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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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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英雄的时代过去后,余下的历史总是寂寞的。
远郊刚下过一阵雨。泥土湿润带着新泽味,水气薄薄地氤氲在灌木之间,空气很好,又没什么日头,正是出游的天气。
一位老人拧着酒壶独自登山来到这里,久未攀登的山路有些泥泞,将一身素袍也染上了葛绿,他在路边大石上歇了歇脚,摸索到一所几乎被萋萋芳草掩盖的小屋。屋外道路已经被山竹覆盖,老人无法走近,只好停立在外边。
“我来看你们了,还带了壶好酒。其实我早该来的。”尽管已是年近古稀,老人的目光依然矍铄,可想年轻时候的他是何等聪颖。“可惜除我之外,你们都不会品这口醉,现在我还执意要让二位尝尝,没有酒的人生是不完满的。”
老人说罢扬手把一灌清醇的好酒全倒在竹林中,向旧舍再拜三拜。
“文和就此别过。”
时值董卓之乱后三年。
在离临陶不远的一座深山中,有个年轻人从早晨就在山路间慢慢跋涉。他似乎也不急着赶路,走一会儿便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峰以及涧中的泉水,他手里还拿着药锄,不时蹲下来品鉴一些野草的药性,然后小心地挖出来装在药囊中。
当他终于爬上山顶,用袖口蘸着额上的汗水,便看见一名素冠仕服的青年已经立在门口等待了。
“大清早地就去游山采药,你可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停顿片刻再点头微笑,年轻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对方的到来,他刚要放下药囊还礼时,对方已经接过药锄,帮他提起来。
深知朋友的性格,对于这种小小的关心,他没有拒绝也不必言谢。
“我原以为来的是文若。”
“我也以为来的是荀兄。”青年戏谑地回了句,“等这么久我都渴死了,快些进屋再说。”
一壶热水隔过茶叶后,清香满溢出来。看主人泡得那么仔细,客人却敲着桌子笑道:
“小郭,多时不见你不会就请我喝这个罢?而且这味道多像药而不似茶。”
持茶的手依然平稳,半刻钟两杯淡绿色茶水就摆在桌上。“贾兄你还猜对了,这就是药茶,”郭嘉语调不急不缓。“自己用的药还要自己清楚才好,华佗大夫是这么跟我说,就教我辨识了几味常用药。”
贾翊手一摊:“也罢,小郭泡的东西再苦我也喝了。”他也爽快,一仰头倒尽茶水,像在喝酒。
“说我泡的药不过是味苦,待文若兄过来,他可就会挖苦你了。”
贾翊摇了摇头,也许是茶的苦味,让他笑容带出一点涩来:“我非问心有愧,可也不想见他了。”
“那可不行。”正说时,他们言谈中的荀彧踏着青丝履,略有愠色地跨门而入,抬眼便是一副责备的神态。“我已经来了,而且是来寻奉孝的,这次我们可是‘不期而遇’。”
事情起因在董卓之乱时,贾翊为李傕、郭汜的献计导致汉王朝彻底崩溃,荀彧怒言他‘一计危邦,片言乱国’,并声与这位昔日好友称道不同不相为谋。倒是郭嘉不太在乎这些,‘贾文和之计纯粹应情而发,实为良策,是我之不及。’
起身涮了茶具,郭嘉才坐下来隔在两人之间,目光流转,最后停留在对方的指尖。
“文若此来,莫非又是为了出仕?”
荀彧点点头。他动心于郭嘉的目光,像能看穿人心,秋水寒剑一般清澈锋利——尽管论相貌奉孝并非美人,但那双目光总能让人一怔。就在这种震撼中,他倾心于他,并且全无保留。
“公才能胜我数倍,能展尽才华方为求学一生所求,如今曹公求贤天下,诚英明之主,奉孝何不亲试?”
