学校门槛低，入学考试偏差值也不高，除非极差劲的学生，不然都能进去读书。他想，学区内的高中自己还不至于一所也考不上。
妈妈对着晾好展平的床单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啊”一声，今天幼儿园只有半天课，差点忘记了，得赶紧去接外孙回来。唉，记性果然差呢。
白色碎花床单在微风下轻轻摆动，带来阵阵洗衣液的清香。
流川枫不禁又打了个哈欠。
后来，他顺利被神奈川县立湘北高中录取。
接下来的三年又可以全心全意打球了。
*
一年多以前，仙道一口就答应了田冈教练的邀请。当时对这位大叔的了解仅限于，在神奈川一所名为陵南的高中担任篮球教练。
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大学毕业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二哥去年大学落榜，选择复读一年。妈妈每天忙着照顾打算重考的儿子，自己就别待在家里添乱了。
一晃又到了入学日，二哥今年成功的话，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吧？
他觉得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拿起听筒，旋即又放下。家里有好消息的话，妈妈会主动打过来吧？她知道自己这边公寓的电话号码。估计……高兴过头给忽略了。他耸耸肩，反正都习惯咯，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第三个无论如何想要个女孩儿，却没能实现，想必妈妈心里多少是失望的。
他觉得从小就常常被忽略，嗯，希望长大回头想来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衣服也好玩具也好，总是拣哥哥们剩下的。大哥因为成绩优秀，被妈妈当成骄傲逢人便夸，他过去读的是从初中到大学直升的私立学校，可以免去统一考试只参加学校的入学测验即可，当然每年学费是一大笔开销；二哥本也该进入这所学校，但他的学力实在差强人意，于是妈妈不辞辛苦到处打听、给他报名最好的补习班；到了自己这儿呢，“我打听过了，学区内的学校的环境也不错的，比如四中就很好。公立校呢，课业压力不大，课余时间可以多做点自己想做的事，男女合校又能交不少朋友，至于将来能考上怎样的大学还得看自己的努力，对吧？”小升初的时候妈妈略显疲惫地这般说道。当时光是二哥就够她操心了，还有家里经济开支的问题，恐怕就算她想拿出更多的精力关照小儿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仔细想来，妈妈说的也没错。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喏，大哥和二哥都是听话的乖乖仔，印象中他们的少年时代几乎被课业占满了，不记得他们参加过什么社团活动，假日也被各种提高班、补习班占据，更别提交女朋友什么的了，而自己则可以尽情和朋友玩，可以拥有课余爱好，能在球场上挥洒汗水，追逐梦想，光是这些，就足够得意了。
初中开始参加正式比赛。看台上观众的助威和喝彩，记者的闪光灯……仙道头一次觉得，原来备受瞩目是件这么教人身心兴奋的事。他决定要更受瞩目、更受欢迎。为此，他在篮球上倾注比过去更多的汗水，在赛场上极力表现自己。本就是有天份的人，加之肯努力，就像金子，越打磨越亮，升上三年级以后已是小有些名气的球员了。
可是，烦恼也就此开始了。
听过蚂蚁的足音吗？上亿只蚂蚁细细密密聚集在一起，数不清的蚁足一刻不间歇地在耳边踏步，踏步……有时更甚至于垃圾桶里蠕动的苍蝇卵。
“区区初中生而已！说什么天才实在言过其实吧！嘿，长得好的就是占便宜啊，想想看那些长得丑的实力派真可怜，就这么被埋没了。”“学生球赛能算什么正经！将来又不一定当得上职业的，靠打球吃饭，无非就是表演秀吧……对，对，和刚出道的艺人走过场差不多，哈哈，当然长得好的吃香呗！”“不过是为了在女人面前耍帅吧！看看像巨人队、西武狮子队那些，球迷各阶层都有，那是真正给男人看的比赛！女人就知道看脸，一听谁谁有点名气盲目跟风，真懂门道的，少！是吧，这家伙女球迷占了绝大多数。”“哎，听说，他哥哥好像一直都上的名校，他上的就一普通学校。”“能上私立校，肯定是家里砸了不少钱呗！到他这儿，支付不起了，很平常的事。再说，也没见他有多聪明，除了脸没优点了。”……
为什么认真拼命做一件事却要被人不停地曲解？
这样的言论听多了，就算最初还能以他们是妒忌，嘴长在别人身上谁都会在背后议论人，多接触欣赏自己的人就是了来开解，到了一定程度再开朗的人都没法做到无所谓吧。抑或自己太年轻，缺乏足以应对这些的人生基奠。光环背后的窘境令他想起曾经属于自己的、无人关注的、自由自在的角落。
如果不受关注等于自由自在的话，那么就请继续忽略我吧。
就在这时，机会来了。
离开这里，离开东京。
来到神奈川的镰仓市，他大大松了口气，临近大海的地方就是教人心旷神怡啊。
无论是谁，在浩瀚的海洋面前都渺小无比。
从被忽略到被关注，渴望被关注，再到恐惧，想逃回被忽略的时候。
