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片刃若雪

6、第 6 章

　　“不愿接客的人多了去，馆主有的是整治的法子，到后来哪个不是服服贴贴的？”
　　“没想到他心忒狠，那孩子打小最受宠，极少受委屈，原以为他赌气闹情绪，饿两顿至多下点药物也就是了，这次他竟舍得送那里，让人弄残了。”
　　“大概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可怜啊，原本神仙模样儿的一个孩子，如今弄成这个样子。不过听说那个客人赔了好些银子，说是看伤用，要真有良心，哪舍得这么折腾人。”
　　“杀鸡敬猴而已。”
　　“活该，谁让那小子打小就自命不凡，整日儿想入非非，还不一条贱命。”
　　“馆主要真答应放了平儿，恐怕以后是非也不少，玉簟馆里想跑的人可不少。”
　　“弄成那样儿，还不如死了好。”
　　“想死？呵呵，没准儿就有人好那样的，折腾的时候想到曾是一个绝色美人，别有趣味。”

　　仿佛听不到被风吹散在各个角落的议论声，丁无痕轻轻走进丁平的房间。
　　“馆主。”房中的一个青衣小童微微行了一个礼。
　　“平儿怎么样？”丁无痕扫了一眼床上蒙着棉被蜷缩成一团的人影，淡淡道。
　　“平公子一直很安静，今儿烧退了后，吃了一点东西。”
　　“哦，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