郭嘉听了,也仿佛没听到一样,点头再摇头:“公见笑,我这个身体,求学也只为养身。曹公有你就可以了,何必再拉上个废人作陪。”他停了一下,有话还要说时,却止不住捂袖咳起来。
“是啊是啊,文若你何必再劝。”贾翊也在一边帮起腔,“奉孝立志做个清修散仙,不似我们这群以计乱国之辈,是要将才华尘封于山野,以供后世瞻仰的。”
这一句话说得郭嘉边咳边还笑出来:“贾翊兄,你这是劝我还是损我?”
荀彧也怒中反笑:“文和,文和。何以为文又怎能称和?”
“文若,恰是此字哪。”
“你们也别闹了。”郭嘉止了咳,这才说,“事情我会考虑的,还请荀兄放心,奉孝定不会辜负。至于贾翊兄,你也该找一个定所了,别整天晃荡,段煨此人不足以谋。”
一说到自己,贾翊便摆出那副‘我早知道’的表情,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刚好我也想换换房子。”
拿你没办法。郭嘉看着他,眼睛里这么表达。如果荀攸在的话,他一定就脱口而出:“真拿老三没办法。”
不过,这类话荀彧不会说出口,他会淡淡的一句“你好自为知”,然后客气地同郭嘉告别。
“我在兖州等你消息。”
待他告别片刻,贾翊也离座:“不方便打扰多时。别的话我没有可说的,公自天成,定能有所成就。只是一句,望自珍重。”
说罢转身告辞。
数日后,郭奉孝正式成为曹操谋士队中的一员。
曹操对自己赏识有佳,从一开始郭嘉便察觉了。当日谈话出来,曹操握着小郭的手激动万分时,他还没怎么在意,认为大概是因荀彧极力推荐的缘故。直到曹操在一次醉酒之后,竟当众宣称‘唯奉孝之言受用’,郭嘉才发觉自己被摆到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
“曹公是喝醉了。”事后荀攸拉着他,劝道,“没有人会在意,小郭你有才能是实事呀~谁敢怀疑。”
曹操才没有醉。那一日的光景想起来就有些可怕,在喧哗的宴席上硬是被灌了酒,迷迷糊糊中若不是荀彧出来挡住,先一步说出要送自己回去的话,郭嘉无法想象自己会怎么样。总之第二天就因为酒疹害得卧床不起。
“文若……?”稍微从头痛中回过神时候,荀彧已经跪在旁边磨药,看见郭嘉醒过来,起身将他按回床上。
“小心别动,你的酒量差到这地步,把曹公都吓到了。”
“哈哈……”郭嘉将手覆在发烫的额头上,舒口气,“若不是这么做,我就真会被灌死了……不过头晕是真的。”
“我也猜到了。哪,你平时用的草和醒酒药。”捧起小荀端上来的近乎墨绿色药水,小郭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口喝下去,显然是很习惯了。喝完后,他奇怪地看看荀彧:“你加了薄荷叶子还有桂皮吧,真是细心,难怪比我自己和华佗大夫弄得好喝多了。”
这也算是好喝?荀彧闻着下浸渍药味的手指,凑上去舔了舔。
“奉孝……”他突然说,因为话语揣摩很久了,语气都有些凝涩:“如果不习惯就回去罢,我会向丞相解释的。”
回头看郭嘉,竟然无动于衷地在笑,面颊裹着一层潮红(该死,好诱受|||):“不。曹公值得我留下来。”
郭奉孝……小荀背着关上房门之后无声地愤怒了:你才是真正没心没肺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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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初歇,收割麦子的时间快到了。
曹操徐州失利后,郭嘉身体欠佳,荀彧稳固后方的作用逐渐显现出来。估计再过不久,曹军便会抢收青麦以充足粮草,然后移城北上。
那一段时间小郭一直坐在下雨的窗台前给小荀写信。
徐州屠城一事,把那位以‘立’为任忧国忧民的二哥气得够呛。大概知道以荀彧个性是不会亲易原谅自己罢,郭嘉写到一半便停了笔,清扫窗框上的枯叶。
一共十三封,都没有回音,现在他正捉摸着怎么写第十四封信。文若想听到的是一句道歉,而他郭奉孝做事从来不去解释,只信任自己的判断正确,只要有效,代价再大又如何?