大海，包容一切的大海，和你接触，总有一天我能做个平静的人吧，一心一意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听不见、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喧嚣。
*
这个公园什么时候变成众所周知的游乐场了？
流川枫伫在铁丝网外面，歪着头，表示不解。
除了仙道，还碰到过白痴樱木，来练基础的带球上篮，身边跟着那个叫什么……记得是三年级篮球队队长赤木的妹妹，叽叽喳喳的，两个人练完还霸占着篮架不肯走。
他口中的“白痴樱木”大名樱木花道，天生一头火一样的红发，在和光中学可是无人不晓的不良少年，上高中第一天名声就又传遍了全湘北，总之走到哪里都是个话题人物。
其实樱木自己也很不解，明明是和三个高中生打架怎么就被传为和十个流氓干架还惊动了哪个哪个□□组织出面摆平？自己只是想交个女朋友的中学生而已，什么时候被定为□□旗下少年帮的头目候选人了？还有还有，什么老爸是开地下钱庄的，专门放高利贷，自己负责上门讨债……什么和什么呀！这样会把女孩子吓走的！他不知道，关于自己这些恐怖传闻哪，和他的好哥们儿关系可大了。啊……这些说来话长，樱木和他的樱木军团四位盟友的事嘛，以后慢慢再谈。
“诶，你好啊。”发现了流川枫，仙道朝他走过去。
“怎么，今天没带儿子一起来啊？呵呵。”
“他不是！”
“噢……”仙道一低头，注意到立在他身旁的自行车。“不错啊，很贵吧？”
流川枫没说话，这辆Panasonic自行车是姐姐送给他的，工作以后每次见面姐姐都塞零用钱给他，想要什么别去烦妈妈，告诉我，姐姐买给你！
“哎，”仙道抬起头，“那天的，真不是你儿子？”
流川枫怒瞪他。
“呃，那是弟弟喽？小家伙长得和你挺像啊，蛮可爱。”
“外甥。”
“噢、噢。”仙道点点头，接着漫不经心打着哈欠道，“我得睡回笼觉去了，不耽误你了哈。”
目送他挠着头发的背影，流川枫心想，怎么反差这么大？
刚才分明不是这样。他相信自己没有走眼，事关篮球他的触觉就变得非常敏锐，那个人投篮时，眼神中是带着类似信仰的东西专注于此的，而停下来仰望篮板发呆时身上又散发着仿佛失去了什么的色彩，这些奇妙的感觉却在转身说话的瞬间消失不见，他心里突地一惊，一时间没缓过神，还站在远处瞪着这个人。
这会儿转念一想，算了吧，蠢材就是蠢材，今天可不是休息日，居然说什么要回去睡觉！他摇摇头，拿着篮球走进公园。
唉，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就算他是小一岁的学弟，那样说话也有点太……走了一段路，仙道有些后悔，不由得停下来转头回望公园，眯起眼睛在周围的树木掩映之下依稀能看到篮板，看不到里面的人影。
流川……流川……并非常见姓氏……
“哈欠”——不行，不行，还是不习惯早起呢。上午翘课回去睡觉吧。反正二年级新学期才刚开始，出勤数以后几个月凑够就行了。
他边走边想着回去先把电话线拔掉，班主任也许会去找田冈教练告状，然后呢，教练立马拿起电话打到公寓冲自己一通咆哮。还有呢，中午不能和越野一起吃饭，下午见到自己那家伙肯定要抱怨来着。人际关系的问题确实让他感到困惑和沮丧，但也交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篮球队的越野脾气直率，说话很冲，总是得罪人，但从不欺负新人，他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这么着吧，下午先去找班主任，谎称早上起来发觉有点感冒，赶紧吃了药躺下，醒来后发现好多了，下次一定会打电话请假，之后再道个歉。他下意识摸摸头发，估计这样就能算病假了。起床就抱着篮球出门了，回公寓得把头发打理好。初中二年他开始梳一个奇怪的发型，全部头发都用吹风机吹到头顶，尖尖竖起来，为了打球时视线不受阻，被冠以“张扬，爱现”，呵呵，或许当时确实也有些这种目的，不过现在不是了。
即便再怎么被误会也不像那时那么焦躁了。按照自己的价值观行事有何不对？轻易放弃自己努力思考得出的结论，却总被别人的看法影响、忙着按着别人的眼光行事，岂不是本末倒置？
他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朝阳用力伸展双臂。
这一年来，自己变了。相信这是大海的治疗效果。八卦非议仍时不时传进耳朵，他只是笑笑，坦然多了，心态的转变带来了许多新的感悟，打球的风格也跟着起了变化。对于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他挺满意。
如果一个人要摆脱精神上的苦难，不堕落，就叛逆。前者是逃避，后者的说法虽不积极，但却委实是个令人着迷的字眼。“叛逆，叛逆……”他反复咂摸着，不禁挑起嘴角。历史上每一场革新都是从叛逆开始的。叛逆是一种勇气，敢于反抗远比顺从难得多，不是吗？当然，这不是教人当个胡作非为的傻瓜，而是要用优雅的方式，潇洒地叛逆，自己是自己忠实的支持者，永远的信徒。这就是他目前琢磨出来的人生之路。嗯，以后也坚定地走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碎片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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