　　关上房门，丁无痕坐到了丁平的床头，柔声道：“平儿，还很痛么？”
　　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丁无痕轻轻拉开被子，把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抱进了怀中，抖得厉害，却再也不敢反抗。
　　“你晕了整整十九天，还好这贼老天开眼，今儿终于醒来了。”
　　“……”
　　“醒来就好，你好好休息。”
　　“你……还想怎么样？”丁平忽然道。
　　“我能怎么样？”丁无痕微笑道，“你是我最珍贵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是……么……”
　　“玉簟馆有许多孩子，他们天真，美丽，大部分却并不听话，明明已经无处可去，却总想离开。我爱每个孩子，教会他们做人的道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却奢望，你也一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我喜欢你天真却骄傲的样子，骄傲到我舍不得亲手毁灭它。你不听话，我心里其实高兴，你渴望离开这个束缚着自己的樊笼，我也高兴；可我不高兴你明明还没有翅膀也想飞，平儿，其实那几个京里来的客人点名要你，他们一见你的样子，就打算为你赎身。”
　　“可我不答应，我说如果平儿同意，就把人带走。结果你真的不答应，因为那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眼睁睁的看到他们那样摧残你。我明白你痛，我的心也象裂了一样，发狂的痛……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知道，到了最后我的孩子都没有屈服。”
　　“孩子，不肯屈服，是因为绝望还是希望呢？”怀中躯体猛地一颤，丁无痕继续道，“是希望，对吗？那人太狠毒，他明明喜欢你却忍心毁了你的脸，倘若你屈服了，肯跟他走，以后的日子也绝不好过。当你闭上眼睛昏迷不醒的时候，我真的好怕，怕这贼老天就此把你夺走。也许，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我骄傲的孩子到底还是醒过来了。大夫说，脸上的皮肤坏死了一部分，其他受伤不算太重，修养段日子就没事了。”
　　“以后也许会变得不太漂亮，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涅磐浴火后的凤凰才是最美的。倘若我强行磨平了你的棱角，关住你让你留下来成为玉簟馆的头牌，却也无趣。如今你虽然失去了这样迷惑众生的脸，却同时拥有了高飞的资格。”
　　说着，他捧起怀中少年的头，小心翼翼的除去脸上层层裹着的药布，凝视着那张被烈火吻舔地残不忍睹的容颜。良久，他低头，柔柔的吻在那满面焦黑结痂伤痕下弥漫潮湿粉红血肉上。
　　“你依然是我最美的孩子。”
　　丁平勉强挣脱了丁无痕的怀抱，有些不确定的颤声道：“我……真的……可以……”
　　“我说过，你不属于玉簟馆。”丁无痕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白玉佩，叹了一口气，道：“十四年前，我路过大名府，在陪都西郊的城隍庙外发现了你，还有一个很漂亮妇人，应该……是你的母亲。”
　　“母亲……”丁平默念着这个词，却完全没有概念——母亲，他不曾经历懂得的身份。
　　“她死了，从伤口上看，是从背部一剑穿心。我是听到婴儿的哭声，才在她的身体下面找到了你。当时她紧紧抱着你，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你抱了出来，还有这块玉。当时，它就贴在你的胸口，替你挡下了也许是致命的一剑。”
　　说着，丁无痕抓起丁平的右手，把白玉佩塞进了他的手心。
　　温凉腻滑的白玉，正面雕琢成一朵妖娆的莲花；背面则是四片螺旋组合的莲叶，叶蔓缠绕的中心处，阳刻了一个小小的篆书“平”字。这块玉乃是选用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它的雕工极其精致，只可惜纵横交错了几条暗黄的断璺，显然是碎过又被人重新粘好的。
　　丁平抓紧手心的玉，尽管全身酸痛，没有力气，却还是紧紧抓住。他也分不清自己如今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是悲是喜是恨是茫然，是绝望还是希望。
　　他昏睡了十九天。其实应该早已醒来，他闭着眼，感受到周围的人来人往，感受到丁无痕冷淡而又温柔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去，被人残酷的蹂躏折磨，身上伤痕累累，脸几乎完全烂掉。他没有照过镜子，可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足够令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神经崩溃。
　　可他还是醒了过来，甫睁眼的时候，他的目光恍惚、呆滞，可是过不了多久就渐渐复苏，木然的眼睛越来越亮。他没有死，是的，他侥幸的活了下来，失去了脸，失去了美好的模样……他伸手摸过自己的脸，隔着厚厚的药布，他只觉得痛，痛并快乐着。
　　脸烂了，也许会变得比妖怪更可怕。
　　可他是幸运的，他活了下来，在那种一生难忘的残酷经历中活了下来。这得感激秦歌传授的那套内功心法，虽不是什么高明的武学，虽然修炼的时间还很短暂，却提升了他精神的力量，使它不至于崩溃。丁平知道，就算丁无痕救了他的性命，也会放他走，不！是赶他走，毕竟这座号称江南第一名馆的玉簟馆根本容不下一个长得比妖怪更可怕的小倌，他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所以丁平乖乖的吃东西，他知道如今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
　　乖乖的吃东西，然后乖乖的躺着，等待前来摊牌的丁无痕；等待着他那些高贵无私的驱逐理由。丁平其实也相信，丁无痕是爱他的，不过，这种爱同权势银两相比，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罢了。
　　“我，可以走了么？”紧紧攥握着玉佩，丁平轻声问。
　　“你乖乖休息，等伤养好以后，可以先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把她安葬在那座城隍庙后山下的一口老井旁。”
　　“我现在可以走么？”丁平挣扎着起身下床。
　　“倘若你坚持的话……你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的，我叫青儿帮你收拾一下，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也带着。”
　　“嗯。”
　　“此去千里迢迢，路上小心。”
　　“嗯。”丁平蹒跚着，拖曳着伤痛的身躯，走到丁无痕身前，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离去。
　　“平儿！”丁无痕脱口唤道。
　　丁平凝住跌跌撞撞的脚步。
　　“到了大名府，祭拜完你母亲后，你就去应天，到流月楼找一个叫江曼红的女人，就说是我介绍来的，她一定会帮你。”
　　“嗯。”

　　丁平走了，离开了这座生活十四年的玉簟馆，再无反顾。

　　“这个孩子，很不错呢。”
　　“他的性子坚忍，倔强无比，的确很适合这个角色。”
　　“可惜骄傲了些，得想法子磨平了。不过，狠心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做那种事，你还真残忍。”
　　“没法子，收了人家的银子。更何况，他的相貌太漂亮，过于引人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
　　“呵呵，你这个只爱银子的坏心眼。”
　　“我只是爱我们的计划而已。对了，秦歌那边如何？”
　　“那小子为了杨凡，什么都肯做，不难控制。”
　　“呵呵……”