身后有人端上一盘青梅,敲了敲桌子:“还在写信?算了罢,荀兄是固执脾气,就算他知道你的用意恐怕也不能顺利接受。呵呵……亏曹操这么信任你,偏偏授此险计,也只有他才会听!”
郭嘉拈起青梅一笑:“曹公气量自然是非常人所及,再说我的练兵之计也万万不比贾兄的‘借头’凶险。”
后面立着的贾诩耸耸肩,有点不屑的意味:“牺牲个忠臣傻瓜能换取一场胜利,何乐不为?可小郭你这一手就不同了,陈宫、张邈之流是被你给试出来,曹操也损失惨重,差点没了立足之地。”
“是啊……他竟然对我没有片句半点的怨言。”郭嘉掐着青梅,似有思量。
“莫非这才是荀彧生气的原因~”
“嗯?”
“呵呵~~一个笑话而已。”这个问题对郭嘉还是少谈为好,贾诩转而拿出一粒青梅,干脆地印在纸上,“我说,干脆什么都不用写,给文若寄包梅子过去,清者自清。”
“还有,猜猜梅子是谁给我的?”
郭嘉摇了摇头:“你会过来我都很意外了,还要猜谁送你东西,反正不会是刘表托过来的。”
“他哪里有这种兴致~别说送礼,我要来这里还是偷跑的。”说到刘表,贾诩除了鄙夷之外还有种爱好,如同评价幼稚的文章一般评价自己主子。“是曹二公子。”
“子桓?”郭嘉想了想,突然噗地一下笑出来,“他还记你仇呢,所以借这个说你刻薄。”
“我本来就刻薄,而且不及待要与你分享。”贾诩含着颗青梅,俯下身来,同时郭嘉也很配合地环手抱上。
…………
半晌後,贾诩微微笑着起身告辞:“奉孝,我想我该走了。”
“啊~”郭嘉直起背脊,顺手理了下刚才弄乱的桌面,“让我送送你。还有,下次我得向子桓道谢。”小郭说着皱了下眉,“好酸的杨梅。”
(||||开始朝不正经发展……还有~~偶没管历史的,上面谈到的东西采自火凤|||)
又是一个深秋。
骑在马上的郭嘉观望着四下景色,不远处曹操正看向自己,偶尔一回眸便可见。
随军远征,几年下来自己已经很习惯这样了。望着长长的行军队伍,首尾不见尽头时,自己心里便腾出一番激动。战事越是涉险,他越发能明白贾诩的计谋艺术,战争,兵乱,本是种美。
可惜荀彧没有随军出征过,也不能见见以自己谋略所得的天下是何其壮阔,想到这里郭嘉总有些遗憾。
他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见到荀彧,而且,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贾诩——自从曹操败给张绣之后,他们几乎是结下杀子之仇。
贾诩竟然还敢大着胆子跑来看自己,他们三人喝了一夜茶酒,弹琴唱歌,郭嘉都不记得还做过些什么。荀彧很难得地什么责备也没有,他感情很深,沉郁得让人看不透,就像那日在屋檐下的隐喻。
可惜天一亮,人就必须走了。趁着士兵换班的时候,郭嘉和荀彧把贾诩送到路口。
“贾兄此去要小心了。夹在袁绍和曹操之间当你这个黑老鸦的主子,张绣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哈哈~小郭什么时候也刻毒起来。”他作了个很放心的表情,“张绣是个没脑的主儿,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没错的。等着罢,过不了多久我们又会见面。”
“我会叮嘱守卫不让你进来的。”荀彧淡淡补上一句,“你以为张绣不知道你贾文和的劣根性?他不过倚重你,不肯责备。”
是倚重……还是偏爱?郭嘉想起了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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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下邳围城之战展开。
郭嘉再次见到曹丕,他已经长了很大一截个头,虽然还是比自己矮一些,不过在马背上拉弓拔剑的架势已经俨然是一副王侯将相的气派。
“郭嘉,曹昂哥哥死了,我现在成为父亲的长子。”曹丕骑在马上对他说,看不出什么得意的感觉,反倒有点抑郁。
“你的父亲,是一个王佐之才,自然也希望他的儿子文武双全。”
“我知道。”曹丕拿弓顿地,气乎乎的模样让郭嘉记起他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我父亲败给张绣的那一仗,其实是那个贾诩献计吧?就是那个在庭院里戏弄本公子的强盗大叔。”
郭嘉立刻记起那天贾诩对着这个嚣张的小孩,似笑非笑地说:‘阁下文武全才,想必就是曹子建曹公子吧?在下就仰……’时,曹丕的脸色有多难看。
“|||正是贾文和。”
“你们是朋友?”
“同出一师之门下,贾文和同奉孝是不出世的好友,只不过各奉其主而已。”
“我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不过军师果然爽快。”子桓立马望向城外,“只有点点疑惑啊~那家伙独来独往却可以自保其身。为什么同样的性格的人,却会遭到众人非议,沦落至此……”
小丕子话语中遮掩的人,个性却再鲜明不过,只是郭嘉奇怪:“公子是什么时候认识温侯吕布的?”
果然,曹丕马上一副被揭穿的表情,虽然有些窘迫却也不再掩饰:“就是他!本公子一早就认识,那又如何?”
这回郭嘉再也忍不住乐。
“笑什么啊!”小丕子有点急了。
“没什么,吕奉先是一位将帅之才,可惜过于刚愎自用,相比之下贾诩虽然是乱来,却也会给自己留后路。但不论是谁,那种独行乱入的方式终无法长久的。”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这死小孩服气了却还要嘴硬,“我本来也这么想,不过……没事了。”看他欲言又止,郭嘉想,来找自己是打算问什么吧,最终曹丕也没说出来。
几日之后,荀彧收到曹操顺利班师的消息,曹操在信中难掩激动,声称自己:终于少一隐患!然而言词中也有难以释怀的遗憾。少了吕布,中原形势明了不少,也寂寞不少。
当他刚读完这份传信,曹丕随后便到了。
不同于往日向自己问学请教的道访,曹丕是下马之后一路跑过来,竟是一言未发便扑在小荀身上,死抓住自己领口。
“子桓?”他见过这样的小丕子也就两次,一次是在曹昂死后被曹操迁怒,而现在,讨伐完吕布后他竟然连夜块马赶回,为的就是来找自己。
小丕子声音闷闷地,意外低沉:“荀令君请勿见怪,我只是……”很像他父亲的声音,只是曹操永远不会让自己情感失控。
“不必说。有什么事,子桓请收在心里。”他荀彧是何等聪明,只要略一思索便了然于心。“不用多念,也不必觉得不舍,那样的人不会有终结,他是个传奇。”
曹丕已经抬头起来,他只有十几岁,表情却已经是一片寂寞的冷。
“为何父亲要杀他。是因为刘备那个伪皇叔的挑唆?”小丕子恨恨说道。
“也是,也不是。养虎为患,丁原,董桌便是例子。吕布是狼,不会臣服于曹公,刘使君的话不过是坚定了令公的决心。”
“我想我可以明白。”沉默片刻,他果断地起身,向荀彧告辞:“请千万保密,尤其是对父亲。绝对,不可以泄露半句!”
“当然。”
“还有~”小丕子走到门口了,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一笑,“我可是见识到温侯的射术,你以前说我弓马还未娴熟,我不服,这次算你说对了。不过,会射箭,能打仗又有什么用,我要学习一次能对付万人的方法,一定要超过那个老头子!”
他挥挥手,趁士兵换班之际快速跑消失在走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